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m's Diner - Suzanne Vega (DNA Remix version)
我不太確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雖然那個白癡一點也沒察覺,但他在我臨死時幹的蠢事我全看在眼裡,說真的,認識這傢伙真是我人生的一大污點,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跟這蠢蛋瞎攪和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實在太蠢,蠢到讓人覺得要是不好好看著他,他搞不好下一秒就會被哪個邪教教派抓去洗腦──我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那些邪教教派的人馬到處都是,他們隨時隨地都在暗處伺機而動,打算把街上那些毫無防備的無知人們活活逮住,拉進他們邪惡的教義之中,這些人可不來傳教那套,他們會像蜘蛛一樣,選定一個好位置,在那裡結網築巢,靜候獵物自己上門。
我知道有個地方就是他們的據點之一,那地方叫「湯姆的店」,是一間小餐館,跟我住的公寓在同一條街上,我向來都知道那地方是個邪惡淵藪,就算打死我都不想進去,但那個跟我同住的傻蛋──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白癡──卻很喜歡那間餐館,他總說那個蓄著醜鬍子的老闆人有多好,跟他聊天多有趣,我清楚得很,他那意思就是暗指我很無趣,也是啦,就是因為他太蠢了,才會連那地方根本只是表面上偽裝成餐館都看不出來,我敢打賭那老闆的鬍子絕對是假的,他根本沒有那麼老,卻故意貼那口鬍子讓自己顯老一點,我看得出來,他是因為在這裡待得太久了,如果外貌完全沒有改變,那肯定會讓人起疑,所以才故意弄那口鬍子,而他貼鬍子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為他的體質長不出鬍子──有時候我懷疑他根本不是男的,但離女人又還有很大的距離,事實上,我根本拿不準這些信奉邪教的傢伙是什麼怪物,我相信他們之中大多數不是人類,不過當然了,跟我同住的那傢伙根本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話。
「你想太多了,老實說,有時候我覺得你有點偏執狂。」那傢伙如是說。
我會當他是白癡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不太確定當初我是為什麼要決定搬來跟這傢伙一塊兒住,也許是因為昔日的同學情份,又也許是我根本沒真的那麼討厭他也說不定,這傢伙蠢歸蠢,但我卻始終不想放棄他,他本性並不壞,卻是那種非常容易誤入歧途的類型,簡單說就像是隻會被大野狼拐走的小白兔,而且在認識我之前,他身邊就有些很糟糕的損友了,就我聽來的傳言,那些人根本已經是一腳踏在邪教裡了,我只能盡可能把他帶在身邊,讓那幫人別太靠近他──值得慶幸的是,那傢伙也知道他們不是什麼好傢伙,雖然他和那些人有很多年交情,但自從他認識我之後,就比較沒搭理那些損友了。
有時候,他會讓我想起我爸,我爸也是個好人,但很可惜蠢到沒藥救,在我小時候,他就被那些邪教的傢伙拐走了。
我清楚記得我爸離開那一天的情景,那是個陰雨綿綿的午後,他站在外頭的門廊,和一個撐著黑傘的男人交談,我從沒見過那個人,但曾在電話裡聽過他的聲音,那陣子我爸經常和某個不知名的人用電話往來,好像是討論跟生意有關的事,對方常打到家裡來,我也接聽過幾次,每次我爸聽到是他的電話時都很緊張,總是匆匆忙忙地奔下樓來,抓起話筒後就把我趕到一邊去,講電話的語調也變得必恭必敬的,似乎深怕觸怒那個人。
原本我以為我爸很怕那個打電話來的人,但直到後來,我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害怕的是那個人再也不打電話來。
那天下午,我躲在大門後面,從半開的門縫中偷看我爸和那個人交談,我爸一直很激動,聲音也越變越大聲,但那個撐著傘的人卻從頭到尾都笑咪咪的,好像完全不在乎我爸說什麼。
當時我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麼,只知道那個人似乎要去別的地方做生意,提到了買賣之類的字眼,我爸聽了就很著急,不斷說著什麼「現在還太早」、「事情還沒有完成」的話,然後那個人低聲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楚,我爸就忽然不說話了,我看見他低著頭,抱著雙臂,像是在考慮著什麼。
