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如果你突然發現你的朋友是個蠢蛋,你會怎麼辦?」
聽到這問句,我將目光從手上快吃完的漢堡移向坐在桌子對面的H。
「那要視他蠢到什麼程度而定。」我說。
H慢慢地啃著薯條,眼鏡上的綠色反光在他眼底游移。「很蠢,非常蠢。」他說。
「舉例來說呢?」我一邊問,一邊繼續大口咀嚼著漢堡。
「舉例來說……」他仰起頭,注視著麥當勞的天花板。「就拿我來說吧,你以前是怎麼忍受我的?」他問道。
我看著他,不由得覺得好笑。「怎麼?現在這麼有自知之明了?」
他嘆了口氣。「我現在深刻地在反省了,我以前一直自以為我很聰明,但其實我是個白癡,而且是個超級大白癡。」
「真沒想到,」我將嘴裡的食物吞下,好盡可能表現出嚴肅以待的口氣:「閃光跑了會讓你受到那麼大的打擊。」
聽到這話,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說道:「誰都會受到打擊的吧!有誰跟女朋友分手會不難過的?你到底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啊?」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你以前也說過你並不完全了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又怎麼可能會知道?」
他低著頭,看著托盤中央那一坨剩餘不多的番茄醬,喃喃說道:「她真的相信我沒有喜歡過她,她的那一票朋友也這麼想,這一定有什麼問題,而且顯然問題就出在我身上。」
「說實話,我當初也這麼想。」我說著吸了口可樂。
他抬起眼,問道:「你也覺得我沒有喜歡過她?」
我搖搖頭:「我覺得你沒有把我當成朋友看待過。」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們都認識多少年了!」
「不知道欸,有時候我覺得你只是把我跟其他人當成沒腦粉絲,你好像根本不需要朋友,而既然你不需要朋友,大概也不需要閃光吧,你一直給我這種感覺,搞不好她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甩掉你。」
有那麼一刻,我覺得H好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徬徨狀態,他拿起一根薯條,但又將它放下,彷彿他從來就不認識那是什麼東西。
「你是跟我認識最久的人,既然你會這麼想,」他低聲說道,聲音小得幾乎要聽不見。「那就表示其他人也這麼想。」
「大概吧。」我又喝了一口可樂。
H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真心相信你是全然邪惡的存在,這感覺真的很奇怪。」
「電影裡的反派也沒人會覺得自己是壞人啊。」我說。
「我是壞人。」他說,語帶悲傷。
「很好,這是認清自己的第一步,」我說:「從現在改邪歸正也還不遲。」
「我想改邪歸正。」他說。
認識H這麼久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聽話,我忍不住被他臉上悲催的表情逗笑起來。
「笑屁啊?」H似乎有點不高興。「我很認真欸。」
「我知道你很認真,」我努力收起笑意,但效果不彰。「我看得出來,你最近幾個月以來改進了不少。」
「真的?」他這麼說的同時,我彷彿在他眼中看見光芒。
「真的,我看到的時候還會想:『靠!這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傢伙嗎?』說真格的,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不太習慣。」我坦承道。
他聽到我這麼說似乎很開心,但不一會兒又一臉凝重。
「可是,就算我現在開始善待別人,也還是有一些被我傷害過的人,或許不管是現在或以後,都會永遠把我當成一個邪惡的冷血怪物。」
我嘲弄地笑了一聲:「放心吧,你不會是這世上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被女人當成髒東西看待的生物。」
「我一定得是髒東西不可嗎?」H語帶無奈地問道。
