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mic |  Fiction |  Goods |  Gallery

【販夢者】下篇


Ⅱ. 販賣夢想的人


  老人將玻璃瓶用麻繩懸吊在天花板上,晚風從掛著竹簾的窗外吹了進來,將滿室懸掛的小瓶吹得叮噹作響。

  木門咿呀一聲被推了開來,一個披著深色披肩的女人步進門內,並很快將門從身後靠上,她抬起眼來,望向坐在那裡的老人,他已經懸掛好了今天抓到的食夢魔們,正坐在堆滿書本的桌几後頭,女人望著他,眼中透著些許不安,卻也隱含著幾分期盼。

  「你就是……」女人開口道,語氣十分緊張,「他們說的……販夢者?」

  「是的。」老人從容地說道。

  女人略微上前了幾步,卻始終沒有離門口太遠。「你能幫我嗎?我什麼方法都試過了,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德洛太太說你可以幫我,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她問。

  「妳都已經到這裡來了,就表示妳已經相信了,不是嗎?」老人說道,神態肅穆一如古代的僧侶。

  「告訴我該怎麼做,」女人露出情急的口氣,「我該怎麼向你買?要多少錢我都可以付給你,只要這次能成功的話,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我這兒的夢都是按定價算的,而定價是以各種類型的珍稀度來定的,不會多要也不會少取,妳只要從我這兒選一瓶,照上頭標示的數目付給我就行了。」說罷他朝天花板上掛滿的玻璃小瓶指了指,女子抬頭望向那些閃著淡淡光輝的小瓶,不由得看呆了眼。

  「真美……」她喃喃說道,「真的……可以任我選嗎?」

  「是的,我從不做強迫推銷的營生,妳可以任意選一瓶妳喜歡的,也可以什麼都不選,這是妳的自由。」

  女子望著滿室懸掛的夢瓶,似乎不知該從何選起。

  「我……我不知道該選哪一個,你能幫我選嗎?」

  「這個嘛……」老人站起身來,長長的白髯幾乎要拖到地面。「妳想要什麼樣的呢?」

  女子考慮了一會兒,說:「有沒有那種──很特別,跟其他的都不一樣,獨一無二的夢?那個……德洛太太說她買的是最常見的粉紅色,我不想跟她一樣。」

  老人想了想,接著抬起眼來,正好看到那瓶他今天才懸掛上去的夢瓶。

  那是一團曖昧莫辨的黑色,閃著淡淡的幽光,雖然看來頗為怪異,卻也有種神秘的美。

  他過去從未捉過這種特別的食夢魔,也因此他還沒有為這一瓶標上定價。

  「這個如何?」他將那瓶黑色的夢瓶取下,讓女子可以更清楚地看見內容物的模樣。「這是今天才捕捉到的,像這種色澤的夢,我這兒就只有這一瓶。」

  女子愣愣地看著瓶中緩慢變化著的黑色夢境。「它看起來……有點讓人不安,可是也很美……」

  「如果妳不喜歡的話,我這兒還有另一種鮮紅色的──」

  「不,就這個吧,」女子說道,「你剛剛說這種的就只有這麼一瓶而已,對吧?既然如此,我就選這個,請問這個要價多少?」



  傍晚莫名下起的一場驟雨似乎讓艾拉變得更加煩躁,海默爾謹慎地開著車,一邊盡力不去偷瞄坐在他身旁的艾拉,一旦艾拉發現他其實沒專心開車,很可能就會立刻痛罵他一頓。

  海默爾很清楚,艾拉會這樣的原因有三:

  其一:昨天關於非法捕捉者的事還沒有解決。

  其二:艾拉的車突然出了問題,所以不得不坐海默爾的車。

  其三:艾拉最討厭讓別人載。

  一路上,海默爾幾乎都沒敢向艾拉搭話,而艾拉也始終冷著一張臉,從昨天查出非法捕捉者的可能所在地後,只簡單交代了第二天下班後要跟他一道去揪出犯人,此後就再也沒跟他講到半句話。

  現在海默爾只能祈禱那個非法捕捉者真的就在他們所查到的地點,否則短期之內,艾拉的怒氣恐怕很難消除。

  他們在郊區外一處小屋的不遠處停了下來,小屋若在晴朗的天色下看來,應該是個還挺典雅的居所,但此刻在雨夜中,它看來簡直跟鬼屋沒兩樣,此時雨勢已漸小,但很難說會不會再下起大雨來,海默爾和艾拉下了車,沒帶任何雨具就直接往小屋走去。

