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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ood²:瘋狂茶會】】第十五章‧誰作的夢


  對查爾斯‧湯普森而言,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起先,他曾擔心過此事是否會對愛麗絲帶來永久性的影響,但所幸對愛麗絲來說,她只是受到一點小驚嚇,事實上,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曾受到綁架,在她小小的腦袋裡,也許只認為自己是被一個有點可怕但還算好心的叔叔帶去經歷了一場怪異的冒險,對小孩來說,這不算是什麼嚴重的事情,但若換成大人,肯定早就嚇個半死。

  畢竟對小孩子來說,向來就沒有什麼是能稱得上「怪異」的。

  愛麗絲很快就會忘記那個有著兔子頭的怪異男人,這是那個姓魏斯特的醫生告訴他的,雖然他覺得魏斯特醫生給人一種不太值得信任的感覺,但他反正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姑且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她會以為那只是一場夢,」魏斯特說。「但你就不一樣了,你只能盡量不去想那些發生過的事,畢竟你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基於人權之類的規定,我們不能擅自消除你的記憶。」

  魏斯特沒說若他主動要求消除記憶的話是否能如願,而他也沒問。

  將愛麗絲送去學校後,他驅車開往花園街,昨天編輯才跟他確認過這次的稿子沒問題,他只要再刪改結局前的那段就好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他自己也覺得那段寫得不是很理想。

  「查爾斯,我得說──」編輯的話言猶在耳。「你這次的故事啊,好像有點……嗯──嚇人,比往常好像還要──更……聳動一些,你不覺得嗎?」

  「如果你認為這樣不好的話──」

  「不……我不是說這樣不好,我只是有點──呃,驚訝,畢竟這不是你向來的風格……查爾斯,你最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嗯……也沒什麼……」

  「好吧,不是我愛管閒事,不過如果有什麼麻煩的話,記得跟我說一聲,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話,我會盡量幫你的。」

  「……謝了,鮑伯。」
他停頓了一會兒。「那稿子我是不是要再重寫?」

  「噢,不用啦,你這次的風格還滿有趣的,事實上──你之前的風格有點……太規矩了,當然──我不是說你寫得不好,只是不太合時下那些青少年的胃口,你懂吧?」

  「我懂。」
那意味著無趣,他當然很清楚,他的作品銷售量跟其他寫同類型小說的作者比起來一直都是敬陪末座。

  他當然知道卡爾的事或多或少影響了他,只是他沒想到這會那麼直接地體現在他寫的文章裡,連鮑伯那個溫吞的呆頭都看得出來。

  他轉進下一個彎道,心想如果他今後要改變寫作風格的話,他得循序漸進才行。

  他不想讓太多人察知他的改變。

  至少現在還不想。

  他駛進花園街。

  七、八、九……

  街區兩旁的門牌號碼一字排開,他不需要一一確認便知道自己經過了幾戶人家。

  十、十一、十二……

  沒有十三號,他很清楚,花園街上並沒有門牌十三號的房子。

  可笑的迷信。

  他在心底嗤之以鼻。

  就算把十三號改成十四號,也不能改變什麼。

  就算強迫自己偽裝成另一種人,也不能就此讓自己脫胎換骨。

  他永遠是那個躲在房間裡玩娃娃的小男孩,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

  他開上花園街十四號的車道,將車停進車庫裡。

  一如往常,什麼也沒有改變。

  也許永遠也不會改變。

  想到這裡,他不禁感到一股戰慄。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都不要分開──

  他靠在方向盤上,緊閉雙眼。

  你不要走,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他忘不了卡爾。

  也許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他仰起頭來,試著直視前方,試著將注意力放在擋風玻璃外那條石板小道、以及前院的樹叢。

  試著別去想他有多希望去卡爾那裡。

  卡爾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

  那不是很好嗎?

  只要卡爾在的話,他就會想要依賴卡爾,而這會讓他變得更加軟弱,所以──卡爾不在的話才是最好的。

  只要沒有卡爾,他就可以撐過去,假裝自己仍然是那個他從來就不是的人。

  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但……

  他抹掉眼淚,咬住緊握的拳頭,試圖讓自己別再去想那些事。

  不可以哭,要是在這裡哭的話──

  沙沙……

  他抬起眼,看見車庫旁的樹叢似乎被誰搖動了一下。

  是風嗎……

  但外面沒有風,前院的大樹文風不動,他下了車,走到車庫外,但當他接近樹叢時,突然一道白影從他腳邊竄了出來,閃進車道另一邊的樹叢裡,他嚇了一跳,踉蹌退後了幾步,差點一屁股撞上保險桿。

  那是什麼?