「對有些人來說,把別人當成髒東西看待會讓他們比較好過一點,」我對他說道:「你以前也都是這樣對待別人,應該懂這種心態吧?」
他沒回答,只是點點頭。
「對吧,只不過是立場調換而已,」我往後靠近椅背,將可樂喝光。「換個角度想,如果當個別人眼中的髒東西能讓他們好過點,那被視為髒東西也不會死人吧,已經造成的過錯無法挽回,至少從現在開始學著不要去亂戳別人就好了。」
「也只能這麼想了。」他說。
我將空紙杯擱在桌上,開始嗑起H的薯條。「說真的,我不想跟你翻舊帳,」我說:「但我得說,我確實有過無論如何都實在無法忍受你的念頭,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就過了。」
「……對不起。」他說。
「哇靠,我等這句話等了好久啊,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欠你多少次,要我說多少句都可以。」他說,表情有點尷尬。
「那倒是不用常常說,」我搖手說道:「我想存多一點起來以後慢慢聽。」
「你……」他推了推眼鏡,看起來有點惱怒。「不要趁機玩我行嗎?」
「難得逮到這個機會,不玩一下搞不好以後就沒機會玩了啊。」我說著又拿了一根薯條,但被他拍開。
「不要一直吃我的薯條,再吃就被你吃光了。」他說,但我看得出他沒真的生氣。
「那你就吃快一點啦,等一下還要去勘景欸,萬一又下雨怎麼辦?」
他慢慢地咀嚼著薯條,說道:「那還是幫我吃好了。」
我呿了一聲,然後繼續啃起薯條。
離開麥當勞之後,我和H便到台大一帶去閒晃,這天是連日陰雨以來難得放晴的日子,不過早上下過一點雨,天候還是不怎麼穩定,趁著休假,我打算去試試我的新鏡頭,順便替下星期幾個約拍的Coser找看看有沒有什麼不錯的外拍地點,原本我只是隨口在噗浪上提過這事,也沒打算要約誰一起去──畢竟只是四處隨便拍拍,行程相當無聊,但H卻忽然說他最近幾個星期以來悶在家裡悶到快爆炸了,莫名其妙地就說要出來跟,我想不出任何能拒絕的理由,就讓他跟了。
當然,出來勘景對一道同行的人來說肯定是很無聊的事,若是別人,我未必會答應讓對方跟,但H是個怪人,他對拍照一竅不通,卻很喜歡勘景,有次還把我拖到台北南區附近一處荒蕪的廢墟,說那是個不錯的景點,要不是因為我們都是男的,而且我太熟悉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搞不好會以為他要把我拉到那裡去做什麼糟糕的事。
「再怎麼拍都是台大,實在有點無趣。」走進校區時H這麼說道。
「不然你有別的更好的地點嗎?」我一邊調整我的鏡頭一邊說。
「有是有,但都要付錢。」
「是啊,有這地方可以拍算很好了,其他地方又遠又得花錢真是要命。」
「以前去花博的時候有幾個地方的景還不錯,」H淡淡說道:「只是如果要拍Coser的話,就不知道路人會不會很多。」
我看了他一眼。「你連去花博的時候都在想這個啊?」
「畢竟我前女友喜歡玩Cosplay,我習慣上會幫她留意這些。」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我卻一時差點不知該接什麼話才好。
「你還真的是很愛她欸。」我說。
他略蹙眉頭,說道:「不知道,我本來就常常會替別人注意一些小事,搞不好不是只對她特別。」
「你到現在還留著這習慣?」我說。
「才分手幾個月而已,沒那麼快改吧,而且你現在在玩攝影,也常找人約拍,我也沒必要改這個習慣,因為我可以幫你留意有什麼好景可拍。」
「其實你不用幫我找,因為我認識的Coser都知道有很多好景點。」我故意這麼說道。
他的臉色頓時一沉。「那你今天幹麼還要出來勘景?」
「我說過了,我只是想試試新鏡頭。」我繼續裝作沒發現他的尷尬。
「你可以在家試,拍你的狗什麼的。」
「我家沒什麼東西好拍,拍了也不有趣,而且我沒養狗,上次你看到的那隻是鄰居養的。」
「好吧,」他揚起臉。「我不會幫你注意有什麼景點好拍,就算我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所以花博那邊有什麼好景啊?」
「你欠扁嗎?」他沉著臉說道。
我哈哈大笑起來:「好啦,我鬧你的,你可以幫我找景當然最好,你知道我這人很懶的,我根本不曉得有什麼地方好拍。」
聽到我這麼說,H的表情才稍微變得柔和些。「好吧,我會幫你注意。」
