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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第三部:拾柒之章‧葛天氏


  「五柳,你還抱著那具空殼做什麼呢?有必要為了『那東西』哭成那樣嗎?」他淺淺笑道。

  「把他的命還給他。」五柳的手中抱著東籬漸冷的屍首。

  「他的命……不也就是我的嗎?我只是暫時借他一陣子,如今我不過是取回來罷了。」

  五柳站起身來。「你沒資格這麼做!你早就已經──」

  黑衣男子沉著臉。「我早就已經死了,是嗎?」

  「你不再是君王了,嬴,」老聃說道。「你以為你這麼做,天道會放過你嗎?」

  嬴笑了起來:「你這老糊塗,天道自始至終都是站在我這邊的,如果我成為君王不是這個世界所做出的決擇,那麼我現在為什麼會站在這兒呢?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上天沒有讓這株桃花木枯死?又為什麼當我殺死這小鬼時,上天沒有阻止我呢?你說的天道,根本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就算有,那也正是遵照我的意願運行的,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誰也阻止不了我。」

  「就算天道阻止不了你,也沒有人會站在你那邊的,」五柳啐道。「就算你還是君王,你也是個昏君,沒有任何臣相想效忠這樣的君王,也不可能有任何人會聽從你的命令,包括我在內!」

  嬴瞇著眼看了他一會兒。「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再效忠於我了?」

  「從今天起,我只效忠我自己,而我知道我不會聽你的!」

  「五柳,不……」嬴深深吸了口氣。「,你該知道我一直很看重你。」

  「你只不過是在利用我罷了,」五柳輕蔑地笑道。「利用我,作為達成你野心的道具,但實際上,你對我毫無真心。」

  「毫無真心的人到底是誰?懷!」嬴逼近他。「你應該等我,應該照我的話去做的,如果你當真一片赤誠,一片忠貞,你就不會為了那小鬼背叛我!」

  「我很高興我背叛的人是你!而不是東籬!」五柳說道。「如果我早知道你的目的是想違逆天道,想害這世界的人跟你一起陪葬,我就會更早離開你!」

  嬴的表情先是不可置信,接著轉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最後終於咯咯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停歇。
  「我很失望,懷,我本以為我可以與你一起共享天下的,我對你真的很失望。」

  「失望的人是我才對,」五柳揚起雙目。「如果你真的對我有心,就該知道我根本不需要什麼天下,我真正想要的東西,你永遠也沒辦法給我。」

  五柳低下眼,並再次跪在東籬的身邊。「對不起,東籬,我不該把你叫來這個世界的,說真的,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根本不該相遇才對。」

  他將手貼在地上,然後閉起了雙眼。

  「懷……?」嬴想上前,但當他發現五柳想做什麼時,已經來不及閃避了。

  「再見了,嬴,不對……該說『再也不見』才是。」

  上千條粗細不一的藤蔓自土中竄出,直襲嬴的身軀而來,嬴伸手想擋,卻為時已晚,千百條帶刺的藤蔓已戳入他的咽喉、心口、腹部,直達臟腑,及其全身所有的要害,嬴的眼神頓時從狂氣轉為空洞,他悶哼一聲,倒退數步,直貼在身後的桃樹上。

  「如果你還是君王,你就不會被我這區區一名『相』所殺,」五柳低聲說道,雙眼始終望著地面,因為他知道嬴此刻的身軀必然血肉模糊。「君王有七千七百七十七匹野獸予使,十二匹靈獸護主,五行神獸相隨,十二位仙人守護,五千五百五十五匹精怪受召,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樣的保護下殺死一位君王,你已經再也不受天道的眷顧了,嬴,因為已經沒有任何人會聽命於你了。」

  他再次閉上雙眼,並將雙手猛地向後收回,隨即發出一陣勒緊並拔出的聲音,上千條藤蔓自嬴的體內飛拔出來,摘出的血肉也應聲落地,嬴沒能來得及發出任何慘叫,便無聲地倒了下去。

  五柳直起身來,以哀傷的目光望了一眼地上已不成人形的死屍,隨即轉過身去。「結束了,我們走吧。」

  少年想上前,但臉色卻在一瞬間變了,緊接著他大叫了起來,然後老聃從背後拉住了他,少年一個踉蹌往後退去,腳邊的土地裡就飛出一根根粗如碗口的樹根,直升天際,將二人隔於其外,若不是老聃及時抓住少年,少年早已皮開肉綻。

  五柳猛一回頭,看見原本地上的落花又聚集成一堆,以嬴的屍體為中心,將他又一次包覆起來,像個活物般慢慢漲大,直立並站起,而自那深處伸出一隻手,接著是整隻手臂,雙足也踏了出來,然後是身體,一直到臉,最後,嬴完好無缺的身軀又顯露在花下,連同他剛剛被刺破的黑袍也嶄新如一,他張開那雙黑色如洞的眼睛,又再次笑了起來。

