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間,史考特到市中心一家咖啡館買咖啡喝,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只喝地檢署大樓供應的廉價咖啡,她想也該是善待自己一下的時候。
她停下車,走進咖啡館,才剛向櫃檯人員點完咖啡要外帶的時候,就聽見身後傳來有人喚她的聲音,她轉過頭來,只見喬伊斯‧杭特正坐在一個靠窗的座位,略顯靦腆地朝她招了招手。
她必須承認,她對此感到有些驚喜,但她沒有表露出來,拿了咖啡便往杭特走去,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了下來。
「真巧,你怎麼會在這裡?」史考特問道。
「我聽說你喜歡這裡的咖啡,所以每天都在這裡埋伏。」
史考特笑了起來。「你神經啊?要找我的話打我手機就好啦。」
杭特搖搖頭。「重要的事不能在手機裡說。」
笑容從史考特的臉上慢慢褪去。「是什麼事?」
「這裡人太多了,不好說話。」杭特說道:「你現在有空嗎?我們去外面走走吧。」
史考特同意了。
◆
他們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公園,坐在長椅上喝咖啡,附近唯一的路人是個站在噴水池旁餵鴨子的老人,而以他所在的距離,也不太可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你是不是要去第十九分局工作?」史考特問道。
杭特對這個問題似乎感到很驚訝。「我?去十九分局?你怎麼會這麼想?」
「你同事說的,他們說你去和那裡的長官見面,可能會被調職。」史考特老實說道。
杭特忽然笑了起來,肩膀不可自持地抖動著。「真的?他們是那樣說的?」
「我聽到的是這樣。」
「他們一點也不了解我,你說得沒錯,我身邊根本一個朋友也沒有。」杭特笑著搖搖頭。「我沒有要去第十九分局,只是因為之前榔頭客的案子需要找我去問些事而已,我一點也不想去那裡工作,就算求我我也不去。」
這番話讓史考特頓時鬆了口氣。「那,你要跟我說什麼?」
杭特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史考特,你對於靈媒或巫師之類的人有什麼看法?」
「……吭?」
「如果你認識的人是靈媒或巫師,而且宣稱自己看得見另一個世界的事物,你會怎麼想?」
史考特略微皺起眉頭。「什麼怎麼想……那又怎麼樣?有什麼了不起的嗎?」
「你不會想叫他去看心理醫生,或是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嗎?」
「如果他沒出現攻擊性的行為就不需要吧,為什麼忽然這麼問?」
「……難道你不會覺得很可怕嗎?你想想,要是你跟這個人一道出門,他說不定會說你身旁多一個你看不見的人或什麼的……」
史考特笑了起來。「看得見的人才比較可怕吧,杭特,你我都看過那麼多因為看得見的人而受害的人,難道還會怕什麼看不見的人嗎?」
杭特頓時顯得有些啞口無言,他低下頭去,喃喃說道:「但我會。」
「什麼?」
「我說我會怕,」杭特抬起那雙湛藍的眼睛,望向史考特。「我覺得那很可怕。」
「杭特,你身邊有這樣的人嗎?」
杭特搖搖頭。「我就是那個人,就是我說的那種人,靈媒、巫師、反正就是那類的。」
史考特對這番話有些愣住。「你明明就是警察。」她說。
「但我有那種體質,這是先天的,我就是……會一直看見那些我不想看的東西,我不敢向任何人說,因為別人一定會覺得我瘋了,只因為他們看不到,他們就認為那僅是我個人的幻覺,但那些東西真的存在,而且一直都在那裡。」
史考特呆然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史考特,你曾經跟我說過你前任男友的事,你說那是你不希望太多人知道的事,你把你的祕密告訴了我,我想我也應該告訴你我的,而這就是我不希望別人知道的事。」
「這就是你要說的?」史考特問道。
「對。」杭特說道:「而我想知道你怎麼想,我是不是會就此失去你這個朋友。」