「多謝啦,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我們走那邊進去吧,」他指向旁邊一條小徑。「那裡有一些地方長得挺獵奇的,你應該會喜歡。」
「那是你自己喜歡吧。」我說,但還是跟著他走了過去。
我們走進建築物之間的小徑,那裡有一道長長的走廊,無人且寂靜,旁邊是一處小花園,雖說是花園,但長得超像《玫瑰瞳鈴眼》裡的棄屍現場。
而在長廊盡頭,有一座白色溫室,裡頭空無一人,大門還上了鎖。
「很獵奇,」我評道:「我喜歡。」
「不錯吧,」H微笑道:「而且這裡假日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
我拿起相機開始拍攝,H則在一旁看著我拍,我站在走廊上,朝溫室大門拍了幾張,卻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
「欸,你過去那裡站著。」我對H說道,並指了指溫室門口。
「要幹麼?」他問。
「拍你啊,我想知道那邊如果站著人拍起來會是什麼感覺。」
「都有景給你了,你不會自己想像嗎?」他叫起來。
「幹麼?拍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去那邊站好啦。」
他盯著我,好像還想說些什麼。
「快去。」我說。
他不情願地走到溫室門口,突然一下子變成不知道要把四肢往哪擺的人。
「不要一直動來動去的,擺點姿勢啊,比個YA手勢也好啊。」我叫道。
「我才不要比YA,那很老派。」他抱怨道。
「好啦,隨便啦,總之你不要動就對了。」我拿起相機準備要拍。
H一下子像是慌了,他立刻轉過身去,背對著鏡頭,巴在溫室門上,我按下了快門,但只拍到他一點點側臉。
拍了幾張根本看不到臉的照片後,H一臉尷尬地走回我身邊,說道:「你如果還要再拍我的話,那我就不帶你去找景了。」
「喔,好啦,不拍就是了。」我隨口應道。
「要拍去拍Coser啦,拍我幹麼?」他碎嘴抱怨了幾句,然後又帶我到下一個地方去了。
一路上走走拍拍,當我正在拍第三個相當有《沉默之丘》風格的景致時,H忽然這麼說:
「我突然想到,你還沒回答我在麥當勞問你的問題。」
「什麼問題?」我問,事實上我完全忘了。
「就是,當你突然發現你有個朋友是蠢蛋,你要怎麼辦?」
我冷笑起來:「我都認識像你這樣的奇葩了,還有什麼蠢蛋能嚇得倒我?」
「但要是你遇到我的二世咧?如果你遇到另一個人正在走我的回頭路,你覺得那要怎麼辦才好?」
我放下手中的相機,望向站在落葉小徑上的H。「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連二世都有了,跟誰生的?」
「拜託!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說著朝他擺了擺手。「如果真有第二個像你一樣的人出現在我的朋友群,我大概會認了,然後等看看他會不會有一天也跟你一樣被某個人或某件事打醒,頂多就這樣吧。」
「就這樣?什麼也不做?」他說,看來好像對此很不可置信。
我點點頭。「對啊,就這樣,不然你倒是說說看還能做什麼?」
「難道你不會想告訴他這樣做是錯的嗎?」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告訴他是會有什麼屁用嗎?像你以前那個樣子,誰來跟你說什麼大概馬上就被你封鎖斬立決了,如果當事人自己不想改,旁人說什麼還不都沒啥洨路用。」
聽到我的回答,他的表情頓時垮了下來,似乎很失望。
「明明知道朋友做了不對的事,卻什麼都不能說嗎?」他喃喃說道。
「到底是什麼事啊?你該不會又多管閒事還是又看別人不順眼吧?」
他嘆了口氣,說道:「我認識一個小朋友,最近在臉書上PO了很缺德的一個玩笑,而且還是公開的,我簡直嚇死了,當下就立刻要他刪掉那東西,可是他完全聽不懂我的意思,最後也沒把那東西刪掉。」
「是多小啊?中二生?」
他點點頭。
我揚了揚眉,說道:「中二不意外。」
「我當時花了很多時間想告訴他,這種玩笑是不對的,」他繼續道:「不是有沒有徵得當事人同意或犯不犯法的問題,而是這種玩笑本身非常沒有道德可言,可是想想我以前的作為,我又實在沒有立場跟他說這些,我沒有辦法讓他理解,有些事情違反了社會價值觀,在三次元的世界裡是不能做的──根本是連想都不應該想才對──不管是徵得誰的同意都一樣,但偏偏我又不是一個夠格當榜樣的大人,我自己也做過很多愚不可及的蠢事,我想說這根本是件沒道德的事,但我卻又不是一個品德多好的人,能義正嚴辭地對他這麼說。」
