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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機妙算劉伯溫】棋逢敵手


  「依我看來──國師,這局大勢已定了。」胡惟庸指著棋盤上的局勢,並愉快地望向眼前的劉伯溫。

  「相爺,現在下定論還言之過早。」劉伯溫泰然笑道,他很清楚胡惟庸就是存心想看他苦惱的模樣,所以在胡惟庸面前,他絕對不會露出對方所期待的表情。

  「是麼?那國師就讓我好好見識見識,這麼一局棋該如何逆轉罷。」胡惟庸說道,並啜了口茶,他雖想看對方認輸,但他也知道劉伯溫這個人從不輕易示弱,就算是明顯處於劣勢,他還是非要表現出一副贏家神態不可。

  他很清楚,劉伯溫這個人,就是這點討厭。

  他喝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看劉伯溫要如何走下一步棋,這是局苦戰,但劉伯溫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正當胡惟庸瞇起眼來,想從對方臉上捕捉到絲毫苦思神情時,望著棋勢的劉伯溫此時卻突然笑了起來。

  「相爺,如果我贏了這局,可有什麼獎賞?」

  胡惟庸捉狹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是局棋,國師你也要從我這兒討獎賞?」

  「豈敢豈敢,」劉伯溫客氣地笑道:「不過是心血來潮,想來個小小的賭注罷了,就看……」他抬眼望向胡惟庸。「相爺敢不敢跟我賭了。」

  「劉伯溫,你可別想用這話來激我,我不會上你這個當的。」

  「那麼,假使我輸了,我就答應你一件事,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胡惟庸微微挑起一邊眉毛。「此話當真?」

  「相反地,倘若是相爺你輸了,那麼相爺也得答應我做一件事,如何?肯賭麼,相爺?」

  胡惟庸看了一眼棋盤,心裡很清楚這局劉伯溫必輸無疑。「好啊,我就跟你賭這個,你可別到時候才來反悔。」

  「伯溫一向言出必行,這點相爺你應該最清楚才是。」

  「劉國師,你這話是在挖苦我麼?」

  「豈敢。」劉伯溫笑道,隨後立時在棋盤一隅下了一子,頓時吃掉了對方好幾枚黑子。「相爺,你佈的局這下失守了。」

  胡惟庸暗吃了一驚,完全沒料到對方會來這一手,不過他臉上仍掛著泰然處之的神情。「不過是小小的一角腹地,就讓給國師你也無妨。」

  「那麼,伯溫若要相爺你將剩下的領地雙手奉上,相信相爺也不會反對罷。」

  「劉國師,你不認為你現在就撂下這種話未免太狂妄了麼?」胡惟庸說道,一邊將手中的棋子落在關口之上。

  「可惜啊,相爺,你現在只能守著剩下的這半邊江山了。」劉伯溫這一著又吃了對方好幾子。

  胡惟庸瞪著此刻幾乎可說是被完全逆轉的棋勢,隨後便叫了起來:「劉伯溫!你使詐!」

  劉伯溫雙手一攤,一副全然無辜的模樣。「相爺你什麼時候看到我使詐了?我每一手可都是當著相爺你的面下的。」

  「哼,你要使詐,又豈會讓人輕易看得出來?」

  劉伯溫作出一個有點無奈的表情,胡惟庸最清楚這種表情,每當劉伯溫想裝作自己處於劣勢時,就會露出這種表情,而當對手完全放下戒心時,他便會狠狠反咬一口。

  胡惟庸與劉伯溫鬥了一輩子,他太了解劉伯溫是什麼樣的人了。

  「恐怕相爺是太高估伯溫的能耐了。」他說,然後又是那種明顯居於劣勢的微笑,他老兄就算贏到徹底了,還是會擺出這種表情。

  胡惟庸沒好氣地瞄了他一眼:「話還不都你在講,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相信你不成?」

  「不過是局棋,我還沒必要在這上頭動手腳罷,何況,在動手腳這方面,我相信相爺比我更在行不是麼?」

  「你說什麼?你再給我說一次看看!」

  劉伯溫任視線飄走,刻意擺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相爺你自己最知道我在說什麼啊。」

  胡惟庸這會兒可說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他猛地站起身,看來似是想將棋盤整盤掃翻,但他身為大明朝宰相的自尊不容許他作出這種事,於是他的手舉了起來,但一會兒又放下。

  他不能為了一局棋對劉伯溫動怒,劉伯溫顯然存心就是要激他,他若真這麼簡單就被激怒,豈不稱了劉伯溫的意!

