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是個容易弄到食物的地方,至少馬斯登是這麼想的──儘管他並不需要以人類的食物為食。
他下午回到家中時,注意到那具活屍胸前的懸掛物似乎已經慢慢地埋進胸腔裡,而且也變得越來越不像他一開始所看見的金屬狀,而是像人類心臟一樣的東西。
此外,他也發現有些新肉以胸口為中心長了出來,看來某種程度上,那具腐爛的屍體正在重生。
他托著下巴,坐在一張扶手椅上看著活屍狼吞虎嚥地吃著他從外頭偷來的食物,不知為何,他突然感到有種莫名的滿足感,而這種滿足感讓他覺得很安心。
活屍將食物吃光後,仍然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他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似乎很期盼似地望著馬斯登──雖然活屍看起來只是睜著呆然的眼睛瞪著他,但他就是覺得那模樣有種期盼的意味。
「現在不行,」馬斯登說。「我知道晚上有場宴會,到那時我再替你弄些吃的,好嗎?」
活屍沒有回答,只是搖來晃去,栓著他的鐵鍊摩擦著床柱,發出刺耳的聲響。
馬斯登當他是答應了。
這就是為什麼他現在會在薩維奇家的原因。
他站在陽台上啜飲著一杯酒,默默地觀察著人群,沒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因為今晚他不打算被任何人所注意。
一個金髮青年走了出來,靠在欄杆邊吹著晚風,和馬斯登站的位置有段距離,馬斯登沒有特意注意青年,因為他知道青年絕不會記得他的存在。
「今晚好像有點冷,你不覺得嗎?」
這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嚇了馬斯登一跳,他立刻轉過頭來,只見金髮青年正盯著他瞧。
陽台上除了他倆外沒有任何人,青年顯然是在對他說話。
可是,照理說他不可能會注意到……
「是有一點。」他謹慎地說,並盡力想讓自己的存在從對方心中抹去。
但青年不為所動。
「這幾天都挺涼的,大概是要入秋了吧。」
馬斯登略為警戒地盯著他。「或許吧,也該是時候了。」
「我不喜歡秋天。」青年說道。
「我想,像這種大戶人家應該更不喜歡。」
青年笑了起來。「我叫萊恩‧哈斯特。」他說。
「威廉‧馬斯登。」
「你和朋友一道來的嗎?」
馬斯登搖搖頭。「我朋友在家裡。」
「怎麼不找他一道來?」
「嗯……我朋友不方便出門,他受傷了。」
「那真是令人遺憾。」
「……是啊。」
哈斯特沒再說話,但也沒有走開。
「有件事我想請問一下……哈斯特先生?」
「什麼事?」哈斯特抬起臉來,一雙綠眼在夜裡像是隱隱發亮著。
有一點……
「你為什麼會注意到我呢?」馬斯登問道。
不像人類?
他發現哈斯特的眼睛從剛才開始就沒眨過。
「因為陽台上只有你一個人啊,」哈斯特笑了笑。「任誰都會注意到吧?」
不可能會有人注意到,除非──
「不對。」
「嗯?」
他直視那雙透著金綠色澤的眼睛。
「哈斯特先生,你不是人類吧?」他說。
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見哈斯特的瞳孔瞇成一條細線,而那不是人類所能辦到的。
「我不懂,」哈斯特蹙起眉頭,露出一臉匪夷所思的笑容。「為什麼這麼說?」
這個表情還挺像人類的。馬斯登想。
「因為我不希望有人注意到我,而你注意到了。」
「只因為這樣?你就認為我不是人類?」哈斯特的表情像是認為他在開玩笑。
不,若是同類,照理說絕對會注意到這點。
同類有同類的共識,即使碰面,也絕不交談。
但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沒有這種概念。
馬斯登盯著他,一雙灰褐色的眼睛漸漸轉為深紅。
「你是誰?」他問。「到這兒來有什麼目的?」
「馬斯登先生,如果你是在開玩笑的話,我可越來越覺得這不好笑了。」
他看見哈斯特眼中透出些許驚惶的神色。
是嗎?你怕被揭穿嗎?你跟我們一樣也害怕被人發現真實身份嗎?
