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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石】第十三章‧死者不長眠


  馬斯登從空中落下,站在一座教堂的屋頂上,暗自思考剛才他是否對強納森說得太過份了。

  今晚實在不應該去見強納森的。

  無論如何,不能再回去那裡了。


  他從樓頂一躍而下,像一隻大蝙蝠般降到地上,他輕輕落地,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無人的街道上傳來腳步聲,他心想或許是巡警一類的,於是將自己埋進街角的陰影中,等待那腳步聲遠去。

  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見。

  他在陰影中等了一會兒,越聽越覺得那腳步聲不像是巡警,反而比較像是醉漢,因為那聽起來就像是有人拖著腳步走路,步伐似乎也很不穩,這讓他略微放下了戒心,他從陰影中微微探身,看見一個男人從遠處慢慢地走過來,除了盡可能穩住步伐不讓自己跌倒外,似乎什麼也沒注意。

  他一直盯著那個步伐不穩的男人,並發現自己的視線再也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男人並不是拖著腳步走路,而是他的一條腿只有白骨連接著,附於其上的爛肉也所剩無幾。

  他就那樣出神地望著那人走來,直到對方越走越近,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站的地方極其明顯,他不禁倒抽了口氣,連忙縮進陰影中,躲入對方看不見的黑暗裡。

  所幸,那個男人並沒有看見他,因為他有一邊眼睛根本已經沒有用了,只是懸在臉上,隨著他的走動搖晃著,而眼珠原本該待的地方卻是一片空洞,深陷的眼窩中彷彿有什麼在蠕動,馬斯登儘量不去想那裡頭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只是這麼「生動」的死人還是讓他覺得有點噁心。

  那個明顯不是活物的「東西」緩緩地經過他身邊,離開了他所藏身的角落,當他走過去時,馬斯登嗅到一股難聞的屍臭,從對方身上的腐敗程度看來,他想那應該不會是死亡太久的屍體──正好處於已經腐爛一段時日,卻還沒乾燥到完全化為白骨的程度。

  他看見男人的身上穿著屍衣,此外,儘管腐臭味很重,但他還是能嗅出對方身上帶著青草與泥土的味道。

  他悄悄地攀上牆壁,像爬蟲般迅速往屋樓上爬去,然後跳上屋頂,輕手輕腳地跟蹤著那個走在大街上的活屍。

  原本他以為那可能是吸血鬼化的人類,但這個念頭幾乎是在浮上他心頭之際便立刻被推翻──如果是接受過不死者之血的人類,其屍身打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會腐敗,像那樣活生生在街上亂走的腐屍太奇怪了,那絕不可能是出自吸血鬼之手。

  一定有別的原因。

  男人走得很慢,他躍過幾棟樓頂,跳了下來,閃進其中一棟房屋的陰影中,雖然他不想被對方發現,但他有必要更靠近一些好看清楚那個男人,雖然對方全身都已經腐敗得差不多了,不過他就是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那個男人。

  他的身高……走路的方式……和那條瘸腿……

  瘸腿?


  他從陰影中探身,此時此刻,他已經顧不得是否會被對方看見了。

  他站到那具腐屍面前,擋住了對方的去路。

  腐屍另一隻還算完好的眼睛看見了他,蹣跚的腳步也於焉停下。

  馬斯登想得沒錯,儘管對方全身上下都已經開始腐爛了,但還是大致認得出他生前的模樣。

  正確地說,是他「臨死前」的模樣。

  馬斯登望著他,靜靜地笑了。



  午夜時分,麥肯金突然被某種持續且低沉的聲響吵醒。

  他躺在床上,意識到那是屋內某處傳來的聲響,聽起來像是有人正在敲打什麼東西,而且很近,彷彿那聲音就在房間門外。

  他靜靜地聽著那聲響一會兒,覺得那聲音不像是有人刻意製造出來的,可能只是屋內的某扇窗沒關好,被風吹動的聲響,想到這裡,他只得百般不情願地起身下床,出去關上那扇窗子。