  他微微揚起下顎,盡可能讓語氣接近他一貫輕描淡寫的調調:「好罷,劉國師,不過是局棋,我不跟你計較,今兒個就到此為止,我要告辭了。」他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噯,相爺,你怎麼轉頭就要走哪,這局棋的輸贏──莫非相爺是不想認帳了?」

  胡惟庸一聽此言又怒由心生,他立刻回頭嚷道:「這局棋你使詐,不算數!」

  「但相爺也舉不出伯溫使詐的證據不是麼?既然沒證據,相爺就要願賭服輸啊。」

  「我什麼時候跟你賭了!」

  劉伯溫狀似困擾地搖搖頭:「相爺真是貴人多忘事,不是才與伯溫打賭這局棋要是輸了,就要答應伯溫一件事麼?怎麼才剛剛的事,相爺這會兒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胡惟庸這才猛然想起方才的打賭,但他並不想鬆口:「我怎麼知道你會使詐!這局不算數、不算數!」

  「相爺,再這麼不乾不脆,可是很難看的哪,伯溫是不想與相爺計較,但……」他望了望涼亭外的僕役與侍從。

  胡惟庸當然沒忽視他話裡的意思,他不安地瞄了一眼劉伯溫,最後還是決定坐回位子上。

  劉伯溫笑吟吟地望著坐在對面的胡惟庸:「那麼,相爺這廂的意思是?」

  「我認輸,」胡惟庸老大不高興地說道:「要我答應你什麼事?」

  「這個嘛──」

  「先說好,只能一件。」

  「我知道──」

  「不能是關於大明朝的國事,也不能是任何茲事體大的大事。」

  「相爺要求還真多。」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藉機報私仇。」

  劉伯溫笑著搖了搖頭:「相爺把我想得太奸惡了,我對相爺你哪有什麼私仇,我只是會在相爺動大明朝腦筋時小小干涉一下罷了,這次不過是局棋,我不會太為難相爺的。」

  「那你到底說是不說?再拖拖拉拉地我可要回府……」

  「相爺願不願意,當伯溫一天的朋友?」

  「什麼?」胡惟庸愣了愣。

  劉伯溫揚起眼,眼神中沒有絲毫玩笑的意思:「相爺與伯溫鬥了那麼久,難道不會偶爾想放鬆一下?偶爾……不把伯溫當仇敵看待?」

  「呵!」胡惟庸輕蔑地笑了一聲:「原來你已經與我鬥累了不成?我告訴你,我這輩子都會是你最大的敵人,永遠也不會鬆口,終有一天,我會讓你全盤盡輸!」

  「伯溫可沒說已經與相爺鬥累了,伯溫只是有點好奇,如此而已。」

  「哼,想必這答案令你失望了罷。」

  「沒錯,伯溫是有那麼一點失望。」

  胡惟庸難得聽見劉伯溫如此坦承,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好罷,看你可憐,我就勉為其難答應你一次也無妨。」

  「相爺此話當真?」

  不知是不是多心,胡惟庸突然覺得劉伯溫此刻的神情有那麼點兒真摯,但他馬上告訴自己,絕不能相信這傢伙的任何表情。

  「不過只限明天一天。」他傲慢地說道。

  「伯溫明白。」他笑道。



  大好機會。

  胡惟庸此時坐在劉伯溫的對面,而後者已經醉倒在桌上。

  這天近晚時分,他帶了壺酒到劉伯溫的房裡,長談今日聖上對朝野的仲裁(雖然這方面他們之間從來也沒什麼共識),過去他也有幾次像這樣夜闖劉府,但劉伯溫從來沒因此真動怒過,他也就更沒顧忌,有時劉伯溫回來發現他佔著書几大剌剌地讀架上的書,也不過唸他兩句罷了,他出入劉府幾乎理所當然到跟走自家後院沒兩樣。