「抱歉,請容我告辭。」哈斯特很快說道,逃走似地溜回了屋內,混進人群裡。
馬斯登慢慢地將杯中酒飲盡,然後走了過去。
◆
哈斯特回過頭去,發現那人已經朝他走了過來。
那個人是誰?他為什麼──
他為什麼會知道我不是人類?
他加緊腳步,卻猛地跟人撞個滿懷,他嚇得立刻退開。「噢!抱歉,我──」
麥肯金正站在他眼前。
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簡直見到了救星,但正當他想開口時,就被某個聲音所打斷。
「哈斯特先生,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
他看見伊麗莎白‧霍金斯正挽著麥肯金的手站在一旁。
他突然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呃……唔,是嗎?」他撫了撫額,撥開擋在那兒的髮絲。「嗯……我想我是有點不舒服。」
「需要找個地方坐著嗎?」麥肯金問,他這話中顯得有些溫度,但哈斯特並沒因此感到好一點。
「不,不用,我只是──」
「哈斯特先生?」
他轉過頭來,看見剛才那個男人正站在他身後,笑容可掬。「這是你的朋友嗎?」
然後他看見那男人的笑容僵住了。
但那只持續了一瞬間。
「啊,兩位好,敝姓馬斯登,威廉‧馬斯登。」他熱切地朝兩人伸出手,麥肯金先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才與他握手。
「艾弗‧麥肯金。」他望向哈斯特。「我以為你說過沒和朋友一道來?」
「噢,我和哈斯特先生是剛剛才在陽台那兒結識的,」馬斯登很快接口。「今晚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原來如此。」
「這位美麗的小姐是你的女伴嗎?」馬斯登說。
「呃,不──」
「我是麥肯金先生的朋友,伊麗莎白‧霍金斯。」霍金斯笑道,沒讓麥肯金有機會否認。「你該不會就是那位馬斯登爵爺吧?」
「你認識我?」
「呃──我經常聽見你的名號,真是抱歉,我太唐突了。」
「噢……不會,完全不會,能被一位像你這樣美麗的女性所記得,這是我的榮幸。」
「你真是會說話,馬斯登爵爺。」霍金斯乾笑道,手上的扇子猛搧著。
「看來兩位聊得挺投緣的,要不要找個地方讓你們單獨聊聊?」麥肯金毫不掩飾地挖苦道。
「真是的,麥肯金先生,你怎麼這麼說!」霍金斯說道,臉上雖帶著笑容,但卻笑得有些僵硬。
「噢,若我令麥肯金先生感到冒犯,那真是由衷抱歉。」
「不,一點兒也不冒犯,哈斯特先生,我們到那邊去吧,讓這兩位年輕人好好聊聊。」
霍金斯在扇子後頭對他猛翻白眼,但他假裝沒有看見。
◆
「抱歉,剛才擅自把你拉開。」麥肯金站在牆邊,在他說這句話前,他已經沉默了好一會兒。「如果你覺得無聊的話,不必硬留下來陪我。」
哈斯特站在他旁邊,有些驚訝地望向他。「為什麼這麼說?我還要感謝你呢。」
「感謝我?有什麼好感謝的?我把你從新朋友的身邊拉走,你應該覺得掃興才是。」
「那個人不是我的朋友,」哈斯特苦澀地說。「我本以為他是個友善的人才與他搭話,誰知道剛剛在陽台上,他卻盡說些奇怪的話,我正愁不知該怎麼擺脫他哪。」
這話引起了麥肯金的好奇。「他說了什麼?」
「他說……唉,算了,也不是什麼值得轉述的話,我總覺得那個人有點可怕,雖然我很高興你將我拉走,但我也有點擔心霍金斯小姐,希望她別被那個人拐去哪兒才好。」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他──她答應過我,不會離開會場半步。」
再怎麼說,艾德蒙‧霍金斯也不會怠忽職守至此,至少他希望如此。
哈斯特抬頭望他。「你很信任她。」
麥肯金沒聽出這話的言外之意。「當然,尤其是這種情況下。」
「但她很美,你一點也不擔心?」
麥肯金陰沉地想起霍金斯平時的德性。「不,完全不會。」
哈斯特淡淡地應了一聲,陷入短暫的沉默。