  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車道旁的整排樹叢便接連搖動起來,似乎有什麼在裡頭逃竄似地,他立刻追上去,幾乎在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在追那東西時,他就已經邁開腳步奔了過去。

  腦中有道聲音想阻止他,但他不去理會,將那聲音拋得遠遠的。

  不要去想,什麼也別想。他告訴自己。

  他跑過車道,看見樹叢中那東西已經逃到了人行道上,但在他追過去時又躍進了一旁的圍籬裡,他想也不想就翻過圍籬,但落地時腳踝扭了一下,他重重跌了下去,整個人在草地上滾了一圈,磨傷了膝蓋和手肘,全身還沾滿了草葉和泥土,而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正好看見那東西閃進某棟房子的後方,沒了蹤影。

  他把鼻樑上因衝擊而顯得歪斜的眼鏡扶正,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舉動簡直瘋狂至極,他在幹什麼?只為了看清楚那闖進他前院的東西是什麼,就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他坐在原地,感覺到手肘和膝蓋都傳來熱辣的痛感,可能不只是磨破皮而已,八成還要上藥了,該死!把藥箱放在哪了?他可不想拖著滿身傷痕在家翻箱倒櫃。

  「你還好吧?」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轉過頭來,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他旁邊,臉上帶著困惑又有點想笑的表情。

  他四下張望,這才發現他正身在花園街十五號的前院,他竟然追那逃竄的小東西追到鄰戶來了,而且還被人當場撞見,這讓他感到很丟臉,他狼狽地站起身來,試圖忽視膝蓋和手肘上的傷,盡可能瀟灑地拍拍身上的草葉和泥土。「我很好,謝謝。」他說。

  「我剛剛看到你摔倒在我家院子裡,」男人說,語氣有點小心翼翼,可能是為了防止自己大笑出來。「而且……好像摔得很重?很痛吧?」

  「不會。」查爾斯很快回答。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家有藥箱……」

  「不用了,謝謝,我真的沒事。」查爾斯略微後退,他丟臉得想立刻離開這裡。「我家裡還有點事要處理,我得回去了。」

  「等等……你袖子那裡好像是血?」

  查爾斯立刻抬起手來察看,果然在手肘處滲著血跡,但當他想到該掩飾這點時,手腕卻已經被對方一把抓住。

  「你在流血,查爾斯,」男人蹙眉說道,雙眼直盯著那塊血漬。「跟我進來,我幫你抹藥。」

  咦……

  查爾斯眨了眨眼,一臉錯愕。

  他剛剛叫我……?

  「進來吧。」在查爾斯猶疑之際,男人已經拉著他走到門廊上,不知何故,他強硬的態度讓查爾斯無法拒絕,只好尾隨著他進門。

  同時,查爾斯這才想到,這是他第一次和新鄰居見面,也是自從十五號遷入新住戶後,他第一次走進這棟房子。

  已經……過了那麼久嗎?

  在卡爾的事結束後沒多久,隔壁原本一直空著的十五號突然很快地賣了出去,原本一直不了了之的所有權糾紛也不知道是怎麼擺平的,總之在那之後,十五號經過了徹底的翻修,查爾斯每天都可以看到工人在隔壁忙進忙出,而在查爾斯注意到這戶房子已經整修成全新狀態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搬進來了,只是查爾斯一直沒機會和隔壁鄰居打個照面──先前有好一陣子他每天除了接送女兒上下學和採購食物、日常用品外,就是窩在家裡寫稿,隔壁鄰居沒來打招呼,他也就忘了這回事。