  他應允過,今天一整日都要暫放下身段,與劉伯溫這個他生平最大眼中釘保持友善,當他僅僅一天的朋友,但當他與往常一樣置身此地時,他不禁開始懷疑,今天與平日那樣到底有什麼不同?

  仔細想想,他平日也常與劉伯溫一同出入宮中、下棋、甚至像今天這樣促膝長談,當然,身為劉伯溫的生平最大仇敵,他一向自認與劉伯溫保持親近是種刺探敵情的手段,只是,劉伯溫這個人對他從來也無所藏,他甚至會將自己寫的東西隨手擱置在桌上或書架上,任人隨意翻閱,雖然令胡惟庸感到挫折的是,他從來沒在那些書本中逮到劉伯溫什麼把柄,但他不得不承認,那些書實在寫得不錯,只是就算撕爛他的嘴,他也不會吐出半句稱讚的話語。

  他知道,雖然他與劉伯溫熟稔到不能再熟了,但他骨子裡從來就不是他的朋友,他相信劉伯溫必定也與他一樣,巴不能拔除他這眼中釘、肉中刺。

  可是劉伯溫卻要他當自己一日的朋友。

  這很可笑,因為劉伯溫必定很清楚,他心底還是討厭他的,平日那樣和平共處不過是彼此制衡的微妙狀態,只要一方有一絲絲鬆懈,另一方就會立刻狠狠咬住痛處,並想辦法將對方扯下來。

  他們不是朋友,現在不是,以後也不可能會是。

  他望著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劉伯溫,劉伯溫什麼時候對他那麼鬆懈過?在他印象中從未有這樣的事。

  難道劉伯溫真的傻到相信,他會乖乖遵守那個蠢約定一直到今天結束?

  他坐在那兒,盤算著要如何解決眼前這大呆瓜,對付一個醉成這樣的傢伙太容易了,他可以放把火一舉燒掉劉府,或是打破他的腦袋,裝作是他醉到撞死自己,而胡惟庸自己呢,貴為一國之相,哪個傢伙會懷疑他幹下這麼不光彩的事兒?就算有人懷疑,以他的身份也不難解決,雖然他過去曾敗在劉伯溫手上不止一次,但他決不是個行事笨手笨腳的傢伙,要漂亮地偽造一樁酒後意外還不容易麼?

  他站起身,卻險些站不住腳,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其實喝得比他想像中還要醉,要灌醉劉伯溫並非易事,他暗自咕噥一聲,怪罪著眼前趴在桌上的劉伯溫。

  他環視房內,尋找著是否有任何可以造成(看來像)意外的物品,最後,他的視線停在書几上那盞燭火,他舉步維艱地走了過去,而正當他伸手拿取那盞燭台時,一隻手自身後拉住了他。

  這令他嚇到一顆心都要跳了出來,他立時轉身,原以為可能是阿秀或是高彬師父之類的閒人闖了進來,但眼前所見卻大出他所料,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剛剛還不省人事的劉伯溫。

  「相爺,你要做什麼?」劉伯溫喃喃說道,滿口酒氣一古腦兒吐在胡惟庸臉上。

  「我……我以為你睡了,正要替你熄燈哪!」

  劉伯溫這時突然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胡惟庸這才察覺他其實大半酒還沒醒:「你別想騙我,你想把我灌醉,然後故意打翻燭台,好讓這裡看來像是酒後的一場意外對罷?」