史考特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杭特,我從來就不是你的朋友。」
杭特聽到這句話,像是被瞬間拋進黑暗的山谷中。「是……是嗎?抱歉,史考特,我想是我太自作多情了,把我今天說的話忘了吧,我該……回局裡了。」
他站起身來,但史考特拉住了他的手,杭特訝異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何這麼做。
「看得見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又怎麼樣?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以前跟什麼樣的牛鬼蛇神交往過?」
「……啊?」
史考特站起身來,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親吻,杭特起初似乎嚇著了,但很快便予以回應,並回摟住史考特纖細的腰,感覺到她的心跳與自己的同樣激烈。
不久,他們分開,他看見史考特泛著紅暈的臉在他面前說道:「我說過了,杭特,我不是你的朋友。」
杭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也和她一樣紅,但他仍刻意別過臉去說道:「對不起,讓我考慮一下,你知道我這個人很矜持的。」
「杭特!」
杭特大笑起來,而史考特的笑聲也伴隨其中。
◆
白晝過後,卡歐斯在棺材裡醒來,卻發現自己的棺蓋是開著的,他甚至可以看見地窖的天花板,正當他疑惑之時,就看見視線範圍內有個紅色的東西正坐在棺材邊緣,他抬頭一看,只見那是一個身穿紅色洋裝的小女孩,也是個他極為熟悉的人。
「史賓──呃……夏洛特?」卡歐斯問道:「你醒了,身體沒事了嗎?」
女孩轉過頭來,露出甜甜的笑容,那是一種擁有成人靈魂的微笑,在這樣的小女孩身上顯得格外邪魅。「都沒事了,謝謝你的惡魔血,卡兒。」
「喔,不用謝我啦,」卡歐斯在棺材中撐起身子。「應該謝鑑識組的新人,那是他提供的。」
「我看了今天的報紙,」夏洛特說道:「艾德‧布魯克死了,在獄中自殺身亡。」
「你說那個榔頭客?」
夏洛特點點頭。「又讓那些傢伙稱心如意了。」
「哪些傢伙?」卡歐斯皺眉問道。
「像布魯克這樣的人類,不過就是個傀儡罷了,在這種人背後,往往都有更黑暗的力量在掌控他們,指使他們去犯罪,而在這些人類被逮到之後,那股力量就會讓他們主動終結自己的生命,好讓他們的主人能夠享用他們污穢的靈魂。」
「主人?你是指亞瑟‧佛洛斯特──那個主使者?」
「不是,那個叫佛洛斯特的應該也是個傀儡,問題是在於他背後支持他的非人種。」夏洛特低頭望著自己的圓頭娃娃鞋,說道:「在我認識的非人種當中,只有一個瘋子會做這種事,一旦和那傢伙打過交道,你就最好乞求自己能活久一點,因為所有上不了天堂,也到不了地獄的靈魂都會被扣留在他那裡,成為他的食糧。」
「我好像聽你說過這個人,」卡歐斯說道:「那傢伙叫做羅亞吧?就是之前卡爾那件案子裡的主謀?」
「沒錯,而遺憾的是,第十九分局沒有辦法對付像他那麼古老的魔物,至少現在還辦不到,我們只能盡可能搶在他之前淨化這些人的靈魂,就算把他們送下地獄,也好過在他那裡受永生永世的凌遲。」夏洛特嘆了口氣:「但很可惜,這次我們慢了一步。」
「但我們也不是每次都輸,」卡歐斯說道:「至少上次你救了卡爾。」
夏洛特笑了笑。「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隨你怎麼想。」卡歐斯聳了聳肩。
「對了,我在報上看到萊納特的畫展明天開始在附近的藝廊展出,要去嗎?」夏洛特問道。
卡歐斯略蹙眉頭。「我不確定我看不看得懂那些藝廊展的東西,他是哪種畫家?」
「不是搞後現代主義的那些垃圾,是正統的藝術家。」
卡歐斯思索了一會兒,說道:「你堅持的話,我可以陪你去。」
「我堅持。」夏洛特微笑道。
「好吧,那晚上有開放展覽嗎?」
◆
爾茲莉將那件粉紅色的洋裝掛了起來,吊在自己的衣櫥裡,這是她少數帶有明亮色彩的衣服,掛在那清一色黑白相間的洋裝當中顯得格外突兀。