  無論如何,在對方的前院摔個狗吃屎絕對不是用來認識新鄰居的好開場。

  「你先坐一下吧,我去拿藥箱。」將查爾斯領進屋內後,男人很快說道,然後立刻消失在後頭的房間裡。

  查爾斯有點沮喪地坐在長沙發裡,並掀起褲管和袖子確認自己的傷勢有多嚴重,看來傷得比較深的地方只有手肘,膝蓋倒是還好,但腳踝仍然隱隱作痛,似乎是有點扭傷了。

  正當他猶豫著該繼續呆等鄰居出現還是乾脆趁機溜回家時,鄰居突然又從房間裡冒了出來,手上提著一個小箱子,他走向查爾斯,將藥箱擱在桌上,查爾斯看著他撕了塊棉花浸上藥水,這才突然意識到他要做什麼。

  「呃──不好意思,我自己來就──」

  對方沒理會他,逕自在他面前蹲下,然後捲起他的褲管察看傷勢。

  查爾斯覺得這個情況頗為尷尬,但他卻不知該怎麼拒絕才好。「我……我自己來就好了,你不用──」

  男人仍然沒有回應他,只是靜靜地在他膝蓋上塗藥,並小心地將傷口包好,查爾斯不知該怎麼應付自己的窘困,只好閉上嘴巴任他替自己效勞。

  「手過來。」處理完膝蓋的傷口後,他對查爾斯命令道。

  查爾斯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最後只得將手伸過去,男人一手牢牢地扶著他的手肘,另一手則輕柔地替他上藥,查爾斯將視線望向別處,盡量不想去意識到對方此刻離他很近的事實。

  「好了,」男人說道,並站起身來,開始把東西一樣樣放回藥箱裡去。「還有什麼地方會痛嗎?」

  「沒……沒有了,」查爾斯很快回道,也跟著站起身來,他巴不得現在就立刻離開這個令他渾身不自在的地方。「呃,謝謝你。」

  「也沒什麼好謝的。」

  「那……很高興認識你,我得回──」

  查爾斯突然住了口。

  一隻白色的兔子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看了他一眼,然後理了理身上的紅色背心,旋即跳上台階不見蹤影。

  「請問……你家有養兔子嗎?」查爾斯盯著那道樓梯,喃喃問道。

  「兔子?」男人略微揚起音量。

  查爾斯推開他,往那道樓梯快步走了過去。

  「嘿!你──」

  他沒聽見男人在他身後說了什麼。

  那隻兔子……

  我認識……我認識那隻兔子!


  他奔上樓去,沒意識到眼淚已從他眼角偷偷滲出。

  某個名字已湧上他唇齒間。

  不可以!

  不可以說!


  他踉蹌衝上二樓,二樓翻新後的走道空無一物,他沒看見那隻兔子,但盡頭的房門沒有關上,半掩的門扉微微擺動。

  他不確定自己在做什麼。

  但他知道他非去確認不可。

  「卡爾!」他大聲喊了出來,眼淚模糊了視線。「你在那裡吧?卡爾!」

  他奔了過去,不顧膝蓋的隱隱作痛,他聽見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但他不願停下步伐,他立刻上前推開那道門,闖了進去,但眼前的光景卻讓他頓時愣在原地。

  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床,有個白色的兔子布偶端坐在枕頭上,它穿著紅色的背心,臉上有一道針縫的微笑。

  它看起來很像是卡爾。

  但……

  查爾斯走上前去,將布偶拿起來,布偶看起來很新,完全沒有縫補過的痕跡,他也注意到裡頭的棉花填充得很飽滿,而且布偶的雙眼完好,兩只茶色的鈕釦牢牢地釘附在它的臉上,當然,它的臉頰上也沒有任何傷痕。

  這不是卡爾。

  但……這不可能……我明明看見他──

  手上的布偶散發著全新的氣味,事實無可否認,他失望地將它放回床上。

  我到底是怎麼了?難道我真的眼花到這種程度?

