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上交織著慾望與恐懼,男性與女性──不是很清楚的思考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狄萊亞‧薛曼《捕兔的仙子》
他走到那陰暗的階梯下,抬頭看到盡頭透著一絲微光,他拿出手槍,小心翼翼的走上樓去。
閣樓的房門是半掩著的,昏黃的光線自門縫裏透出來,他一腳將門踹開,然後衝進去將槍口試圖瞄準其實不存在的敵人──狹小的房裡沒有任何人,這讓他愣了一下,難道他想錯了,其實瑞多早就逃離這棟屋子了嗎?他頓時有種洩氣的感覺,如果瑞多已不在這屋裡的話,那大概也無法再找到他了吧,他這樣想著,然後喪氣的將槍收了起來。
牆上掛著一幅以白布蓋起的畫,他想那應該就是伊莉絲的畫了;他對瑞多的估計是錯的,他甚至沒有帶走這幅他心愛的畫,他為了保命狼狽的逃走了──當然,任何一個罪犯都會這麼做,他憑什麼認為瑞多不會?他自嘲的笑了笑,難道他以為瑞多會等他來嗎?瑞多不可能接受他──即使他察覺到了什麼也一樣,自始至終,瑞多對他都是反感的,而他居然妄想有一天瑞多會愛上自己!真是荒謬!終究,他是在自己的腦袋裡進行一場假想式的戀愛,他以為瑞多總有一天會注意到自己對他的感情,但就算注意到了又怎麼樣呢?他沒有理由接受他的愛,他的愛也永遠不會得到回報──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一定會得到回報的,不是嗎?
他拉下那塊純白的布幔,在那後頭的,是一張甜美的童顏,他注視著那幅畫,在昏黃的燈光下,那畫中人格外有種令人著迷的美,他後退一步,突然發現在她的美麗之下,暗藏著一種什麼,而那是他曾經很熟悉的,他瞇著眼,想找出他剛才察覺到的東西,他將畫從牆上取了下來,想將她巨細靡遺看個清楚,但卻是白費工夫,他並沒有找到他在這幅畫上意圖捕捉的東西。當他想再次將畫掛上時,他突然注意到,牆上原本掛畫的地方,有塊顏色跟其他範圍不一樣的部分。
那是一個橢圓形的範圍,只有那個地方比牆的其他部份白上那麼一些些──不是很明顯,但仔細看確實有那樣的輪廓存在著,看起來,就像是曾經有什麼東西掛在那裡,但現在被取下了的樣子。
他將畫放下,對那塊顏色不協調的地方產生了興趣,他環顧四周,在雜物堆放的角落裡看見了它,它被一塊厚重的粗布捆住,令人不太容易注意到它的存在,他走過去,將它搬出來,解開那塊滿是灰塵的粗布,將它重新掛回那個原本屬於它的地方。
他的視線不再落在那幅畫上,他只是安靜的注視它,思考著許許多多的事情。他一直認為所謂的「伊莉絲」是不存在的人物,是瑞多幻想出來以代替他母親的存在,用來填補他內心那段失去的美好童年,所以「伊莉絲」在他的認知中才會一直是個小女孩──孩童的那部份代表他想要抓住的童年回憶,而女性的形象則是與母親形象混淆的結果,「伊莉絲」就是瑞多‧左拉的憧憬,是他曾經想要卻沒能得到的東西。
一直到剛才,他都自認他的推論並沒有錯,但是當他看見它時,他就發現一個更簡單明瞭的解釋正擺在他的眼前,當然──也許他想錯了也說不定,但如果他現在想的正意味著事實真相的話──
他奔出房門,衝下階梯,留下閣樓裏那幅孤單的伊莉絲,以及掛在牆上的那面,有著細致雕琢的橢圓形邊框,卻早已破裂的老舊鏡子。
◆◆◆
在宅邸的某處,傳來一陣十分悠揚的琴聲,於是他往發出琴聲的房間快步走去。
房門是半開著的,這次他沒有拿出手槍,而是逕自走了進去,當他一進門便看見地上擺著四幅女孩的肖像畫,而那些畫作全被某種尖銳物品給劃破了;那些畫上的人他多半見過,有愛麗絲、荷菈、蘿蕾萊,還有一個他沒見過的女孩,他心頭一沉,因為犧牲者居然比他所知的還要多。他抬起頭,看見鋼琴後那頭金紅色的短髮,而琴聲也在這時嘎然而止。
那戴著金邊眼鏡的男子站起身,斜倚在鋼琴邊:「那些畫我不要了,最好的只要一幅就夠了,這些全是拙劣的複製品。」
「……你將她們視為複製品是嗎?她們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丹尼士憤慨的看著他。
瑞多不以為然的抬了一下眉毛。「你看過閣樓上那幅畫了嗎?」
「托左拉子爵的福,這次我把那幅作品看得很清楚,而且我認為──」他停了一下。「那才是拙劣的複製品,子爵先生。」
「你說什麼?」
「伊莉絲並不在那幅畫上,她活生生的存在於這個世上。」他走近瑞多。「就像你我一樣的呼吸著,為什麼你要忽視她的存在,為什麼你要拘泥於她的過去呢?拘泥在那幅虛幻的肖像畫上!」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瑞多瞇著眼盯著他。「伊莉絲已經死了,她的時間永遠只停留在她十歲的時候,只有那幅畫記錄著她的存在,對我來說,那就是真實!」
「她還活著,」他說。「她並沒有死,她自始至終都存在於你我的身邊,只是,她離你太近了,導致你無法看見她。」
他伸出手,將那副金邊眼鏡摘了下來,而那雙綠色眸子正不解的看著他。
「那幅肖像畫,是在她十歲那年畫的,完成於十三年前,所以她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就跟你一樣大,瑞多。」
他仍然疑惑的看著丹尼士。
「你不明白嗎?她的歲數跟你是一樣的,所以她並不是你的妹妹。」
「你到底在胡說什──」
「瑞多!」他打斷他。「就算是雙生兄妹,也很少有人會長得那麼像的!那幅畫上的女孩長得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更別說──左拉家那年出生的孩子只有一個,也一直就只有那個孩子!」