確定他說完了之後,我想了想,說道:「你想丟石頭,可是你知道你也有罪,對吧?」
他點點頭,表情凝重。
「沒辦法,中二嘛,幹中二的事是很正常的,」我聳肩說道:「我能理解你想勸導的心情,可是說真的,那不是你的責任,而且他才只是個中二生,他還小,每個人小時候都幹過蠢事,誰的人生中沒有幾段黑歷史?只是我們那年代沒有幾個人會把自己幹的蠢事PO上網而已,如果今天這個人是個大學生,年紀也不小了,他或許就真的蠢到沒藥救了,可是,聽你說的這個案例,他還只是個小鬼,他的心智年齡本來就沒有到達足以理解事情嚴重性的層級,所以你何必為他擔心咧?就算他今天出去丟人現眼,那也是他爸媽丟臉,不會丟臉到你身上好嗎。」
「那難道作為朋友,就真的沒有我們能做的事嗎?」他不死心地問道:「不管我們看到朋友做出多地雷級的事,都只能裝作沒看到?」
我想了一下。「對,差不多就是那樣,啊不然能怎樣?」
他頓時一臉像是被人狠狠揍一拳的表情。「……那樣還能算朋友嗎?跟我認知的完全不一樣。」
「我們生活在一個詭異的時代啊,」我笑道:「以前我們是不會轉個角就遇到瘋子的,但網路世界讓我們就算什麼都沒做也有機會碰上天賦異稟的神經病,在這漫漫網海,我們是能認識朋友沒錯,甚至不僅是泛泛之交,而是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當你看到朋友之中有人幹了件很雷的蠢事,你是可以稍微點他一下沒錯,可是就僅止於此了,因為你不知道對方把你放在什麼樣的位子,你覺得他是朋友,但對他來說也許並不盡然,如果對方根本聽不懂,或是聽懂了卻不願意改變態度,那就算了,事實上──也只能算了,因為你不能硬逼別人聽你的,如果你那樣做的話,那變雷的就是你了。」
他張口似乎還想再反駁些什麼,但不一會兒又像是放棄了。「也就是說,我這次還是在多管閒事,對吧?」
「我是不知道對方到底幹了多雷的事,不過既然對方是個小鬼,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能說,換作是我的話,我會把他放置PLAY,看他自己有一天會不會有所自覺,不過對你來說,這大概有點難,我在想,多管閒事幾乎等於是你的本能之一了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吧,我會學著盡量不要多管閒事。」
「嗯。」我隨口應道,以為這話題應該差不多結束了,便又拿起相機,轉過身去。
但H卻忽然開口道:「我想等他,而且這個朋友也還是想繼續當,可是──卻一點都不想再看到他了。」
我回過頭來,有點愣住。
「這樣真的很過分吧,」他說,語調絕望:「現在的我並不想因為有人一時不察做了蠢事而放棄他,可是在那之後,不管他說每一句話或做每一件事,都讓我覺得實在是蠢得可以,每一次看到他,我都會想:為什麼當初我會跟這麼一個白癡結交呢?明明是光在旁邊看就知道後果的事,他卻偏偏要去做,而且我還什麼都不能說,因為就算說了也阻止不了,還會讓別人覺得我是個自大狂──好吧也許我真的是個自大狂沒錯,可是,不對的事就是不對,難道就因為我不夠好,做過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我就完全沒有資格指出這一點嗎?」
我站在那裡等他講完,想著該對他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我說:「我瞭,我也遇過這種天才,明明他幹那些事會有什麼後果,我一清二楚,但他就偏要去浪費那個錢跟時間,那時我也很急著想告訴他不要做,可是越說他越故意,最後他的下場一如我所料,但我們朋友也當不成了;當初明明是懷著好意勸他,結局卻是落得被對方賭爛,你知道嗎?從那之後我就了解到一件事,就是作為朋友,你能干涉的事其實是很少很少的,如果今天我是他親屬,那要干涉還有點話講,但我並不是,我只是一個能在他心情好時跟他一起玩的朋友而已,也許對我來說他不只如此,但對他來說,我的地位就只是這樣而已,所以我當初對他苦口婆心說的那些,對他而言已經是徹底地越線,等於是在踩他的地雷,現在想想,最後我跟他倒還算是好聚好散,他沒對我破口大罵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H看著我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懂了。」