  他轉身想離開房間,卻差點和剛才的男人撞個滿懷。

  「你在幹麼?」男人蹙眉質問。

  「我……」查爾斯試圖想解釋,眼淚卻不斷滑落,想止也止不住。「對不起──我──」

  卡爾他早就已經……

  他再也自持不住,低頭痛哭了起來。

  我到底還在期待什麼?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再怎麼樣都……

  一雙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頭抬起來,看著我。」男人沉靜的聲音響起。

  查爾斯抬起眼,一雙淚眼什麼也看不清楚,只知道對方離自己很近。

  「別哭了,查爾斯,我每次見到你的時候,你老是在哭。」

  「咦……」

  他伸手並抹去查爾斯的淚水。「你認不出我了嗎?」

  查爾斯愣愣地看著他,男人有著一頭淡褐色的微卷短髮,雙眼是溫和的深茶色,而他的膚色似乎比一般人還要蒼白一些。

  查爾斯很確定,他以前從來沒有看過這個男人。

  但他先前沒有注意到的是,在男人的頰邊,有一道不很明顯的疤痕,呈直線往下延伸,接近唇角。

  他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撫上那道疤痕,確定那真的存在於那裡。

  然後他立刻將手收回來,並往後退開。

  「不對……你不可能是……這不可能!我剛剛明明看見──」

  查爾斯轉過頭來,望向身後床上的布偶,但布偶仍然一動也不動。

  「查爾斯,是我啊,」男人伸手拉住他。「你看清楚──」

  「不對──」查爾斯用力將他推開,想也不想就抓起床上的布偶,並衝出房門,往樓下奔去,但在他逃出客廳時,卻在大門口拐了一跤,手上的布偶也跟著滾落到草地上。

  「好吧,玩笑也該開夠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查爾斯抬起眼來,只見那只兔子布偶在草地上站了起來,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葉子。

  查爾斯愣愣地望著那只兔子布偶,他很確定他聽過這個聲音,但他也很確定那並不是卡爾的聲音。

  「……史賓瑟……先生?」查爾斯低聲問道。

  兔子布偶優雅地朝他欠身。「是的,好久不見了,湯普森先生。」

  查爾斯困惑地皺起眉頭。「你怎麼會……在那裡面?」

  「噢,因為我想我有必要來看看你們的情況,」兔子布偶說道,茶色的鈕釦眼睛在陽光下幾近金黃色。「但偏偏我現在又臨時抽不開身,卡爾的事局裡已經知道了,所以這幾個月來我都在忙著應付他們,還被禁足,所以我只能藉這種方式來跟你們聯繫,雖然我可以跟你交談,但我人並不在這裡──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想……大概懂吧,可是,你說卡爾的事是什麼意思?」

  「這個嘛,」布偶撫了撫圓弧狀的下巴。「你何不問他本人呢?」

  查爾斯轉過頭來,只見剛才那個茶色頭髮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後,一臉受傷的神情。

  「查爾斯……你真的都不記得我了嗎?」男人說道。「為什麼要跑掉呢?難道……你又要丟下我一個人了?」

  查爾斯驚懼地看著他,但隨後又回過頭來望向草地上的布偶。「他……真的是……?」

  布偶擺出了一個以它所能做到的範圍內來說最接近聳肩的動作。「我想,你應該自己去確認。」

  查爾斯只得將視線轉回眼前的男人臉上,但他仍然掩不住內心的恐懼,他的內心有某個部份想大聲尖叫,然後立刻拔腿逃跑,然而他知道,他不能這麼做。

  如果這個人真的是卡爾……那我又有什麼好怕的?

  他別開視線,低下頭緊閉雙眼。

  他很清楚自己是因為什麼而感到害怕。

  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個只懂得等待的布偶娃娃,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只專屬於他一個人的玩伴,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並非身處於他兒時的幻想世界中,而是確實存在於他所處的這個現實世界。

  他曾經拒絕過前去卡爾的那個世界。

  而現在卡爾來了,到他的世界裡來了。

  他能夠接受這個世界裡的卡爾嗎?不對──

  ──卡爾仍會是那個只屬於他的卡爾嗎?

  他慌了,無法決定該怎麼做。

  「查爾斯?」

  他緩緩抬起眼,望向眼前的男人。

  「你……真的是卡爾嗎?」

  男人點點頭,眼神裡透著寂寞,像是無法理解為何會遭到如斯拒絕,那雙如人類般溢著情感的眼睛令查爾斯感到畏懼,他的確希望卡爾回到他身邊,但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這個幾乎就和人類一模一樣,擁有全然自主意識的卡爾。

  那表示他也許終究會和凱特一樣離他而去。

  「我……」查爾斯試圖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做不到。

  他沒有自信在這個世界與卡爾共處。

  「對不起──卡爾,我不能──」

  他轉身想逃開,胳臂卻被某人一把抓住,他驚懼地轉起臉來,只見卡爾正一臉嚴肅地望著他。「過來。」他說,態度極度堅決。

  查爾斯惶然望向身後的兔子布偶,但布偶只是搖頭晃腦了一會兒,說道:「我能做的也都做了,接下來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隨後便躺平在地,再也不會動了。