接下來他們的交談就變得很小聲,我聽不清楚,就踮著腳傾近門框,想更靠近一些,卻因此發出了聲響,那個人立刻將視線從我爸臉上移開,望向他身後的門框,看見了我。
那是一張斯文且極其友善的臉,就像個會坐在小朋友床前說故事的大哥哥,戴著無害且笨拙的牛角眼鏡,眼神永遠像隻無辜的小鹿。
然後他笑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只紫色的兔子布偶,湊到我面前,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那布偶的笑容很可怕,就立刻將它甩開了,那人見到我的反應,起先是愣了一下,但稍後又笑了,一點也沒有生氣,接著他將手擱到我爸肩膀上,示意他不要因為我偷聽他們說話而生氣。
那人微笑望向我,對我說道:
「那我只好將你最喜歡的大玩偶帶走了。」
正當我想問他這是什麼意思時,我爸就把我趕進了屋內,並喝斥我不准再出來,我感到很委屈,而且很想哭,轉頭就奔進了房間裡,當我趴在被窩裡流眼淚時,我聽見車道上傳來隆隆的引擎聲,我跑到窗邊,看見我爸的車子已開到了前院外,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收起大傘,往我這兒看了一眼,笑著揮了揮手,隨後便上了車,揚長而去。
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我爸。
在我認識現在的同居人後,我總會想:我不能讓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他和我爸不同,他還年輕,還有救,他可以不必和那些邪惡之徒廝混在一起,儘管我與他非親非故,但這樣的念頭卻時常縈繞在我腦海裡。
但即使他們很相像,畢竟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曾有那麼一天晚上,我被外頭傳來的聲響驚醒,我本以為是家裡遭小偷,抄起一支球棒就往房門外殺去,但卻發現客廳的燈是打開的,那扇落地窗大開著,窗簾在風中飛舞,而我的同居人就站在陽台上,倚靠著白色欄杆,面對著夜晚的街景。
「你在幹麼?」我問,但手中的球棒仍緊握著,不知怎地,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
他轉過頭來,看見是我,笑了一笑,說道:「是你啊,要過來嗎?晚風吹過來很舒服喔。」
「舒服個頭,冷得要命,你以為現在幾月了?快把窗戶關上。」我說。
他又笑了起來,我從沒看過他一個晚上笑那麼多次。「我很久沒出來了欸,讓我再享受一下嘛。」
他說著轉過身來,將手肘靠在欄杆上,仰頭望著夜空,好像那裡有什麼有趣的東西能看似地。
「什麼叫做很久沒出來?你到底在說什麼瘋話?叫你進來就快進來,你是在夢遊還是怎樣?」我叫道,雖想直接走過去把他拉進來,但不知為何,當下我心底有種警訊,那警訊告訴我:別過去比較好。
他慢慢地移動他的視線,最後定在我的臉上,他的嘴角仍泛著笑,而那笑容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你一輩子都在抗拒成為我們,對吧?」他說,但那講話聲調一點也不像是他的。
我瞪視著他,手中的球棒握得更緊了。
「你是誰?」我問。
他歪歪頭,好像在聽一段有趣的旋律。「我嘛,應該算是你所謂邪教裡的大頭目,雖然我自認我並沒有像你想得那麼強大就是了。」
「……該死的東西,」我憤然低啐道。「快給我滾出來,滾出我的房子!」
他發出一連串愉快的笑聲,我從來沒聽過我這位同居人發出這麼悅耳的笑聲,但我也知道,只有最邪惡的怪物才能發出如此誘人的聲音。
「這不是你的房子,正確地說,這是你和我合租的房子。」他說。
「我不是和你合租的,把我同居人的身體還來。」
他慵懶地看了我一眼。「你好像不知道,正因為有我在,你和你的同居人才能到現在都還安然無事,你知道有多少躲在暗處的傢伙想接管這地方嗎?那個叫湯瑪士的傢伙早就覬覦這裡很久了,他待在這裡的時間遠比你們久,你們搬來這裡,讓他很不高興,你知道嗎?」
「誰是湯瑪士?」我問。
「你也知道的,『湯姆的店』的老闆。」
聽到他這麼說,我心裡頓時有個底了。「哦……我懂了,你是『湯姆的店』派來的,你給我聽好了,我可不會接受你們的威脅,你們這些該下地獄的低賤畜生最好通通給我滾出人類的地盤!這裡可從來就不歸你們管!」
「你這話說得不太對,早在你們人類降生之前,我們就已經存在了,是你們搶走我們的地盤才是。」
「快給我滾!廢物!」我吼道。
他站在那裡,表情有些饒富興味。「你知道要怎麼驅魔嗎?你必須說出我的名字。」
「我會聯絡上知道怎麼對付你的神父。」我說。