「恕我冒昧,你們已經論及婚嫁了嗎?」
「什麼?」麥肯金因這突如其來的問句而頓時一愣。「論及婚嫁?我跟誰?」
「當然是霍金斯小姐。」
「什──噢,不,我和她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和她只是──朋友,除此之外沒別的。」
「真的?」哈斯特看來不太相信。
「當然是真的,你居然認為……唉,這真是太瘋狂了,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我是說,這很難解釋……」
哈斯特慢慢地將視線轉開。「我明白了,說得也是,你沒必要對我解釋,抱歉,我問得太多了。」
「不,哈斯特,你完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他突然住了口。
「哈斯特,你是不是不太高興?」
那雙綠眼突然轉過來瞪視著他。
「為什麼這麼問?」
麥肯金略蹙眉頭。「若那不是事實,我道歉,但我認為你的口氣有點衝。」
「哦?是嗎?」
「嗯,就像現在這樣。」
哈斯特張口像是想說什麼,但又吞了回去。
「我認為,」他慢慢地說。「從剛才的對話中,我們沒有提及任何會讓我不高興的事。」
「我也這麼認為。」
「所以,你剛才那樣說,」他順了順那頭完美至極的金髮。「不是很缺乏根據嗎?」
「也許吧,」麥肯金淡淡應道。「但你剛才也說過,你認為霍金斯小姐很美。」
哈斯特盯著他,一會兒才意會過來。
「這真是太不可理喻了!你居然認為我對霍金斯小姐──你把我想成哪種人了?」
「嗯,我什麼也沒說。」
「不論你怎麼想,我只能說我對霍金斯小姐根本沒那個意思。」哈斯特說。
「那正巧,我也跟你一樣。」
哈斯特眨了眨眼。「是那樣嗎?」
「當然,我剛剛就說過了,我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若那個叫馬斯登的傢伙喜歡,就送給他好了。」
哈斯特笑了出來。「這麼說真不厚道。」
麥肯金看了他一眼,但哈斯特並未留意。
「對了,有件事我想問你,關於上次你給我的那個胸針……」
人群一方起了騷動,哈斯特直覺地抬起眼來。
「好像有誰來了?」他說。
麥肯金抬頭望去,只見大廳中央的階梯上有個人走了下來。
那是位十分美麗的女子,她身穿一襲深紅色的低胸禮服,一頭黑色的鬈髮及略偏小麥色的肌膚說明了她的外國血統,一雙淺色的藍眼像是能勾人魂魄般,令在場所有男士一對上她的目光便呆如木石。
而最令人注目的是──在她胸前所懸掛的寶石項鍊,寶石隨著她的走動不斷變換色澤,閃亮地令人驚嘆。
「我想,那是娜歐蜜‧薩維奇子爵夫人。」麥肯金說。
「咦?她就是──」
「你看到她戴的那枚寶石了吧?那大概就是傳聞中的月光石沒錯了──雖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月光石!你說──」哈斯特立刻往前望去。「天哪,看來是了,那光澤……我絕不會認錯!」
麥肯金略為奇怪地望向他。「你以前見過月光石?」
「當然,那原本是屬於我──我的家族的東西,只是後來在戰亂中佚失了,今晚我會來此,就是為了它,走吧,拍賣會好像要開始了。」
哈斯特拉著他,往人群聚集處走去,儘管麥肯金覺得這舉動有點唐突,但他並沒有加以拒絕。
「各位,今晚非常感謝大家前來參加這場拍賣會,我是主辦人娜歐蜜‧薩維奇,相信各位已經知道……」
他聽見子爵夫人甜美的聲音傳來。
「……一切款項,將會捐贈給慈善機構……」
他舉目往人群中心望去,子爵夫人站在那兒,在人群之中她看來十分惹眼,就像是一枚埋在黑絲絨中的艷紅寶石。
而在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麥肯金這才發現,他剛剛根本沒注意到那人的存在,因為對方原本一直隱沒在人群中,直到子爵夫人出現,他才走了出來,並站在夫人的身旁。
看來是她的護花使者。