  小屋的外圍修築著一道矮牆,上面爬著許多藤蔓,前院也種了不少神秘的植物,由於沒有任何鐵門或狗之類擋在外頭,於是兩人便踏著小逕直接往小屋唯一的一道木門走去,而一直到走到門口處,海默爾才發現門根本沒有上鎖。

  「會不會根本沒人住在裡面?」海默爾低聲問道。

  「裡頭有燈光。」艾拉回道,彷彿這就足以解釋一切,在海默爾還來不及阻止他之前,艾拉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艾拉──」他輕聲叫道,連忙跟著踏進門內,但當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時,就直接撞上前頭一個停滯不前的身影。

  艾拉站在他前頭,動也沒動,像是被什麼嚇住似地。

  他抬起頭來。

  小屋中到處都是書與卷軸,簡直就像是故事書中的巫師所住的地方,此外,天花板上還吊滿了許許多多發著光的玻璃小瓶,而那些小瓶裡的東西全都瘋狂地騷動著,每個瓶子都在震動搖晃,碰撞著彼此,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

  站在他前頭的艾拉這時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幾乎貼在他的胸膛上,他忍不住輕推了一下艾拉。

  「艾拉?」

  但艾拉沒有反應,也沒打算再往前走的樣子,海默爾一手搭住艾拉的肩膀,這才發現他正微微地發著抖。

  他在……害怕?

  「你們有什麼事嗎?」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傳來,海默爾這才看見在屋裡的書堆角落中站著一個白髯老人,他看起來簡直就像是跟這間充滿神秘氣息的幽暗小屋是成套搭配的,海默爾幾乎是在看見他的同一刻,就忍不住覺得,這人要是再戴頂尖帽子,肯定就像是從童話裡走出來的巫師。

  海默爾望了望這滿室懸掛的發光小瓶,那些玻璃瓶中裝的肯定都是食夢魔沒錯,只是這種保存方法未免太粗糙了,地上的食夢魔只能待在陰暗的地方,將它們困在這種透明的瓶子裡只會害它們劣化,它們所吃下的夢也會被外界環境影響,進而變質,若讓這種已經遭到污染的食夢魔碰觸到人體,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只是,它們此刻為什麼那麼狂亂地騷動著?他一點也不明白,不過,現在也不是管這個的時候了。

  「你就是販夢者吧?」海默爾問,「昨天在我眼前抓走那隻黑色食夢魔的人就是你嗎?」

  老人的眼神原本十分警戒,但聽到這句話卻突然放鬆了下來。

  「你們是夢管制場的人?」他問。

  「沒錯,」海默爾說,「你身為一般民眾卻持有食夢魔,這是嚴重違法的行為,依法我們可以直接逮捕你,再交給巡警處。」

  老人輕輕地搖搖頭。「我無所謂,你們要抓就抓吧,反正我遲早料到會有這天,」他抬起那雙灰色的眼睛。「你們也不過是被這愚不可及的法律所束縛的可憐人罷了,我會跟你們走,但是,我所做的事並沒有錯,我給了她們夢想,我在你們的法律中或許是個罪人,但在更形而上的價值中,你們才是有罪的一方。」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艾拉開口道,,但聲音中卻隱約帶著一絲顫抖。「連食夢魔的習性與特性都一無所知的人,持有──甚至販賣這種東西根本是在殘害他人,你或許以為你做這種事很偉大,但事實上你不過是在滿足你自己的私欲罷了!」

  「私欲!」老人說道,「你們夢管制場的人捕捉這種能實現人們願望的東西,卻完全不分享給萬千有所需要的民眾,像你們這種行為才是最大的私欲表現!」

  「那種東西只能予以銷毀,」艾拉說道:「你根本不了解它的危險性。」

  這時,滿室顫動碰撞著的玻璃小瓶突然靜止了下來,空氣也變得凝滯沉黏,艾拉原本似乎還想說什麼,此刻卻忽然住了口。

  「海默爾,」他轉過頭來,聲音在一瞬間變得軟弱下來,海默爾從來沒聽過他這種語氣。「快帶我離開這裡。」

  「什──」

  話音未落,一陣玻璃爆裂聲便自天花板上傳來,所有裝著食夢魔的瓶子都在同一時間碎裂,裡頭的發光物體頓時衝了出來,所有的顏色都混在一起,變成一大團噁心莫辨的東西,並且直衝而下,往屋裡的三人撲去。