他望著瑞多,而後者正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那就是你,瑞多,你就是『伊莉絲』。」
瑞多愣在那裡,似乎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話。「……你說什麼?」
「我被那位老畫家的瘋癲模樣誤導了,他才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為什麼他會認為後來的女孩們都無法跟『伊莉絲』一樣?為什麼他會說只有『伊莉絲』才擁有曖昧不明的『神性』?那是因為,『伊莉絲』根本就不是女孩!她是一個被裝扮成小女生的男孩!所以為什麼沒有一個女孩能完全符合『伊莉絲』?因為她們都是真正的女人!她們沒有『伊莉絲』那種造作的假象,她們的本質就如同她們的外表一樣單純。她們沒有那麼複雜的偽裝,所以你沒有辦法愛她們,你愛的是那個假扮成女孩,跟你有著同樣容貌、同樣性別的『伊莉絲』!你所注視的一直是你自己,瑞多‧左拉!」
「別開玩笑了!」他叫道。「我曾經親眼看過伊莉絲在庭園裡、在這棟宅邸裡玩耍著,你這個從沒見過她的人憑什麼這麼說!太荒謬了!根本是胡說八道!」
「那麼,那個時候你在哪裡?」他抬起那雙黑色眼眸。「當伊莉絲在玩耍的時候,你人在哪裡?你那時候又在做什麼?」
「我──」他想回答,卻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他清楚記得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午後,伊莉絲在庭園裡唱歌、玩耍的模樣,他也記得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洋裝──他摸過那件衣服,他知道它的材質跟摸起來的觸感──但他是在什麼時候摸到那件洋裝的呢?當伊莉絲在庭園裡的時候,他又是在做什麼呢?他知道他一定也待在庭園裡,不然他不可能看見她;但他卻沒有跟伊莉絲一起玩耍,或跟她說過話的印象──關於伊莉絲的回憶此時就像一部無聲電影,而且有著太多不完整的片段,除了那幅畫之外,他一點也想不起來有任何能證明伊莉絲存在過的證據,他甚至沒有她的照片,而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他呆立在原地,腦中滿是紛亂的思緒。
「瑞多。」一個溫和的聲音喚醒了他,他抬起頭,無助的看著眼前的人;丹尼士正以一種關心的眼神注視著他,那種眼神讓他突然想起了母親,而此時似乎有某種什麼正在他的胸中開始瓦解。
他仍然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看著丹尼士,他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但丹尼士卻靠近他,觸摸他的臉;那手掌仍然像他印象中的一樣厚實,溫暖;他可以感到自己的腰也被同樣厚實的另一隻手環住,他現在在他的手掌心裡,就像隻貓一般順從;他抬起頭,看見那雙黑色眼眸正注視著自己;對方的手已捧起他的臉,讓他的唇可以與自己的唇相疊,瑞多沒有抗拒,於是,他們接吻。
◆◆◆
當他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時,他想的是那個老畫家說過的話:
「她會像那樣安靜、乖巧地看著你,而當你發現時,你已將自己的心臟刨出來雙手為她奉上!」
他自嘲的笑了笑,那個乍看瘋癲的老畫家真是料事如神,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此時,他倒在鋼琴旁,側腹不斷流著血,他被捅了一刀,而兇器就被扔在他旁邊的地毯上。他早該察覺的,當他看到地上那些被刀劃破的畫時,他就該想到瑞多身上可能藏有刀的,但他卻被愛情沖昏了頭,因為一時忘情而招致如此下場;他居然忘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殺了三個小女孩(還意圖殺害第四個)的殺人魔,居然一時因為他那無助的模樣而生起了一股憐憫,想起他原本對他的愛意,正因如此,他失去了一切判斷力。當下他真的有一瞬間想過,如果瑞多願意,他甚至可以無視於那些女孩的枉死,帶他遠走高飛──只因為他真的想跟他廝守一生;就因為這個愚蠢的想法,他才會讓自己現在被丟在這個地方,動也動不了,而且還逐漸失溫。要是他前任的情人知道了八成會笑他吧!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就讓他笑吧;他愛瑞多,而愛上這麼一個危險人物,這當然是他應得的。
他唯一掛心的,就是瑞多逃走後要怎麼辦?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根本就過不了逃亡生活的,他可能會淒慘狼狽的死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或是被警方抓到,接受法律的制裁,而這兩種他都不忍看到;更重要的是,瑞多心中的那個缺口再也沒有人能夠填補了,也再也沒有人能了解他了,他感到遺憾,到頭來,他仍然不是那個能拯救瑞多的人,也許那樣的人,以後也不會有。
他最後一眼望向那昏暗的天花板,然後在被血染紅的純白地毯上漸漸失去意識。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