  「你說得沒錯,懷,我的確已經不是君王,也沒有人會保護我了,可是你仍然殺不了我,你知道為什麼嗎?」他修長的手指抿著唇。「因為我已經成為比君王──甚至比仙人更高一等的生物了,仙人與君王只能順應天道,但我卻可以掌握它,甚至隨心所欲將它扭轉成我想要的樣子。」

  「你到底……」五柳緊蹙雙眉。「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你得到這種身體……到底有什麼目的?」

  嬴以一種空茫的眼神望著他。「我什麼都沒有想,什麼目的都沒有。」

  「什……」

  「換句話說,」嬴打斷他。「也就是我『什麼都想要』,『什麼都要成為』的意思。」

  五柳瞪著他,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很久以前哪,有個叫李耳的老頭,住在『上面的世界』,他發現這世道的一切,就是『無』,而『無』就是『有』,換言之,『有』也就等同於『無』,所以他了解到世間一切的名與利、美與醜、好與壞,這些世人所追求的一切,都是一場虛空,因為到頭來,也不過就是一把枯骨罷了,人活著所追求的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既然到頭來都要死,那麼為什麼還要追求這些呢?他看破了世間的一切,了解到宇宙的真理,於是他從此就在上面的世界消失了,他來到了這裡,也就是這個自虛無中誕生的『有』,這個本不該存在於這裡,卻真實存在的空間。

  「在這裡,他發現他理念中的一切都能夠成立,這裡正是所謂無為而治的理想國,小國寡民,沒有所謂的惡,也當然就沒有所謂的善,善與惡從來都是相對而論,當一個地方的人們都無為無念,那麼就根本沒有善惡區分可言,直到所謂的貪念、嗔念與癡念被根植在人心的無瑕中,有了『惡』的出現,相對的『善』才會被對比出來,被成立,他認為不論是擁有這種惡,或是讚美這種善,都是不對的,因為人的心性原該就是一張白紙,人的相處本就該是秋毫無犯,國的治理也就該是無為而平,他以為在這裡可以達到他心目中的理想鄉,而事實上也真是如此,這個世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個樣子,無念無貪,無惡無善,但他不知道,他的理論實際上擁有多大的能力──不對……也許他曾經發現過,但他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他一定知道這個道理若能達到最大的應用,那麼後果肯定不是他這一介老骨頭能承擔的。」

  說到這裡,他緩緩望向被樹根隔開在外面的老聃。「你當初根本沒有想到我會發現吧,伯陽,還是你比較喜歡我直呼你的名字『耳』?」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嬴,只可惜你將這聰明用錯了地方……」

  「哈!你見後生小輩參透了你的理論,並比你用足了更高一層的應用,你就不高興了?伯陽啊伯陽,你這種小家氣度,可不符你那恢宏的『無』、『道』、『德』學說啊!」

  五柳仍然瞪視著眼前的嬴。「什麼意思……說了那麼多,你到底──」

  「你還不明白嗎,懷?」嬴一手按住五柳身後的樹根。「我就是『有』,我就是『無』,我超脫了生死,我已經是自外於天地仁道之外的存在了,我存在,但我也哪裡都不存在,因為我正是存在於每一個地方,以任何形態活著,沒有人殺得死這樣的我,因為沒有人能夠殺死整個世界,我正在滲透這世界,很快地,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會歸我所有,聽我所命,等到這個世界完全成為了『我』之後,我還要上到『上面』的世界,滲透一切後,我還能掌握整個宇宙,甚至能到達宇宙之外!」

  五柳看著他,突然感到一股戰慄油然而生。「等到那個時候,你要做什麼?」

  嬴望了他一眼。「真是無趣,難道你們所有人的腦子裡,就只有『要做什麼』、『最後要怎麼樣』這種問題嗎?難道我不能單純就只是這麼做?難道我沒有目的的話,我就沒有這麼做的理由?當年那十二仙也是一樣,虧他們都當到仙人了,腦子裡還都只是這種下等人類才有的因果思想。」

  他猛地掐住五柳的頸子,將他押在宛如絕壁的樹根之上。

  「無趣的傢伙,我本以為你能明白的。」

  五柳掙扎起來,但他的腳已被提離了地面。

  「去死吧。」

  突然,掐緊五柳的那隻手被什麼炸了開來,化為落花噴散四方,五柳也頓時被鬆了開來,跌落在地。

  有那麼一刻,嬴愣然地望著自己被炸斷的那隻手,斷口沒有流出鮮血,而是一片片的花瓣如鱗般剝落。

  然後他舉目望去,望向那被鋪滿落花的地面。

  他看見的是斜躺在地,並早已斷氣多時的東籬。

  而原已閉上雙目長眠的東籬,此時一雙無神的眼睛卻直直地瞪著,宛如從未瞑目。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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