  海默爾實在很慶幸,他沒忘記將捕捉用的口袋從車上帶下來。

  在他看見那東西直往他與艾拉身上衝過來的同時,他立刻取出掛在腰間的皮製口袋,將開口對準那一大團噁心的東西,並一把抱住艾拉的肩膀護住他,一瞬間,所有食夢魔都被吸進了那個暗褐色的口袋裡,他立刻將皮繩拉緊,裡頭的東西掙扎一陣便動也不動了。

  他餘悸猶存地靠在門板上,直到感覺到手指傳來的麻木感,才發現自己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緊抓著艾拉的肩膀不放,他連忙鬆開手,艾拉才輕輕從他懷中移開。

  「……沒事吧?艾拉?」

  艾拉抬起那雙淡金色的眼睛,海默爾這才第一次發現,那雙眼睛現在看來竟如此無助。

  「我沒事,」艾拉說道,「那傢伙呢?」

  海默爾往方才老人站著的地方望去,只見老人不知何時已跌坐在倒塌的書堆中,一臉愕然。

  「你現在知道食夢魔有多危險了嗎?」海默爾說。「這種東西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會攻擊人類,並藉此寄生在人體內,要不是我剛剛反應快,現在我們早就通通被食夢魔給侵襲了。」

  老人怔怔然地望向他,但眼中仍帶有一絲不甘示弱的意願。「……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他說。

  「可是它現在就是發生了,你還想跟我狡辯這東西沒有危險性?食夢魔不能被放在玻璃瓶這種透明的容器裡,因為它的本質屬於黑暗,你把它們裝在這種脆弱又透光的瓶子裡,只會害它們變得劣化、狂暴化──當然,如果直接銷毀它們也就算了,偏偏你抓這些食夢魔又是為了賣給別人,你對於食夢魔習性的一知半解只會害慘那些向你買夢的人──從實招來,到底有多少人向你買了這種劣質的食夢魔?」

  「我不會將她們的名字告訴夢管制場的人。」

  「很好,那就到巡警那裡去說吧。」海默爾一把將他拉起來,並用一條銀色的細鍊將他的手腕綁住,那條銀鍊就像是有生命似地,自動纏繞上老人的手腕並合在一起,還發出銀色的光芒,海默爾低聲唸了一句短咒,老人便被那道銀光拉了過來,跟著他往門邊走去。

  艾拉自動讓到一邊去,讓海默爾和老人走出屋外,自己則望了望這灑滿玻璃碎片與書堆橫倒的小屋最後一眼,然後深吸了口氣,走了出去。



  老人坐在囚車上,以空洞的眼神望了望車窗外的兩人,接著很快被巡警處的人載走了,海默爾站在總部外的廣場上,雙手叉著腰說道:「那老頭說的話,你相信幾分?」

  艾拉看也沒看他一眼,回道:「你指什麼?」

  「他所說的那些故事,」海默爾說,有點沒好氣。「你真的相信他是因為自己的妻子因為沒有小孩而抱憾死去,才決定做這種事的?」

  那雙淡金色的眼睛疲倦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理由不相信吧。」

  「你可別告訴我,你已經開始同情他了,」海默爾說,「剛剛他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你的表情一直很怪,堅持要抓到他的人可是你,我不希望你現在才來反悔。」

  「我沒有反悔,」艾拉的語氣有些不耐。「你以為我是那麼容易動搖的人嗎?我只是認為他的故事不管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反正他的所做所為就是不對,應該受到制裁。」

  海默爾看著他的側臉,那雙淡金色的眼裡似乎充滿了情感,但他所說的話卻依舊漠然,就和以前一樣。

  「艾拉,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人很冷漠?」

  「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艾拉轉過頭來。「你認為我很冷漠?」

  「嗯,有一點,」海默爾說。「你好像永遠都能讓道德原則凌駕於一切之上,也永遠只做對的事,某種程度來說我很佩服你能夠一直如此,但有時又會覺得你未免太不近人情。」

  艾拉淡然地笑了。「我也會犯錯,海默爾,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做過很多無法挽回的憾事,所以我才更不能原諒那些犯錯的人,因為當我看到他們,我就會覺得像是看到以前的自己,也許你會認為我在處理某些事情的態度很不近人情,但那只是因為,我不希望他們走上我以前走過的那條路,你懂嗎?」

  海默爾皺起眉頭。「你這麼說,好像你已經是個老頭似的,跟我比起來,你明明還很年輕,就算你過去犯過什麼錯,現在肯定也還來得及挽回,人生還很長,我不認為你現在就應該背負著這副贖罪的樣子過完下半輩子,難道你不能偶爾放鬆一點嗎?就算是在我面前也一樣?」