我朝他笑了笑。「有些人就是要自己往屎坑栽一回才能親身體會,你跟他說什麼都是沒屁用的,再說,人本來就是要有些黑歷史,等到對方知道要哭著來求爹喊娘,再去噹他也不遲。」
他揚起眉。「就像你現在噹我這樣?」
我不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笑了一下,繼續轉過身去拍我的照。
「你說的這些倒讓我想到另一件事。」他說。
「什麼事?」
「我以前認識一個傢伙,他一直想當漫畫家,有次他為了投稿一個比賽,必須辭職在家專心畫稿,他那時為此很猶豫,就來問我,他該怎麼做才好。」
這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力:「所以咧?你怎麼回答他?」
他搔搔臉頰,說道:「他那時說,他有很多朋友都反對他放棄工作去投那個比賽,因為那比賽鐵定有黑箱,其實我現在也忘了是哪個單位辦的,反正名聲不是很好,每屆選出來的作品都差不多是那樣,八成有內定的那種,可是,我看他好像真的很想參加的樣子,所以我就跟他說:『那你去投吧。』」
我不禁倒抽一口氣。「幹,你真的很壞。」
但H只是聳聳肩,看起來完全沒有半點自責。「我也知道投那個比賽沒有多大希望,可是他看起來就已經是一副存心辭職定的樣子,他早就決定好了,也根本沒有要聽誰的意見,只是想找個人支持他的決定而已,所以我就順他的意這麼做了。」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想什麼,接著繼續道:「那時他聽到我這麼說好高興,還說其他那些朋友只會潑他冷水,我才是他的好朋友什麼的。」
我嘖嘖幾聲,對此不敢苟同。「你才是真正沒有把他當成朋友的人吧。」我說。
「嗯,我現在想想也是這樣覺得,我們根本不常碰面,在網路上他也是幾百年才出現一次,一出現就跟人稱兄道弟的,可是我們根本不熟,我當初對此沒什麼自覺,可是現在想起來,也許我那時真的沒打算把這個人當成朋友吧,我總覺得,他只是高興的時候才來找我,大多時候要找他人都不在,既然如此,我只要在他出現時說些順他意的話就好了,何必惹他不高興。」H聳肩說道:「那些當時勸他不要參加比賽的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就是個聽不進真朋友勸告的人,反而將一個根本認為有他沒他都沒差的人當成真朋友,我想,當時那些真心勸他的朋友應該會覺得很幹吧。」
「巧言令色鮮矣仁啊,」我說:「真可怕,雖然我絕不想變成像他那種人,可是他那時候認識你還真衰。」
「對啊,誰認識我誰倒楣。」他說這話像是在開玩笑,但臉上並沒有笑意。
「那我一定是上輩子造了很多孽。」我說。
「也許就是因為我當時對人家做過這種缺德事,現在才會落得這般下場,」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好像沒聽到我的吐槽。「正因為我當時沒有勸人別去參加一個不會有好結果的比賽,現在才會遇到一個我真心想勸,卻完全勸不聽的傢伙。」
「別想太多,雷人到處都有的,就算你當時勸了那個人,也許他還是不會聽,而且你還是會遇到現在這個勸不聽的。」
我們走向下一個景點,往越加無人的地方走去。
「我會試著盡量調整我的心態,」走了一會兒H說道:「畢竟我也曾經是那麼愚不可及,大家等了我那麼久我才有所改變,總要輪到我去等另一個跟我當初同樣愚蠢幼稚的人。」
「我不知道你啥時變得這麼深情款款,」我一邊打量周遭景致一邊說道:「而且還挺文青的。」
「不要說我文青,你不知道現在文青是罵人的話嗎?」
我被他這句話逗得哈哈大笑。
「……怪了,我記得這附近有個廢墟的景,」H走到前頭說道。「等等,我找看看。」
「我沒差,反正我不趕時間。」我說。雖然台大很大,但奇怪的是,跟H一道走我並不擔心迷路。
那傢伙甚至不是校友,平常也很少出門,真不知道我這莫名的安心感是打哪來的。
當我正胡亂想著要是在校區裡迷路該連絡誰來救我們時,一陣風忽地吹過,橘紅色的落葉嘩啦啦地撒了下來,走在我前方不遠處的H頓時整個人置身在一幅極不真實的畫面之中,我趕忙舉起相機,趁風還沒完全停歇下來時,盡可能迅速地拍下眼前的這一幕。
H沒聽見我按下快門的聲音,仍自顧自地往前走,我知道我該立刻跟上,但不知怎地,我卻猶豫了。
有句話卡在喉嚨裡,我不確定該不該說。
不過這份猶豫只持續了大約一秒鐘,眼見H越走越遠,我連忙拔腿跟上。