  他拿著燈往他覺得聲音最大的地方走去,一路走到起居室,果不其然,那兒正有一扇大開著的窗,窗門正喀啦喀啦地左右拍動著,兩旁的白色窗簾也被風吹了起來,活像兩個穿了白衣的鬼在狂舞,三更半夜的,這景象猛一看還真叫人心驚。

  正當麥肯金正納悶著為何僕役會犯下此等粗心的錯誤時,他很快便發現,也許這過錯並不該歸咎於屋內的人。

  起居室裡,有一把椅背很高的沙發椅,他向來喜歡將那把椅子搬到窗邊,讓它正對著窗外,好讓自己坐在上頭時可以欣賞到窗外那些他平素精心照顧的盆栽花卉,但這也代表著,當有人從門外進來時,並不會立刻注意到他正坐在那把椅子裡,因為從門口的角度望去,椅背正好可以遮蔽住坐在上頭的人,除非稍微走近或往房間左側稍稍靠近一些,才會看見椅子裡是否坐了人。

  當他正打算走上前去將窗子關上時,他突然看見那把椅子的扶手上,有一隻手正懸掛在那裡。

  接著,他注意到靠近窗戶的地板變得很髒,看起來就像是曾有什麼沾滿泥污的東西從外頭爬進來一樣。

  他緩緩將視線移向那把椅子,從這個角度他無法窺見椅中人的面目,但他也不願走上前去。

  「你是什麼人?」他問,語氣平穩且警戒。

  坐在椅中的人顯然聽見了這句話,因為他看見懸在扶手上的那隻手動了動,麥肯金只聽見那人似乎發出了一連串含糊不清的聲音,但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說話。

  他稍稍上前了一些,但仍與那人保持著安全距離,同時,他也嗅到一股臭味撲鼻而來。

  「回答我,」那很像是水溝或死老鼠的臭味,也很像是……「你到底是誰?闖進我家有什麼目的?」

  可以確定的是,那股臭味是從椅中人的身上飄來的。

  該死,那把椅子肯定報銷了。

  那人又發出一連串含糊不清的聲音,接著動了動,像是想從椅子裡起身。

  「慢著!你想做什麼?」麥肯金喝道。「如果你想輕舉妄動──」

  那人沒有理會他的警告,只是默默地從椅子裡站起來,然後轉過身面向他。

  他沒看見對方手上有任何武器,這是好事。

  但他看見的東西讓他覺得這是壞事。

  那人就這樣站著看他──說是「看」其實也只是他單方面那麼覺得罷了,事實上,那人有一邊眼窩裡根本是空的,只有一顆眼珠毫無用處地懸在外頭,而另一邊還算完好的眼睛也像死魚一樣,麥肯金根本不能肯定那隻眼睛是否還具備著「看」的功用,此外,那人的腿有一邊幾乎都爛光了,底下看得見森然的白骨,還算幸運的是,他身上的屍衣大致完整無缺,但看得出底下發脹的軀體已經將它撐到極限了,而且還溼淋淋的,麥肯金覺得儘量不去想那些液體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也許會比較好。

  眼前的這個人,怎麼看都已經死透了。

  有那麼一刻,麥肯金只是直愣愣地瞪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天哪……這到底……你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

  那人從喉頭深處發出幾句咕噥,麥肯金聽不出那到底算不算是一句完整的句子,然後他看見那人舉起一隻已然腐爛見骨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那人的胸口似乎嵌著什麼東西,麥肯金忍住作嘔的衝動,將手裡的燈舉了起來。

  那是一枚圓形的銀色金屬,上頭有著狀似章魚的怪物雕刻,兩排鮮紅的眼睛正瞪視著他。

  他認得那玩意兒。

  雖然他覺得這東西好像長得已經和他記憶中有點不太一樣了……仔細一看,應該是金屬的地方似乎變得很柔軟,邊緣也像是已經和周圍的爛肉融為一體,中間的雕刻看來也變得有些模糊難辨,兩排原本是紅寶石的眼睛幾乎要黏在一起,而且看起來還像是有生命般地隱隱跳動著,簡直就像是一顆掛在外頭的心臟。