  艾拉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海默爾,你知道人的身體要是接觸到食夢魔會怎麼樣吧?」

  「這還用問嗎?」海默爾叫道。「一旦食夢魔碰觸到任何活體,就會立刻寄生在對方體內,和宿主的基因結合,進而變成一種與宿主的構造類似的活體,在成長到一定程度後便會啟動宿主的排斥機制,然後被排出來,某種程度上,就像是女人懷胎生子一樣。」

  「沒錯,」艾拉輕聲同意。「但那跟真正的受胎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那只是等於食夢魔在宿主體內轉化成另一種狀態,在這種因素下出生的活體,和宿主本人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宿主不但在被寄生的時候會遭受極大的痛苦,就算是在排出活體後,宿主體內的構造也會被永久改變,再也無法恢復成正常人類,並產生許多後遺症。」

  「艾拉,我不懂你想說什麼,這都是受訓時教過的──」

  「其中一項後遺症,」艾拉打斷他,「就是被寄生過一次的人,會很容易再度被寄生,比一般人容易吸引食夢魔的程度還要多上好幾倍。」

  「所以你到底想說──」海默爾叫道,卻突然住了口。

  ……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可是它現在就是發生了……

  ……海默爾,快帶我離開這裡──


  海默爾愕然地望著艾拉。

  ──我們隊裡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有人被攻擊的事……

  ──所以你懷疑受害者可能就在你身邊的人之中?

  ──例如我?


  「艾拉,難道你……」

  「要是我早知道那傢伙只用那麼脆弱的容器來困住食夢魔,而且還掛得到處都是,打死我也不會踏進那小屋一步,」艾拉說道,「要是那種事再發生一次的話……我──」

  海默爾想起在那間小屋裡,食夢魔們瘋狂騷動的情景,以及艾拉反常的驚懼,他當時並不清楚原因為何,但現在卻一切都很明白了。

  為什麼艾拉會對販夢者的事那麼在意,以及──希格為什麼會和艾拉長得一點都不像,還有為什麼艾拉從沒提過妻子的事……

  「……艾拉,」他困難地開口,「為什麼要告訴我?」

  艾拉轉過頭來,望著他。「我不知道,也許我已經到達極限了,我沒辦法……沒辦法再獨自背負著這件事。」

  海默爾突然好想伸出手摟他一下,但他知道他不能,儘管艾拉就站在他身旁,但艾拉並不是和他身處在同一個世界的人,而且從很久以前,早在他認識他以前就已經不是了。

  「這件事有其他人知道嗎?」海默爾問。

  艾拉搖搖頭。

  「你怎麼有辦法隱瞞那麼久?難道隊上其他人沒有起疑過?」

  「我一向很低調,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就算是在謠言傳得最厲害的時候,也沒人懷疑到我頭上來,不過……我想前隊長或許有稍微察覺到就是了。」

  海默爾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可是……難道你就這樣自己一個人撐過來嗎?我是說,總找得到人幫你吧?」

  艾拉無奈地笑了笑。「能找誰?不管是誰都只會覺得這種事很反常、令人作噁,而且這在隊裡是被嚴格禁止的,我可不想因此丟掉飯碗。」

  海默爾突然感到一股頹喪襲上心頭,不管是當時或現在,他都幫不了艾拉,除了替他緊守這個秘密,他什麼也做不了。

  「總而言之,還是要謝謝你。」艾拉說道。

  「呃?謝什麼?」海默爾一臉愣然。

  「在小屋的時候,要不是有你在,我早就被食夢魔寄生了。」

  「唔……有什麼好謝的,我當時要是沒那麼做,我也會遭殃的啊。」

  艾拉輕輕搖頭。「不,它們會優先攻擊我,所以當時要不是你護著我,我絕對沒辦法躲得過。」

  有那麼一刻,海默爾不知該做何回應,艾拉見狀卻淡淡地笑了。

  「抱歉,你一定覺得我很噁心吧,如果你不想跟我說話也沒關係,我可以理解。」

  「我怎麼可能會那麼想!」海默爾連忙說道,「你把我當成哪種人了?你就是你,就算以前發生過什麼事,那都不重要,我對你的觀感並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艾拉望著他,不知為何,海默爾覺得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愕然,但那神情稍縱即逝,並未在他的臉上停留太久。

  「希望過了今天,你還能記得你所說的話。」艾拉說,然後轉過身去,離開了廣場。

  海默爾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跟著走了過去。

  一如往常那樣。


End

本站圖文引用、轉載or衍生皆可,惟須註明出處,且未經授權不可用於商業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