  「史──史賓瑟先生──」

  「看著我,查爾斯!」卡爾命令道,音量令查爾斯嚇了一大跳。「你又要離開我了嗎?我好不容易回到這裡,回來見你了,你卻又要像那個時候一樣拒絕我嗎?」

  「卡爾……你嚇到我了,我很高興你還活著,只是這……這一切都──」

  「為什麼你老是要逃走呢?」卡爾的語氣中透著委屈。「我已經不再是布偶的樣子了,而且我就在你的世界──你說的現實世界裡,我再也不是你作的夢了,為什麼你還是不願正視我?你明明──明明也喜歡我的啊,難道不是這樣嗎?」

  查爾斯緩緩抬起眼,望向那張與普通人類並無兩樣的臉龐。

  「卡爾……我──我不知道……我想我只是……」他說到這裡便閉口不語。

  「只是什麼?」卡爾問道。

  「我覺得……我……好怕──我怕這樣的你。」

  「為什麼要怕?有什麼好怕的?」

  「如果說……」查爾斯看著他,看著那雙澄澈的茶色眼睛。「如果你只是我作的夢,只是一個我想像出來的怪物,那你就永遠只會屬於我一個人,但你如果從那裡面……從我的夢裡走了出來,那……你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了。」

  「我當然是!查爾斯,我當然還是你的卡爾!就算我的外表改變,就算我不再只存在於你的夢裡,我還是會只喜歡你一個人,而且只屬於你,這點永遠都不會改變。」

  查爾斯低下眼。「我不確定你是不是夠了解這個世界,你懂嗎?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友善,它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我,把原本屬於我的東西全都搶走,我不知道──卡爾,我真的不知道它到頭來是不是也會搶走你。」

  卡爾靜靜地看著他。「那個小小的愛麗絲──喜歡藍色洋裝、有香水味道的信紙、而且一直想要把那頭漂亮黑髮留長的愛麗絲,也被它搶走了嗎?」

  查爾斯的唇邊泛起一道淡淡的笑,但他的眼中盡是淚水。「對,我想是的。」

  「那個愛麗絲不會再回來了嗎?」

  「對。」

  卡爾仰起頭,深深地嘆了口氣。「這個世界好差勁,我覺得我原本的那個世界比較好。」

  「如果你覺得後悔的話──」

  「但至少──」卡爾打斷他。「它還沒有搶走我記憶中那個愛哭的愛麗絲。」

  查爾斯愣愣地望著他。

  卡爾微笑,並輕輕捏了捏查爾斯的手。「你知道為什麼烏鴉長得像寫字檯嗎?」

  查爾斯搖搖頭。「烏鴉長得一點也不像寫字檯。」

  「那是在這個世界裡才這樣。」卡爾說道,並走到台階下,拾起草地上的兔子布偶,拍了拍上頭的塵土,然後走回來。

  「要不要喝杯茶?」卡爾問道。

  查爾斯看著他,感覺到有些事畢竟不會因外表而改變。「好啊。」

  卡爾推開門,於是他們走進花園街十五號的房子,陽光在他們身後灑下,將前院的草地鋪成一片金黃。



  「……」

  「……瑟……」

  「……史賓瑟!」

  他回過神來,只見棺蓋不知何時被掀了開來,而在他的上方有張熟悉的臉正盯著他看。「史賓瑟,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卡歐斯不耐地說道。

  「……嗯?卡兒?是你嗎?」史賓瑟揉揉眼睛。

  「不是我會是誰?──還有我說過了,別叫我卡兒,真虧你居然張著眼睛也能睡。」

  史賓瑟從棺木中坐起身來,這裡是他與卡歐斯的住處「桐葉邸」,而他現在正處於地窖之中,也就是臥房

  「現在幾點了?」史賓瑟問。

  「剛過六點,算你好運,今天局裡沒召喚我們。」卡歐斯答道,史賓瑟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那套白色制服,但也不像是在家穿的休閒打扮,而是穿著黑灰相間的條紋T恤和牛仔外套,一副打算出門的樣子。