  這東西怎麼會在……

  他緩緩抬起眼,望向那腐爛且可怖的臉。

  「曼德斯?」

  他不確定那東西是不是開口回答了他。



  馬斯登開始覺得這整件事有趣了起來。

  他作夢也想不到,那個前不久才被他弄死的傢伙,現在居然「活生生地」站在這兒──不,說「活生生」也許不太正確,畢竟正常狀態下,一個已經腐爛成這樣的人應該不太可能還活著。

  他一度試圖與眼前的活屍溝通,卻發現對方只能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一個原因可能是他的聲帶已經損壞了,另一個原因則是他的嘴唇和舌頭都被蛆蟲吃得差不多了,在這種狀況下,發出正確的音節似乎不太可能,最後,他無可奈何,只好設法將這具活屍帶回他的住處。

  他發現,要對一具會走動的屍體下指令似乎有點困難,因為他並不確定對方的腐爛程度是否損及聽力,而且對方還少了顆眼睛,剩下的那隻也不確定是否仍保留著正常視力,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設法讓活屍跟著自己的腳步走,並且還得隨時留意對方會不會走錯方向──好幾次當他發現活屍沒跟上來時,對方都是卡在某座顯而易見的路燈旁,或是被某面根本不在直線路徑上的牆壁所擋住,最後,他只好閉住呼吸,並盡可能不去在意那股軟爛的觸感,拉著活屍的手一路往前走,同時還得注意別扯得太用力,免得將他的胳臂整支扯下來。

  天亮前,他們終於離開了市區,在穿越了一片偏僻且茂密的森林後,馬斯登終於將活屍帶回了他的藏身處,而且沒有被任何人看見。

  那是一座荒廢的鄉間別墅。

  馬斯登推開那扇從來沒上鎖過的前門,將弄不清方向的活屍塞進門框裡,然後上樓找照明用的蠟燭,當他下樓時,活屍正在玄關裡亂撞亂走,不斷撞上桌椅、牆壁及門板,發出大大小小的聲響。

  「喂!別碰那花瓶──」他尖聲輕叫一聲,立刻從樓梯上一躍而下,趕在活屍即將撞翻一只中國瓷器前將他拉走。「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就不能乖乖待著不動嗎?」

  活屍茫然地以那只還算完好的眼睛盯著他,他不確定活屍是否聽懂了他的意思,只好一把將他拉到旁邊去。「過來。」他說,並一路將活屍拉到佈滿塵灰的廚房,找了把椅子將他按下。

  「聽好,坐在這兒乖乖別動。」他說,並離開去處理活屍剛剛在前廳搞的那團亂,但他才剛走開不久,又聽見廚房傳來碗盤墜地破碎的聲音,他低聲輕咒一聲,連忙趕回廚房,只見活屍的半截身子正埋在櫥櫃裡,不知在探找什麼,而原本擱在上頭的碗盤瓢盆全給摔個粉碎。

  「噯──喂!你給我出來!」馬斯登用力將他拉了出來,不過似乎用力過猛,以致於有一小塊頭皮被櫥櫃門給削了下來,帶著稀疏的髮絲沾黏在上頭。

  活屍一臉茫然地盯著他,嘴裡咀嚼著一片不知放了多久的燻肉,乾巴巴地像塊木條。

  馬斯登看了看他,又彎身看了看櫥櫃裡。「你還真能找,我從不知道這裡還有剩餘的食物──好了好了,你要嚼多久?那東西早就不能吃了。」

  他伸手將乾掉的燻肉從活屍口中扯下來,活屍頓時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緩慢地伸手想奪回食物,但馬斯登高舉著那塊燻肉,不讓他拿回去。

  「我說了,這東西不能吃,」馬斯登說道。「你要是餓的話,我去替你張羅點吃的,但前提是你得待在這屋裡乖乖等我回來,懂嗎?」

  活屍呆愣愣地望著他一會兒,然後似乎想通了什麼,作勢便要從馬斯登的手臂咬下去。

  「喂!不准咬!」馬斯登迅速將手抽了回來。「我不是可以吃的東西,聽到沒有?」

  活屍又發出一連串嗚咽聲,似乎已經對眼前的馬斯登失去興趣,轉身往門口走去,卻卡在牆邊,他不斷地被牆壁撞開又往前走,像是全然不知前方根本沒有可通行的道路。

  可憐的傢伙。馬斯登心想。

  他走過去,將活屍拉過來,安在椅子裡。

  「聽著,不論是誰害你活過來的──我只能肯定那不是我,因為我沒有讓人變成不死者的能力,但我會照顧你,直到……」

  怦咚!

