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夕露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歸園田居》─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歸園田居》─
東籬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一向痛恨自己老是這麼狀況外,但無奈的是,自他掉到這世界來後,這樣的狀況就一再發生。
他現在應該是躺在一棵桃花樹下──雖然樹上沒長著花也沒葉子,看起來好像已經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枯死了,但他就是知道這樹是一棵桃花樹。
如果它開花的話,應該會跟他夢中的那棵桃花樹一模一樣吧?他這麼想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他就是覺得這棵樹一定是他夢見的那棵,人家不是老說這種狀況叫什麼……「既視感」嗎?這一定就是了,他想。
他好痛。
他一手按著自己的肚子,感覺到暖暖的液體不斷流出來,口中也滿盈著溫熱的鐵鏽味液體,他不知道該吐出來還是吞下去,因為他吐出來只會害肚子的傷更痛,也流出更多液體,但他吞下去又會嗆到,可能會咳嗽,結果也是一樣的,不過他現在可能也不需要擔心這些事太久了,因為他感覺意識已經漸漸離他而去,照理說那麼痛,他應該會更清醒才是,但他漸漸感覺到那些流離他體內的液體奪走了他的體溫,他感到越來越冷──真奇怪,他可還看見太陽掛在天上哪,照說現在應該很暖和才對,可是他好冷,好想睡,只要睡著,他或許就可以忘記現在的疼痛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或該說,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
他記得他與夕露乘著烏鴉來到了這裡,他們走了一小段山路,來到這棵桃花樹下,然後他問夕露為什麼要來這裡,夕露不知道回了些什麼,他沒聽清楚,於是轉頭再問一次,接著,他感覺到腹部一股暖熱,他低頭,看見夕露握著一把匕首的刀柄,但他看不見刀身在哪裡,有一瞬間他不知道哪來的無厘頭發作,以為那只是整人玩具,直到一股錐心刺骨的疼痛迅速襲上,痛得他叫了出聲,口中也隨之湧上鐵鏽味的液體,害他猛地嗆住,他才知道那剩餘的刀身都插在自己的肚子裡,緊接著他看見夕露拔出了刀身,但刀身已是一片血紅,他看見自己的肚子噴出一堆血,他反射性地──但他直覺可能沒什麼用──用手按住了他噴血的傷口,並直覺望向眼前的夕露,但從她臉上他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腿一軟,倒了下去,雙眼望見蔚藍的晴空,他想起在龍門看見的那些魚,想起那隻在地上掙扎半晌,最終卻帶著茫然的眼神死去的魚,他想,他現在的表情一定跟牠很像,真蠢,他才不想帶著那麼呆的表情死掉,可是他真的好想知道為什麼,他好想知道答案再死去,然而,從夕露的眼中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直到剛剛才發現,夕露大大的雙眼中,沒有任何東西,沒有情感,也沒有靈魂,他為什麼會到現在才注意到呢?夕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順從其他人意思行動的空殼,所以這就是他一開始對她產生好感的原因嗎?因為在那具空殼裡沒有別的,只會反映出他人的想像?