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親愛的,你是驅除不了我的,查查你同居人的家譜吧,你會知道我一直都在他的家族裡。」
我還沒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就突然昏過去了,倒在欄杆旁,我連忙衝過去將他扶起,卻發現他人睡得跟死豬一樣,我好不容易才將他搖醒,他卻一臉茫然地望著我,說道:
「幹麼……咦?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剛剛在夢遊,你知道嗎?」
「我會夢遊?」他看來似乎很驚訝。
「對,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以前會這樣嗎?」
「我……我不知道……」他似乎有些嚇著了。「我剛剛說了什麼?」
我本想照實以告,但話一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了。「沒……也沒什麼,我沒聽懂你在說什麼,好了,外面冷死了,回去睡覺吧。」
他懵懵懂懂地站起身來,回房去了,我關上落地窗,雖意義不大,但我仍仔細地上了鎖,當晚,這事也就算這麼結了。
但我實在不能不在意當晚聽見的那番話,事後,我設法查證了我同居人的家世,這有點困難,但幸好我的職務給了我幾分便利,我瞞著同居人弄到了他家族的資料──雖說這也不是什麼不能公開的秘密資料,但畢竟我也不想讓人知道我為什麼要查證這個。
得到這份資料後,我簡直嚇死了,我本以為我的同居人只是有點呆,在人生道路上不慎交到幾個損友而已,但查閱了他的家譜後,我才發現他根本就來自一個被詛咒的家族,他的祖先在幾世紀前就有關於邪魔的事跡,過去也曾有生下畸形兒和家族成員無故失蹤的紀錄──這類紀錄在十九世紀的時候突然銷聲匿跡,之後家族中似乎就不再發生怪事了──直到我的同居人父母離奇失蹤為止。
我愣愣地瞪著這份資料,難道那些邪惡之物在我同居人的身上再次復甦了嗎?雖不清楚為何他們在十九世紀的時候突然消失了,但也許他們並沒有完全死絕,只是在等待機會,等著捲土重來的那一天。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後來,我送給我的同居人一個護身符,那是我從小就帶在身上的東西,雖然用來對付那種古老的魔物應該沒啥屁用,但至少我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正處於多麼危險的情況中。
在那之後,他沒再出現過那夜的情況,但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那些邪教人馬隨時隨地都在等待機會,絕不能對他們掉以輕心。
「湯姆的店」貼出遷移啟示前的那一週,我首次前往那間餐館,老闆仍是留著一口假得要死的鬍子,當他上來倒咖啡給我時,我趁機打量了下他的長相,再次確定,他的長相並沒有外在表現得那麼老。
「聽說你們要搬走了?」我問老闆。
「是啊,因為租約到期了。」老闆親切地笑道,但我只覺得假得噁心。
「還有別的原因吧?」我說。
他盯著我,好像已經意識到我這話別有用意。「這位客人,我不懂你在說什……」
我抓出預藏的一只小十字架念珠,往他手背上一壓,頓時我看見他的皮膚燒灼了起來,他馬上將手縮回去,咖啡也打翻了,我站起身來,看見他惡狠狠地瞪視著我,而那雙眼睛就像昆蟲般變得通黑,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潭子。
我望望四周,只見餐館裡其他客人也都慢慢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而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的形體看起來越來越不像是人的模樣。
「你很有膽量,」老闆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但那聲音十分怪異,像好幾台收音機同時播放著不同首歌,那種交雜在一起的聲音。「敢隻身一人來我這兒,我要是你,就會趕緊離開這地方,離開這座城市,『那一位』就要來了,等到『那一位』來到此地,我們就全都只有死路一條。」
「那就是你急著搬家的原因嗎?」我大聲問道,藏在外套口袋中的手緊握著槍。「『那一位』是誰?是你們的首領嗎?」
老闆尖聲笑了起來,身體像一大團橡皮糖那樣扭動著。「首領?我們沒有首領!一直以來都是先占地的就可以稱王!這裡本來應該是我的地盤,可是你跟你的同伴在這裡阻礙了我跟我的子民!我原本只要再差一點點就可以幹掉你們,可是你的同伴卻竟然是和『那一位』有關係的人,我們根本動不了他,現在『那一位』就要來收復失地了,你的同伴也很快就會跟『那一位』結夥!只有傻子才會繼續待在這裡!」