  他低下眼,看見活屍的胸口有個近圓形的窟窿,裡頭嵌著一只像是金屬的銀色物體,而那東西正陷在肉中跳動著。

  就像心臟一樣。

  看來似乎就是這東西讓死屍復活的……

  他伸手輕觸那東西,感覺到一股灼熱,他連忙抽手,深怕要是碰壞了那東西,眼前重返人間的死者便會立刻化為一堆白骨。

  那樣他就再也沒有贖罪的機會了。

  他知道,那是場意外,他原本沒有打算殺死對方的,但他那個時候實在太餓,一不留神就……

  他閉上眼睛,甩開當時的記憶。

  他當時明明可以救他的。

  身為人與吸血鬼的混種,他自知自己的血並沒有像父親那樣強的感染力,儘管他的血也有一定程度的治癒力,但他無法像父親一樣將人類變成吸血鬼。

  當時,他雖然想立刻用自己的血讓對方復活,但他終究沒有那麼做。

  因為他看見了那個人的眼神。

  那是一種亟欲死去,不願戀棧人世的眼神。

  就和奧伯瑞一樣。

  於是他放任那人在他手中死去,然後離開了那裡。

  他甚至沒有將屍體藏到比較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也許他心底深處是希望被人類發現的。

  他們應該將他從墓穴裡拖出來,用木樁刺穿他的心臟,將他活活燒死後,再將灰燼灑進無垠大海。

  他一直希望有人能對他這麼做,因為他沒有勇氣了斷自己的生命。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他舉目望向眼前的腐屍,雖然他不清楚到底是誰讓這人活過來的,但他總覺得,他有機會救這個人一次。

  雖然他不確定對方是否認得出來,自己就是殺死他的兇手。

  他只是不想再讓任何人死去了。

  他放開活屍的肩膀,而活屍一沒受到壓制,就不安份地亂動起來,四處在屋裡走來走去,他看著那具完全不聽話的屍體,不禁嘆了口氣。

  得想個辦法讓他安份點才行。

  他快步走向地窖,在裡頭翻箱倒櫃了一陣,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條栓狗的鐵鍊,他走回屋內,在洗浴間找到正一頭栽進浴盆裡的活屍後,便將他拉進一個隱密沒有窗戶的房間,將他栓在床柱邊,確定在活屍的活動範圍中沒有任何會毀壞的物品後,便離開一會,到另一個房間裡將身上沾滿灰塵和屍臭的衣服換下,穿上一套乾淨的衣服,然後回到關著活屍的房間,確定他仍然安份後,便離開了宅子,並結結實實地鎖上了大門。

  他想起小時候,當他在外頭撿來小貓小狗,懇求父親同意他養寵物時,總是一而再、再而三被斷然拒絕的事。

  父親的理由是,那些小東西太容易死,就算同意他養,也養不了多久,與其那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把那些動物帶進家門。

  他也記得,最後他總是被迫抱著牠們,走到屋外的林子裡將牠們放生,有時候他一個人,有時候強納森會跟在他身邊,他一直期望有那麼一次,強納森會站在他這邊替他說話,但那從來沒有發生過,強納森總是靜靜地看著那些小動物離去,總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試圖安慰他。

  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都是一個樣子。

  強納森永遠站在歐洛克那一邊,這點誰也改變不了。

  但現在不一樣了,再也沒有人會逼他把那些撿來的動物放回去,歐洛克管不了他,強納森當然也不能。

  他走在清晨的微光中,心情愉快地哼起歌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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