  「你要出門啊?」史賓瑟問。

  卡歐斯從口袋中抽出兩張票。「我在傑西那邊拿到兩張電影票,想問你要不要去──畢竟今晚你的禁令就解除了,而且你在禁足期間都挺安份的。」

  史賓瑟稍微思考了一下今天一整天他去了哪裡,首先,早上他附在一只兔子布偶裡,到花園街去了一趟,確定卡爾和查爾斯順利相認後,才離開那裡,接著,為了打發時間,他又讓自己變成一隻貓,到萊恩開的那家名為「死靈之書」的二手書店閒逛了一個下午,女客人都很喜歡他,而他也挺享受她們的撫摸與擁抱,雖然萊恩一直在瞪他,但他完全裝作沒看到;此外,他還留意到萊恩有一張安格斯‧諾倫在一九三○年代錄製的大提琴選輯,也許他該找個機會設法說服萊恩賣給他。

  作這些事情全都不需要他親身前去該處,只要適當地控制一些媒介,他就可以讓意識流到桐葉邸外頭,神遊四方。

  當然,他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卡歐斯,由於最近他總是乖乖待在家裡的關係(即使實際不然),因此卡歐斯對他的態度頓時變得柔和許多,要是被卡歐斯知道禁足對他來說根本沒什麼差別,那可就慘了。

  「好啊,我要去,」史賓瑟說。「我該穿什麼?」

  「別問我,」卡歐斯回道,有點沒好氣。「沒女人可約就已經夠可悲了,誰管你穿什麼?」

  「我可以變成夏洛特,這樣我們看起來就會像兄妹。」

  卡歐斯盯著史賓瑟那頭銀髮。「我想不會,總之隨便你,五分鐘內給我弄好出門就是了,我去開車。」他說罷便登上地窖階梯,走了出去。

  史賓瑟思考了一會兒,他記得夏洛特有套黑色的洋裝,買來還沒穿過,就放在樓上某個房間的衣櫃裡,於是他愉快地將自己化成一道薄霧,飄出門外。



  睡夢中他意識到某人正在推他,他睜開眼睛,將擱在臉上的書本拿下來,只見身旁有個身穿黑色洋裝的小女孩正注視著他,眼神略帶哀怨。

  「怎麼了?爾茲莉?」他問,聲音因剛睡醒而顯得有些沙啞,他咳了幾聲,試圖恢復成平常的男中音。

  名為爾茲莉的小女孩沒回答,只是揮了揮手上的鐮刀,像是覺得很無聊的樣子。

  他看了一眼那把纏著籐蔓與黑色花朵的巨大鐮刀,注意到刀鋒仍如往常般晶亮,一塵不染。「妳沒將他帶回來?」

  爾茲莉搖搖頭。

  「妳在十字路口上沒有等到他嗎?那個叫卡爾的?」

  爾茲莉再次搖頭,但這次似乎比較生氣。

  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應該不會這樣啊……真怪,是哪裡出了問題嗎?」

  爾茲莉沒理會他,只是走到一旁將鐮刀擱在房門旁,將一張小凳搬到書架前,並踩上去,在書架上取出一本書,然後將那本書拿給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他接過書來,一臉困惑。「這是上次妳買的書嘛,這本書怎麼了嗎?」

  她指了指書後的店家標籤。

  「死……靈之……書?」男人唸出聲來,並問道:「這是那家書店的名字?」

  爾茲莉點點頭。

  「我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好感,」他伸手撥了撥額前的白髮。「這只會讓我想到那些身上長滿鱗片、溼答答、毫無幽默感又難應付的傢伙,一想到就讓人渾身不舒服。」

  他揚起眼來,只見爾茲莉只是靜靜的以那雙深紅的眼睛盯著他看。

  「等等……爾茲莉,難不成這間店真的跟那些傢伙有關?」

  爾茲莉伸手指了指那本書。「書店老闆。」她說。「兔子現在歸他。」

  「不會吧!這是真的嗎?」他的語氣幾近哀鳴。

  爾茲莉篤定地點點頭。

  他似乎想回些什麼,但最後他只是低下頭,一手撫額,過了良久才再次抬起眼來。

  「好吧,爾茲莉,既然卡爾現在不歸我們管,那也沒辦法,只好放棄了。」

  然而爾茲莉卻是微歪著頭,一臉不悅。

  「我也沒辦法啊!」他叫道。「我才不想跟那種濕淋淋、醜陋又野蠻的東西打交道!而且妳又不是不知道,在這個世界裡根本就沒有殺死他們的辦法──如果是那些混血、而且住在海裡的傢伙也許還好對付……但如果是居住在人類社會裡──而且還能從我們手裡搶走獵物的傢伙……那肯定會非常、非常地難纏,我絕不會為了一隻兔子去找那傢伙,這未免也太划不來了!」