「你再給我說一次看看!」我氣得激動不已。「他絕不會和你們這種怪物同夥的!他跟那些受你們欺騙支配的軟弱人類才不一樣!」
餐廳裡到處都傳來尖銳的笑聲,和那個原本是老闆的生物所發出的聲音形成某種共鳴,像是來自地獄的協奏曲。
「別傻了,你的同伴打從一開始和你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一直都屬於我們這一邊,還有你的上司……同事……你身邊所有的人,他們全都投身黑暗這一方了,你很快就會見到『那一位』了,你最好在他醒來前殺死他──前提是你辦得到的話……」
笑聲越來越高亢,幾乎要將窗戶給震破,我再也受不了這聲音,連忙轉身衝出門外,奔離「湯姆的店」。
後來,我在我所工作的地方發現了很多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想知道的秘密,那些醜惡的東西竟然就藏身在我每天走動的長廊和辦公隔間之中,偽裝成一般的人類,我怎麼也沒想到那些怪物能擬態得如此天衣無縫,相較之下,「湯姆的店」裡那些生物簡直就是才剛開始學走路的小嬰兒,跟這些每天在我身邊出沒的傢伙根本不是同一個等級,他們不怕十字架,不怕日光,甚至不怕聖經,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甘願待在這裡,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在等待什麼,他們肯定想要徹底滲透我們,取代我們,等待完全取回勢力的那一天。
我開始覺得待不下去,自從我查閱到關於這裡的歷史檔案後,我發現這兒根本徹頭徹尾都是那些怪物的堡壘,說不定就連最頂頭的管理階層也被控制了,我原本僅是懷疑而已,直到我接到上頭的指示,要我去運送一樣他們不想多談的東西,我才終於百分之百確定,果然連上層也被邪教所接管了。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人可以相信了。
我原本大可以逃走,可是逃走又有什麼用呢?再說,我實在放心不下我的同居人,他不該留在這個鬼地方,被那些怪物所污染,我不能讓他像我爸一樣,被那些瘋子給帶走。
我決定留下來,完成我最後的一項工作。
他們派給我一群人,協助我運送那個躺在古老地窖裡的東西,我知道那會是什麼,也知道一旦到緊要關頭時,他們派給我的人根本不會有半點用處。
你最好在他醒來前殺死他──
當我到達那裡時,已是凌晨時分。
前提是你辦得到的話……
那是座大得離譜的地窖,有著羅曼式的廊柱與拱頂,看來像是某座古堡的地下遺跡,陰冷潮濕的氣息瀰漫在四周,若真有什麼古老的邪惡選擇棲身此處,我也一點都不意外。
「湯姆的店」老闆的話言猶在耳──
你很快就會見到「那一位」了……
◆
老實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將木樁打下去時,會偏了那麼幾吋。
那個胸腹破了個大洞的怪物還在屠殺所有的人,我抱著流血的肚子逃到長廊另一端去,這下完蛋了,全都完了,我們全都會變成那怪物的早餐,我開始懷疑上級之所以叫我們來此,就是為了要給那妖怪進補的,他們早就知道了,那些邪教份子老早就知道了,他們想撲滅我們所有的人,因為我們會對那些怪物造成妨礙──就像那天晚上附身在我同居人身上的那東西所說的一樣,我們的存在妨礙了他們,他們想要從我們手上奪取地盤,那就是他們要的。
一個踉蹌,我跌倒在地,同一時間,我聽見有什麼東西掉了,我奮力撐起身子,看見我的手機就掉在不遠處,我伸手想拿,卻有一只靴子的靴跟重重踩在我手腕上,痛得我大叫出聲。
我抬起頭,看見那怪物就站在我面前,冷冷地望著我,他有一半的內臟都掛在胸腹的傷口外頭,鮮血滴到我的手臂上和臉上,我真懷疑他這副樣子怎麼還能直挺挺地站著。
他望了望地上的手機,又望了望我,說道:「那東西能夠和外面聯絡嗎?」
我不想回答他。
他抬起踩住我的那隻腳,將手機踢向我這邊。「你想叫誰就叫誰來吧。」他說。
「這裡收不到訊號。」我說。
他似乎聽不懂我的意思。
這時,我忽然發現他蠢得無以復加,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只手機上了,似乎想搞懂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甚至忘了該下手殺我。
就跟那個我所認識的傢伙一樣蠢。
我簡直傻住了,眼前這個怪物就和那個我想保護的傢伙一模一樣,他們是同一類人。
而我爸也跟他們一樣。
你一輩子都在抗拒成為我們,對吧?