她走回床邊,坐了下來,百無聊賴地盯著那件衣服,似乎有些沮喪。
一個清脆的敲門聲從她身後傳來,她回過頭來,只見一個白髮的年輕男子正站在門口,身上穿著的西裝和爾茲莉所穿的洋裝一般黑。
「別悶悶不樂了,爾茲莉,沒得到佛洛斯特的靈魂算不上什麼損失。」男子說道。
但爾茲莉聽到這番話,表情仍沒顯得比較開心。
「出來吧,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男子說道,接著便轉身走開,爾茲莉雖有些疑惑,卻也跟著走了出去,但當她走出門外時,卻沒看見走道上有任何人影。
「爸爸?」爾茲莉喚道。
「小乖,到這裡來。」男子的聲音從樓下傳來,伴隨著一個在樓梯間閃現的黑影,爾茲莉走了過去,她漆黑的身影映在牆上,而在那道影子身旁尚有一個男人的影子,領著她一步步往下走。
她步下階梯,通過大廳,來到迴廊上,影子仍在她的身旁一明一滅,指引著她前行的道路,最後,她穿過一道拱門,來到庭院裡。
庭院裡一如往常,長滿著黑色的玫瑰,花園中有一條鋪過的小徑,她順著小徑走進去,只見花園旁的石牆邊長了一株新的玫瑰,那株玫瑰又大又壯,正在微風中搖曳中,而在它的花苞中央,則隱隱透出一張猙獰的臉。
她往石牆望去,只見那面牆上畫滿了紅色的塗鴉,就像有人以鮮血在上頭書寫一般,寫滿了求救的話語:
──救救我!
──我要離開!
──我不要待在這裡!
──讓我出去!求求你!
──好想逃走!
──殺了我!
她看見在那些話語之中,還有許許多多的血手印,甚至隱隱有染血的人臉印在上頭。
而那株石牆邊的玫瑰正在尖叫哭號,花苞中央的臉變得扭曲,但除了無助地隨風搖曳之外,它什麼也不能做。
她覺得,那很像是艾德華‧布魯克的臉。
一雙大手輕柔地擱在她的肩上,她轉過頭來往上看,只見剛剛的白髮男人正站在她身後,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
「爸爸!」她叫道。
「你看,我把你的玫瑰提前帶回來了,別再不開心了,好嗎?」男人說道。
「嗯。」爾茲莉點點頭,也跟著笑了。
◆
他走到那幅畫面前,看見牆上的名牌寫著:《聖露琪亞》。
眼前的這幅畫和他印象中的那幅《露琪亞》很不一樣,他見過的那幅《露琪亞》當中,是一片酷寒的雪景,畫中有一個失去雙眼,正流著血的白衣女人,手中的金盤盛著她被挖出的眼珠,不論用任何角度檢視,那都是一幅恐怖至極的畫作。
但面前的這幅《聖露琪亞》中,卻是一片陽光普照的沙漠,以溫暖的金黃色調呈現,畫中有一隻紅色的大耳狐狸,正背對觀者坐著,不知在等待什麼,而在畫面遠處,隱隱有個身影駐足,但看來又像是一小塊忘記畫到的空白,他盯著那塊空白良久,才確定那塊空白裡什麼也沒有畫。
他又仔細地看了畫旁的名牌,確定自己並沒有搞錯,這幅畫確實叫做《聖露琪亞》,但他一點也不明白它為何叫這個名稱,因為他根本沒看見露琪亞在這幅畫中。
他對這個畫家的崛起過程略有耳聞,據說這幅畫的作者是在年過三十之後才開始學畫,而他對繪畫的執念甚至到了極為狂熱的地步,多年來他每天勤力不懈地畫著,並辭去了他原本的工作,只為能專心作畫,但他每一幅畫都是同樣的主題,每一幅畫的名稱都是《聖露琪亞》,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執意只畫這個主題,而他也似乎沒打算對任何人解釋原因,他曾因瘋狂地畫著這些作品而一度陷入窮困潦倒,直到他受到一名藝廊老闆的賞識,贊助他繼續作畫,並為他逐漸嶄露的藝術才華大肆宣傳,這位畫家才有了今日的成就與名聲。
「真搞不懂這幅畫為什麼要叫《聖露琪亞》,露琪亞根本就不在這幅畫裡。」他低聲嘟囔道,以為沒人會聽見,想不到身後卻有個年輕的女聲回應他:
「因為那是畫家心中的露琪亞,如今露琪亞已經回到畫家身邊了,當然就不在畫裡了。」
他嚇了一跳,轉過頭來,只見有個嬌小的女子正站在自己面前,女子有一頭及腰的大波浪捲髮,而且染成顯眼的淡藍色,看起來相當特異獨行,但更叫他驚訝的是,女子的那雙眼神儘管比他印象中世故許多,卻仍令他熟悉不已。
「哥,門口有導覽手冊,你怎麼不去拿來看看呢?」女子笑道,並搖了搖手中的小冊子。