  爾茲莉垂下肩膀,有些失望地扁著嘴。

  「別這樣,小乖乖,」他輕輕摸了摸她黑色的頭髮,有些歉疚地望著她。「總還是會有機會的,下次再找新的就好啦。」

  「我想要兔子。」爾茲莉說。

  男人輕嘆了口氣。「沒辦法呀,兔子現在已經是別人的了,下次我再找別的寵物給妳,好嗎?」

  她抬起眼,有些不信任地看著他。

  「幹麼那種眼神?我既然說了就絕對會作到,難道妳不相信自己的爸爸嗎?」

  爾茲莉轉過身去。「你說的下次不知道要多久。」她說。

  男人伸手摟了摟她。「那,我們明天就去找,好嗎?」

  聽見這話,女孩的臉上這才微微泛起笑容,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們可以慢慢挑選,」男人說道。「直到找到妳喜歡的為止,反正我們有很多時間,可以一直找下去。」

  這時,房門外突然傳來電話鈴聲,男人立刻從沙發中起身,走到另一個房間裡去接電話,而女孩順從地跟在他身後。

  「喂?是,我是羅亞,噢……是你啊?決定好要許願了?是嗎……嗯,這樣很好,噢──不,別在電話裡說,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吧,好……我記下了,那待會兒見。」

  男人掛上電話,看來心情似乎不錯,他轉過身來,對爾茲莉說道:「我得出門一趟,很快就回來,妳乖乖看家,好嗎?」

  爾茲莉點點頭,似乎對於這樣的安排沒什麼意見。

  「那我走囉,記得把鐮刀收好,還有,記得給妳那些玫瑰花澆水,它們都快枯死了。」

  爾茲莉再次點頭,然後目送他走了出去,門一關上,她便走回剛才的房間,將靠在門邊的鐮刀拿起來,一晃眼,鐮刀就在她手中化為一只小小的黑色飾品,形狀有點像是天平,她將天平串在一條鍊子上,並配戴起來,將它妥善地收在胸前的衣服裡。

  她通過走廊,一直走到庭院裡,拿起噴壺開始替她的小花園澆水,這裡所有的花都是烏亮的黑色,許多藤蔓像血管一般歪斜地在園裡延伸,遍佈在牆上與樹幹上,然而爾茲莉似乎並不在意這座花園看來有多麼詭異,她愉快地哼著歌,像一隻黑色的蝴蝶快樂地在花園裡穿梭。

  遠處傳來大提琴的低吟,伴隨著哀怨的鋼琴聲,曲調柔美卻充滿悲悽,爾茲莉不只一次聽過這首曲子,那樂聲彷彿永不止息,而事實上也向來如此。

  那是一九三○年代的某首名曲,由李維‧藍道爾所譜曲,演奏者則是當年紅極一時的大提琴家安格斯‧諾倫。

  安格斯‧諾倫的演奏生涯在他舉槍自盡後畫下句點,當時他正處於生涯高峰,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要這麼做,一如其他謎般的音樂家,他的一生成了某種傳奇,倏地綻放,又旋即墜落。

  但爾茲莉知道,那是因為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這樂音會永遠持續下去,並從遠方的荒原幽幽傳來,即使演奏者已沒有手、沒有頭、也沒有身體,那仍會一直演奏下去,永不停歇,因為那是從靈魂中搾取的樂音,只要這座花園不死,他們每一天都會從土裡生長出來,重覆著一切,重覆著同樣的事。

  包括這首曲子。

  這就是他們必須付給羅亞的代價。

  實現願望,永遠都得付出代價。

  爾茲莉在石階上坐下,望著她美麗的黑色花園,靜靜地笑了。

  不知道爸爸這次會得到什麼樣的靈魂?

  她滿心期待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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