我想起那個不知名妖魔所說的話。
也許我之所以抗拒,只是因為不想接受我和他們極其相像的事實。
他將手機塞回我手上,然後走開了,我對他的這個舉動愣了好幾秒才回過神來。
我再次望向我的手機螢幕,現在居然已經可以收到訊號了。
這是個該死的陷阱,我清楚得很,我唯一該做的是關掉這支手機,把它扔到一邊去。
就算我必須躺在這裡失血而死,我也不該聯繫任何人。
不能讓任何人來到這個有殺人機器所在的地方。
尤其是那個我最該保護的人。
那個蠢得要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防禦那些邪教份子跟妖魔的傢伙。
要是他來到這裡,見到那怪物的話,那一切就完了。
他會像我爸一樣,徹底地被那些怪物所迷住,然後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我想關掉手機,卻辦不到。
通訊錄裡不知何時全是那傢伙的號碼,不斷地閃現又消失,螢幕上出現了一段段求救字串,全是我的手指所打出來的,我拼命地消除它們,阻止自己發送出去,但卻總是又打出了一大串。
我猜最後我還是發送出去了,天曉得我打了什麼,因為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見那傢伙來了,那個全世界最蠢的白癡,竟然真的來了,而且還自以為能救我,我從沒見過像他那麼笨的傢伙。
然後他見到了那怪物,做了一連串蠢事,蠢到我連講都不想講,總之他害我變成了一具活屍,於是我起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他活活咬死,接著那怪物總算殺了我,我趴在自己的血泊裡,想著眼前地面上那團粉紅色的肉塊是不是自己的腦漿,我已經什麼都不想管了,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攪進這團亂,不該妄想自己能夠改變一個徹頭徹尾的蠢蛋,我應該早早辭職走人,遠離這座城市,越遠越好。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我猜我應該是死了,至少我以為再等一會兒,我應該就會真的死了,但最後我卻睜開了眼睛,並且看到自己的正上方吊著一頂極其誇張的粉紅荷葉邊布幔,我嚇得跳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全是噁心粉紅色的大床上,綴著荷葉邊的枕頭上放滿了布偶和洋娃娃,而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差點沒叫出聲來,因為我的身上居然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蕾絲睡衣,到處都繫著蝴蝶結,我簡直嚇壞了,整個人縮在床上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裡就像一間終極的小公主房,只是所有的家具都是成人尺寸,桌椅上擺放著各種人偶,而且放眼望去全都是可怕的粉色系,連地上都鋪著粉紅與白色相間的地磚。
這時,所有的娃娃都忽然跳起舞來,在房間裡唱著歌,我終於忍不住抱頭尖叫起來,這簡直是惡夢中才會有的場景,而我拼命想醒過來卻做不到。
接著,在我床鋪正前方的那扇粉紫色大門忽地打開了,我抬起眼來,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高瘦的男人,他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西裝,鼻樑上掛著一副牛角眼鏡,臉上堆著滿滿的笑容。
我馬上就認出這傢伙是誰了。
他高舉雙手,做出一個歡迎的手勢。「歡迎回家,蒂娜小甜心!」
我對他放聲爆出一連串髒話,所有在第十九分局當差時我所學會的最惡毒字眼全都用上了,我衝向他,想狠狠揍他一頓,但那些還在跳舞的瘋狂人偶卻撲向我,將我壓在地上,我拼命反抗,但那些小怪物的力氣大得驚人,它們抓著我的頭髮,按著我的四肢,發出尖銳的笑聲,我覺得我簡直要聾了。