  胡惟庸知道否認沒什麼意義:「不愧是劉國師,就算醉成這樣,腦袋還是那麼精明。」

  「你沒那麼容易灌醉我的,相爺,你可能忘了,上回你也想這麼做,結果只是讓我們倆都醉得不省人事。」

  胡惟庸笑了笑:「我承認,我這會兒也不是那麼清醒,劉伯溫,你的確不好對付。」

  「相爺明白這點就好,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今日不與我為敵。」

  「我知道。」胡惟庸沒好氣地回道,他舉步想離劉伯溫遠點,卻一時不察,跌了一跤,他伸手想抓住什麼以維持平衡,卻只拽住了同樣步伐不穩的劉伯溫。

  桌几上的書籍與卷宗隨之翻落在地,胡惟庸倒在桌旁,而劉伯溫高大的身軀壓於其上,他使力將劉伯溫推開,但醉得比他更徹底的劉伯溫根本難以移動。

  「劉伯溫……你給我起來!」他奮力叫道,但劉伯溫只是咕噥一聲,隨後撐起身子,勉強爬了起來,並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相爺,你這模樣看來還真狼狽。」

  「如果你去照照鏡子,你就知道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兒去。」胡惟庸沒好氣地站起身來。

  「我才不要。」

  劉伯溫才說完這句,胡惟庸便猛地被按進他懷中。

  「劉……劉伯溫!你這是做什麼!」胡惟庸頓時嚇了一跳,急要從劉伯溫懷中脫身,但卻徒勞無功:「你給我放開!我可不是你的阿秀!」

  劉伯溫沒回答,只是將臉埋在胡維庸的頭髮裡。

  「快放開!怪噁心的!」這會兒胡惟庸真的慌了,要是阿秀或高彬施父或甚至哪個誰突然闖進來……

  「相爺,我說過想與你作朋友一天,那是騙你的。」

  果然,劉伯溫才不會那麼沒心機,胡惟庸心想。「你以為我真會相信你?我早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劉伯溫突然一把將胡惟庸推開,一臉興味盎然地看著他。

  「當……當然啊。」胡惟庸完全不了解為什麼劉伯溫會露出這表情,他看來……好像很高興似的?

  難道劉伯溫很高興自己仍與他為敵?這沒道理啊。

  「等……等等……劉伯溫,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的意思是……我從來就沒打算把你當朋友看待……包括今天一整天也是……」不知道為什麼,劉伯溫的反應令他深感不安,他想再問個清楚,但劉伯溫卻彷若充耳未聞,走到窗邊將簾子拉下,並再次確認了一下門閂。

  「我知道,相爺,我也從沒打算把你當朋友看待。」劉伯溫笑吟吟地說道,看起來,他的酒意似乎業已醒了大半。

  「那……那你為什麼把門栓起來?阿秀不是晚上都會給你送宵夜來麼?」

  「今天阿秀不在,她去探望一個親戚。」他微笑道。

  「那高彬呢?他不是老愛來你這兒串門子──」

  「高彬師父今天一整天都會待在皇覺寺裡為皇后解說佛法。」

  「那肉粽呢?」

  「他回家省親去了。」說到這兒,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至此,這位大明朝的宰相才知道自己是落進了什麼樣的圈套,只是此刻早已為時已晚。



  第二日的早朝,劉伯溫看見胡惟庸正老大不高興地站在殿外盯著他。

  「相爺是特地在這兒等伯溫麼?」

  「少跟我嘻皮笑臉,劉伯溫,昨兒個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劉伯溫這才收起笑臉:「那麼,相爺是打定主意這輩子都要與伯溫為敵了?」

  「當然,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

  劉伯溫聽見這話,臉上的表情突然轉為柔和:「那麼,這輩子你我不可能是朋友了?」

  「不可能。」

  「伯溫明白了,」他有禮地說道:「那麼,相爺要與伯溫一同進殿麼?」

  胡惟庸沒回答,只是掉頭轉進大殿,劉伯溫望著那身著白色朝服的背影,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相爺啊相爺,伯溫寧可一輩子作你的敵人,也不要只作你的朋友哪。」

  他步入大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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