那人有著一張相當年輕的臉龐,黑髮,戴著單片眼鏡,年紀看來不會與哈斯特相差太遠,而幾乎就在麥肯金看見那張臉的同時,他便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分毫。
他停住腳步。
哈斯特轉過臉來,好奇他為何不再跟上。
「麥肯金?」他問。
但麥肯金沒有回答。
他不願再走上前去。
那個戴單片眼鏡的男人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像是很享受宴會的氣氛似地,他的視線隨意在人群中瀏覽,最後,他微微轉了過來,看見了站在人群中的麥肯金。
麥肯金想阻止自己持續瞪視著那個男人,但卻做不到。
那個男人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但並未露出絲毫驚訝或疑惑的表情,僅只輕輕地朝他點了個頭,回以禮貌的微笑,並自然地將視線飄開,彷彿在下一秒便忘了麥肯金的存在。
「麥肯金,你怎麼了?」哈斯特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好像……」麥肯金緊蹙眉頭。「看到了認識的人。」
「是嗎?誰?你的朋友?」
「不……不是,只是──也可能是我看錯了,但……」
他再次望向那人。
那張臉他是不會認錯的。
可是──
他搖搖頭。「不,不對……」
這沒道理。
那人看起來不會比哈斯特大上多少,論年紀來說根本就──
但……
這世上真可能會有長得那麼相像的人?
他想起那天早上,他站在那座墓前,將花束放在碑前,並拂去其上的落葉。
不可能。
那個人早就已經死了,那個──
罪犯,不可能還……
他不會忘記那墓碑上所銘刻的名字。
也不會忘記那名字屬於一個他永遠也無法繩之以法的罪犯。
A‧J‧萊佛士。
他困難地嚥了口唾沫。
那個男人到底是……
「麥肯金?」哈斯特的聲音將他拉了回來,他這才意識到,從剛剛開始,哈斯特就一直以擔憂的眼神望著他。「你還好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噢,不、沒有,我沒事。」他趕忙回道。
這不是自亂陣腳的時候,他還有職務在身,可不能為了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傢伙忘了自個兒的任務──何況,對方怎麼看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不像是個鬼。
沒錯,眼下得警醒點,至於那個長得和萊佛士一模一樣的男人到底是什麼來歷,稍晚應該也是能設法得知的,不需要為此慌亂,一點兒也不需要。
他輕輕拉住身旁的哈斯特。
「等一下拍賣會開始的時候,讓我待在你旁邊,可以嗎?」他略微湊近哈斯特的耳邊說道。
「當然可以。」哈斯特說。
不知為何,哈斯特的聲音讓他很安心,正當他這麼想時,便突然感覺到有隻手插進了他的臂彎裡,他低頭一看,只見哈斯特不知何時已挨在他身旁,儼然就是一副將他當成知交熟友的樣子。
他向來很討厭別人主動對他做出這麼親暱的舉動──尤其是在雙方明明就不是很熟稔的情況下。
但今晚他卻不覺厭惡
有那麼一刻,他為此略感困惑,但他沒有讓那份困惑盤據在他心頭太久,因為他的注意力很快地就被其他事物所佔據──他今晚在此應盡的職務,還有那個神秘男子,以及霍金斯不知又跑到哪裡去了等等,這些都是在此刻更加需要提高警覺的事,於是只在一瞬間,他便拋開了那份困惑,稍後,他更是徹底地忘了這回事。
直到哈斯特從他身邊失蹤之後。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十五章‧神秘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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