那男人輕快地走了過來,在床尾坐下,將手擱在交疊的雙腿上,俯視著我說道:
「別那麼粗暴,甜心,這樣一點都不像個乖女孩喔。」
「去你媽的!」我叫道。
「要是被第十九分局的人帶走的話,你就死定了,連靈魂都會燒得一點兒也不剩,你知道嗎?」
「我寧願死,也不想被你這種畜生救!」
他嘖嘖幾聲:「說得真難聽,我給了你現在的身體,讓你免於變成那種得吸血過活的骯髒生物,你該感謝我。」
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拍了拍掌,門外便閃進一個身穿白西裝,頭髮染成粉紅色的男人,長相俊美得一點也不像真人──事實上我懷疑他真的不是人,因為當他走近我時,我甚至可以從他的皮膚看見上漆後的反光。
「蒂娜,乖,聽勛爵的話。」白西裝男說道,而當我一聽見他的聲音,我便當場傻住了,甚至完全忘了該防備他接下來所要做的事。
「你是……」我話還沒說完,他便按住我的肩膀,將我的胳臂整支扯了下來,我嚇得尖叫起來,但很快地便發現一點也不痛,斷口處也沒有流出任何鮮血。
原本那些按住我的人偶慢慢地退開,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什麼樣子。
白西裝男熟練地將我的四肢全數扯下,將那些手腳抱在懷中,而我看見他手中的那些肢體就像他自己的皮膚一樣,閃現著漆過的光澤。
「你真的是好可愛的娃娃呀,蒂娜‧巴尼嘉,」名為勛爵的眼鏡男陶醉地望著我。「只可惜現在替你裝上手腳的話,你好像會變得很危險呢,只好暫時請你保持這個樣子了,不過不要緊,即使沒有手腳,你還是一樣那麼地可愛。」
我不敢置信地望向白西裝男,但他的臉上卻什麼表情也沒有。
這時,牆上的掛鐘響了起來,而勛爵幾乎是像彈簧似地一下子跳了起來。
「午茶時間到了,」他愉快地說道:「請你將蒂娜小甜心抱到樓下去吧,巴尼嘉先生。」
「好的,勛爵。」
勛爵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白西裝男轉身將我的四肢擱在床上,並小心地將我抱了起來,步出房間。
我想哭,但這副人偶的身體卻沒有眼淚可流。
這個世界早就已經瘋了,不管是這裡還是那裡,到處都是那些邪教份子和怪物,他們早已支配了這個瘋狂世界,當瘋狂變成這世界唯一的邏輯時,那些還意圖保有正常思考邏輯的人就反倒成為瘋子了。
老實說,有時候我覺得你有點偏執狂。
我還清楚記得我的同居人卡歐斯‧昆恩所說過的話。
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理由殺掉我的夥伴──
尤其是他在我臨死前──
我只有一個要求──
對那個在地下庭園殺死我所有手下的怪物所說的話。
就是請你救蒂娜。
他明明知道成為那些怪物的一份子是我最痛恨的事,我是絕對不可能會答應的。
我猜他肯定知道了,我暗地裡調查他身世的事。
難怪我送他那個護身符的時候,他的神態會那麼不自然。
有好多事我得向他道歉,現在想起來,我們交往的時候總是在吵架,到後來甚至根本就是各過各的。
「湯姆的店」是他最喜歡的餐館,而我一次也沒有陪他去過。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再見他一面。
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他說。
只可惜已經沒機會了。
我閉上眼睛,依偎在老爸的懷中,那副套著白西裝的無機質軀體,卻隱隱有些人類的溫度。
會是老爸要求勛爵去找我的嗎?我不知道。
我想我有點累了,畢竟防著那些怪物那麼久,幾乎耗費了我所有的心神。
我沉沉地進入夢鄉,夢中我又來到了「湯姆的店」,店裡播放著老闆湯瑪士總愛放的那首歌,我坐在窗邊喝著咖啡,想著那個等一下就會來赴約的人。
那個總是被我嫌蠢的男人。
窗外下著雨。
我等待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