「欸,」我喊他:「我要跟你說件事。」
他看到我匆匆忙忙地趕上來似乎感到很奇怪。「啥事?」他問。
「但要是說了,我們的友情可能就完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看見他的眼裡閃過一絲驚惶。「那還是別說吧。」他說。
有那麼一刻,我有點傻住。「啊?喔,好吧。」我說。
我們走了一會兒,誰也沒說話。
「呃……你要說的是關於我的什麼建議嗎?」H終於忍不住開口:「如果你覺得我最近還是有哪裡做錯,可以告訴我。」
「不是。」我回道。
「你要噹我以前做的蠢事?」
「不是,我說了,我不想一直翻舊帳,而且那些事也早過了。」
「你要笑我『閃光跑了哭哭喔』之類的嗎?」
「我哪有那麼無聊啊!」我叫道。「你都已經叫我別說了,還在這裡玩什麼猜猜樂?」
「我的意思是……」他停下腳步,有點侷促地對我說道:「如果你有什麼對我個人的意見,可以講出來無所謂,我想我現在挺得住,應該。」
「別傻了,我知道你是個玻璃心,你不會一下子變成強化鋼板的,」我不禁搖搖頭。「更何況,我現在對你沒什麼意見。」
幾乎有一秒鐘,我看見他陷入全然的呆滯。「所以你不是要罵我?」
「不是,」我坦承道。「如果我真想罵你,我不會從你有閃光前就忍到現在。」
他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搖頭說道:「不行,我完全搞不懂。」
「我早就想說了──本來差點就要說了,」我有點豁出去了。「但你那時卻交到了閃光──我當時想『媽啊這麼性格扭曲的傢伙居然還有女人要』,所以就放棄了,我想,會自願當你閃光的,一定是個史無前例絕無僅有的好女人,你再怎麼白癡加三級應該也不可能放掉這麼好的對象,可是我錯了,想不到你真的那麼笨。」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H說:「好傷人,我稍微有點不想跟你當朋友了。」
「不是,不只這些,」我搖搖頭:「這些只是我當時的想法,反正我那時候超震驚的,因為我以為我一直都可以晚點再講,不用急著跟你說,反正你是個性情惡劣不可能有誰忍受得了的渾帳,結果想不到居然還有別人會要。」
他眼鏡鏡片上的綠光閃動了一下,彷彿察覺到了什麼。
「你自己可能沒發現,」我繼續道:「但我注意到你最近又吸引了很多新朋友,如果我再不提,可能會沒有機會。」
他近乎迷濛的看著我,好像我剛剛講的是一段催眠人的咒語。
「所以……」見他沒有反應,我只好再說下去:「我都已經說得那麼明顯了,那──」
「喔。」他冷淡地打斷道,並轉過身走開。
我站在原地,感覺像是被一桶冰塊直擊頭部。
H越走越遠,而我確定我不該跟上去,正當我轉身要往反方向走時,卻被H的聲音喚住。
「你要去哪裡?」他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叫道:「那個廢墟的景在這邊!」
「我要走了,今天拍夠了。」我回喊道,但覺得臉在發燙,那是種接近屈辱的感覺。
我很快轉身走開,但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H便又抓住我。
「你幹麼啦?」他說。
「媽的!你這個渾蛋!」我怒道:「你沒有任何反應嗎?是你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結果你只是回了聲『喔』,就『喔』而已!這算什麼!」
他眨了眨眼,似乎很驚訝。「喔……我只是覺得──現在好像不是講這個的時候,還是先把正事做完再說,你不是還要勘景嗎?」
我甩開他的手,是那種會激怒人的力道。「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我──」
我話還沒說出口,H就不顧一切地摀住我的嘴巴,將我按到後方的樹幹上,尖聲叫道:「拜託!不要說!不准說出來!」
我死命掙扎,但H不給我有半點說話的機會,我們倆像白癡一樣在校園裡扭打起來(所幸周遭沒有任何路人看見我們的蠢樣),直到我冷靜下來,H也確定我不會再反抗才鬆開手。
「好啦!不說就不說,你有必要動粗嗎?」我沒好氣地說道。
「對不起,」H說:「我只是……暫時不想聽這些。」
「我知道啦,」我從地上起身,拍掉身上的落葉。「你不是我想的那樣,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哪樣?」