「達芙妮!」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女子,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你是……達芙妮嗎?」
「是啊,好久不見了,哥,」女子笑了笑:「有好多年沒見了呢,我就知道你會來。」
「……你知道我會來?為什麼?」
「那還用說,因為我相信你沒死啊,你也好,爸也好,我一直都相信你們還活著。」
「達芙妮……」
「走吧,」名為達芙妮的女子牽起他的手,說道:「我們去見萊納特叔叔,他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但他聽到這話卻急忙抽開手,顯得有些膽怯。「不了,我只是來看看而已,我得走了。」他說罷便轉身要走。
「哥──」
他才走兩步,就忽然停了下來,只因他看見了一個他以為這輩子不可能再見到的身影。
萊納特‧海默爾正站在不遠處,顯然才剛從另一間陳列室走出來,並且一定是看見他了,因為海默爾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而那個身影就跟在海默爾身旁。
然後他看見海默爾身邊的那人轉過頭來望向自己。
他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像是被凍結了一樣,他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就算立刻轉身拔腿就跑也好,但他卻完全無法移動自己的腳步。
那人就和他記憶中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希格?」那人輕聲喚道,而那聲音他無比熟悉。
他曾以為經過這十多年,他理應早忘了父親的聲音。
「──爸……」他衝口而出,接著感覺到鼻子襲上一股極其難受的酸楚,淚水湧了上來,但他極力忍住,他不可以在這裡哭出來,藝廊裡到處都是人,在這裡失控就太丟臉了。
但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忍住這股蓄積多年的思念?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他就這麼呆站在那裡,直到他的父親艾拉‧羅森斐爾走向他面前,他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因他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絕對就會當場失聲痛哭。
他看見父親抬眼望他,而那雙眼睛一如他記憶中閃著金色的光澤。
「你長大了,希格。」
他點點頭,並努力吸著鼻子,好不容易才將呼吸稍微平復下來。
「對不起,爸……對不起。」他說道,並發現自己只說得出這句話,他應該再說些別的什麼,但一陣酸楚再度襲上來,他幾乎無法自持,只想大哭一場。
「沒關係,都過去了,已經沒事了。」艾拉伸手抱住他,他將臉埋在父親的肩膀裡,終於忍不住低聲啜泣起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平復下來,紅著眼離開父親的懷中。
「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兒子,」艾拉說道:「在這裡你會很難為情對吧?」
希格點點頭,並抹抹眼睛。
「海默爾,載我們一程吧。」艾拉轉身向身旁的海默爾說道,並伸手在他掌心中捏了一下。
「當然沒問題。」海默爾說道。
達芙妮這時也走上前來,挽著哥哥的手臂。「走吧,有好多故事得說呢。」
他們走出藝廊,陽光和煦地照在街道上,金黃色的光芒像是母親的手指般輕撫著人們的背脊,宣示著酷寒的日子已然遠去。
The End
【Blood²:零與遊戲】第十七章‧聖露琪亞
Tag: Blood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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