他想叫夕露的名字,想問她到底是誰,她又是因為誰的意願而這麼做的,可是他發不出聲來,接著,他想起五柳,五柳發現他不見,一定會來找他的,如果他到了這裡,遇上了夕露,那該怎麼辦才好?夕露一定會對他動手的,他開始掙扎起來,但實際上他看來其實一動也不動,他想通知五柳,叫他不要來,他說不定可以像偵探小說的受害者一樣,趕快寫下兇手的名字或者其他訊息,他奮力想動動他的手指,覺得自己好像寫下什麼了,可是那其實只出於他的想像,實際上他根本已經動不了了,他瞪大眼睛,感覺自己正在努力移動著,他看見晴空中彷彿有一道影子,上面坐著五柳,他覺得他真的可以看得見,看見五柳擔心的神情,看見那道影子朝他飛來。
然後他的雙眼就這麼瞪著藍天,再也不會眨了。
夕露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他斷氣。
東籬的鮮血不斷從他體內流出,染在他身下的土地,但很快地,那些血就立刻被樹根所吸收,一瞬間,那樹彷彿自死中甦生般,原本的枯槁頓時轉為飽滿,枝椏也嘩啦展開,往天際伸去,新芽不住地自其上生出,展開綠葉,發綻花苞,不一會兒,整棵樹木就發出了成千上百朵豔紅的桃花,在風中搖曳,花瓣如雨般散落又新生,在東籬的死屍上蓋起了一層軟紅的綿被,像是安撫死去的靈魂般,溫柔地蓋起了死者的雙眼,東籬原本茫然的雙目被悄悄地閤起,而他的身軀也不再流出血液。
夕露沒有看那死屍一眼,而是舉目迎向成千上萬瓣飄落的桃花,任花瓣落在她的臉上,身上,腳邊。
她在等待。
桃花已在地上鋪起一層厚厚的軟被,但那棵桃樹彷彿不願罷休,仍持續落著花瓣,就像是要將賜予它生命的那股能量搾乾似地。
夕露望了望手中的那柄匕首,看見上頭還沾染著東籬的血,於是她蹲下身來,將刀身戳進了花被裡,而幾乎就在同時,花被中倏底伸出一條像是樹根狀的東西,將整柄匕首都捲了去,力道之猛使得夕露差些跌倒。
接著,在那花被裡,隱約地出現一個輪廓,那輪廓漸漸立體,像是一個成人的形狀,在它周身的樹根很快地盤踞拱起,將它直立起來,不一會兒,那形體就開始像在呼吸,並傳出心跳的聲音。
那形體伸出一端,緩緩地朝夕露靠近,而夕露也伸出手,想碰觸那東西。
「夕露!」
一聲叫喚打斷了夕露的動作,她回過頭來,看見五柳正站在不遠處,而他身旁還站著許多她曾見過的人。
「五柳……」夕露喃喃唸道。
「東籬在哪裡?」五柳的表情顯示著心急如焚。
夕露望了望腳邊,地上的花瓣頓時嘩地一聲散開,露出被埋在那之下的東籬,而他的臉上已毫無血色。
五柳望著那具屍體,臉上的表情用震驚都無以形容,他緩緩走向躺在那裡的東籬,然後跪了下來,撥開他身上剩餘的花瓣,看見他腹部上那個綻開的傷口,傷口中沒有血液,他伸手觸摸傷口,感覺到手心開始發熱,但當他再移開手掌時,那道傷口仍然存在,他再試了一次,又一次,卻始終都沒有用。
「沒有用的,五柳,他的細胞已經不會再生了,他死了。」夕露說道。
「是妳!」五柳吼道。「妳殺了他!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
「我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事。」
「住口!」
夕露的臉上突然露出受傷的神情。「你為了他,不要我了,是嗎?」
「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把妳帶回來的……」五柳說著,淚水不住滾落。「如果我早想到老嘎也是聽命於妳……」
「我明白了,你背叛了我,你為了那個才與你結識不久的傢伙,就這樣把我忘記了。」夕露說道,語氣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將手伸向身後那個呼吸著的形體。
「糟了!那東西是……」一旁的老人突然喊道。「快阻止那丫頭!」
然而夕露的手已經伸進那被花瓣包裹的形體之中,在老聃身旁的精怪衝上前抓她以前,花瓣就像是炸開來似地朝四方飛散,將精怪們重重擊開,摔落在地。
夕露原本所站的地方,已經不見她的人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高瘦的身形。
五柳望著那個已經化為人形的形體,那個身影他比誰都熟悉。
「嬴……」他喃喃喚道。
那黑髮黑衣的身影緩緩地睜開雙目,當他看見眼前的一切時,似乎顯得有些懵懂,他揚起一雙黑色的眼睛,掃過眼前所有的人,掃過倒臥在他周邊──那些負傷的精怪,掃過老人與青牛,也掃過一臉惶恐的少年,最後停留在五柳身上。
然後,他輕輕地笑了。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