「哪樣!還不就那樣嗎!」我開始覺得他在故意惹我火大。「你有過一個交往五年以上的女朋友!我卻還想跟你說些有的沒的,存心破壞我們的友誼,我根本是個腦殘!你要笑就笑吧,是我不該蠢到一直到現在還抱有一絲希望。」
「我幹麼要笑你?」他一臉困惑。「我已經說了,我只是現在暫時不想聽這些而已,拜託,我成為前閃光眼中的負心漢到現在還不到半年,現在就接受這種事未免太不厚道了。」
「吭?」現在輪到我一臉茫然了。「接受?你說……接受啥?」
「我做了爛事,害女孩子傷心難過,應該要接受懲罰,」他站到一旁說道:「要是我現在過得太爽,會遭天譴的。」
「吭?」我這次吭得更大聲了。「過太爽?那是什麼意思?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清了清喉嚨,好像有點難為情。「我跟人家分手,傷害人家這麼多,我不可以這麼快就交到一堆朋友,或是──或是投入另一段關係,那樣我會有點……呃──有點良心不安。」
我忍不住想對他翻白眼。「你北七啊?她甩掉你之後也是可以去找別人啊,你總不能因為這樣就一直不跟任何人交往吧?」
「我當然也……不是想一直這樣,」他結巴起來:「可是現在還是有點……唉,我不知道怎麼說,我覺得我心情上還是需要整理一陣子。」
我陰沉地看著他。「這是打槍我的意思?」
他望向我,臉上的表情好像今天是他第一次認識我似的。
「不……我想不是,不算是,」他搖搖頭,有點惶然。「我只是希望你過陣子再說那句話,現在還不行,我沒辦法聽任何人對我那樣說。」
我沒趣地望著他,想著這傢伙到底有沒有自覺到他在說什麼。「聽到的話你會怎樣?」
他雙手按著額頭,直瞪著地面說道:「我會爽死。」
我瞪大眼睛盯著他。「就算對象是我也一樣?」
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六神無主。「不……我不知道,我現在沒辦法決定,等你說的時候我再回答你。」
「那我現在說不行嗎?」
「不行!」他大叫道。「你沒聽懂嗎?我現在不該聽任何人對我那樣說,我還在受罰期,要是我才剛跟人分手沒多久就有人對我……不行,那樣太渾帳了,我應該要悲慘地宅在家裡,每個朋友都出去玩樂,只有我一個人守著沒人的噗浪才對。」
我開始後悔對他提起這件事了,總覺得應該要一輩子都別讓這白癡知道有人愛他才對。「幹,你真的有病。」我說。
「幹麼這樣?我只是想給自己一段痛定思痛的時間。」他略顯陰沉地看著我。
「那是要等多久?」我問:「你什麼時候才打算讓我說那句話?」
他想了一下,回答道:「至少到明年。」
「那也只剩半個月而已,」我簡直有一萬個想要吐槽。「現在說跟到時說會有差嗎?」
「會啊,到那個時候搞不好我們就不是朋友了。」他淡淡說道。
我不確定他這句話是打算讓我期待還是怎樣。
「我先告訴你,說不定等到那時我會改變主意。」我說。
他聳聳肩。「沒差啊,反正損失的又不是我。」
我盯著他,忍住想揍他一頓的衝動。「你果然還是個爛人。」
「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笑了笑:「走啦,你到底還要不要拍照?」
「我勸你不要對我太放心,我說真的。」我說,但連自己都覺得這話撂得很無力。
他邁步往前走去,頭也沒回地說道:「沒關係,你敢怎樣的話我會報警。」
我聽出他的聲音在笑。
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禁疑惑起為什麼當初我會對這傢伙產生好感,這人全身上下到底有哪一點值得喜歡?打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幹的蠢事跟混帳事簡直多不勝數,不但囂張、自以為是、而且還很傲慢,雖說這陣子以來他總算是有點兒改進,但這真的足以抵銷以前那堆狗屁爛事嗎?我該不會正在把自己推進一個回不了頭的火坑裡吧?
我不禁嘆了口氣。
我知道,我可以說出一千個不值得跟這傢伙結交的理由。
但我同樣可以說出一千個想跟這傢伙在一起的理由。
不管了,就當我是個沒救的傻蛋吧。
我追上H,覺得地獄的火坑似乎已在某處開啟,但我一點也不介意。
End
【梅菲斯特敲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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