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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shina】


  她站在那裡,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那片山林。

  「卡桑?」他抬起頭,不懂母親為何停滯了腳步。」

  聽到這句話,她才有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她低頭看著七歲的兒子,臉上帶著一種既慈愛又惶恐的神情。

  「健太,」她蹲下來,雙手握著健太的肩膀,力道並不大,但已足以令他感到不安。「聽卡桑的話,以後不可以再隨便跑到林子裡去了。」

  「可是,那是大山他們找我一起去的……」

  「不管誰來找都不准去,你不知道林子裡有多危險,答應卡桑你以後不會再去了。」

  他愣愣地點了點頭。

  「乖,這才是卡桑的乖兒子。」她摸了摸健太的臉,將他擁入懷中。「卡桑好擔心你知道嗎……」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他與一夥玩伴跑到林子裡,但最後只有大山沒有回來,他也永遠記得,那天在夕陽餘暉下,卡桑對他說的那句話。

  「大山被Moshina掠去了,健太。」

  年幼的他並不知道Moshina是什麼,但當時他也並未多問。

  因為他不敢知道。



  現在才六月,但天氣已十分炎熱,高村中佐與他的軍隊紮營在台灣的一個山間村落中,等必需物資都補充完畢後,他們就要翻過山頭繼續北上。

  「多桑!」一個看上去不會超過十歲的小男孩從軍營外跑了進來,奔向正坐在寫字桌前的高村中佐。

  「征太郎!」他沒料到會在這裡看到他的兒子,又驚又喜地將征太郎一把抱起,然後他看見久未謀面的妻子正站在他面前微笑著。

  「千代!不是說好了在北部會合嗎?」

  「我拗不過征太郎,他一直吵著要看多桑。」她笑道。

  「多桑,帶我去看田地,我剛剛在外面看到有好多好大的田。」

  「好啊,千代妳呢?」他轉頭看向妻子。

  她帶笑的搖搖頭。「外面太熱了,我待在這兒就好。」



  高村沒讓隨扈跟著,而是與兒子享受這難得的獨處時間,征太郎對於台灣鄉間的一切有著極旺盛的好奇心──雖然對高村來說這裡的田地跟日本的田地也差不了多少,但異地的環境似乎就是讓征太郎特別興奮,不知不覺的,他們父子倆已走到了一處偏僻的山林外,正當高村發現自己從未來過這裡時,征太郎卻已一溜煙地跑進林子。

  「征太郎!」他叫道,隨後往林中追去。

  「多桑!猜我在哪裡!」征太郎稚嫩的笑鬧聲自遠處傳來。

  「征太郎,給我出來!」他環顧四周,卻見不到兒子的半點蹤影。「多桑不想跟你玩這個,快點出來聽到沒有!」

  他再次聽見兒子的一連串笑聲,但這次卻像是從更遠的地方傳來。

  「征太郎!」

  林中一片寂靜,此時已近傍晚,連鳥的啼聲都聽不見。

  不知道為什麼,兒時的一場經歷突然閃進他的腦海,那時他與一群玩伴……他還記得帶頭的是大山,他們跑到附近的林子裡玩起官兵抓強盜,最後大家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他一個人在近晚的林子裡漫無目的的走著,還哭了起來,最後是卡桑找到他,而其他人其實早就回家了。

  但不是全部的人都回了家。

  他想起大山,儘管他現在再怎麼努力回想也想不起大山的長相,但他清楚記得,那一天所有的人都平安回家了,只有大山沒有。

  沒人知道大山到底去哪裡了。

  他在林中跑著,急著想找到兒子,他想到當年母親必定也是跟他一樣,在山林中慌亂的尋找著自己,而時間每過一秒惶恐就更增一分,直至找到兒女,或將為人父母者壓垮為止,他不願去想,但那句話卻一直從他的腦中爬出來,要他不斷聽見母親那句──他至今仍不明其意的話。

  「大山被Moshina掠去了,健太。」

  「征太郎!」他再次叫道,彷彿想打斷腦中那個嗡嗡作響的聲音。

  「多桑!」

  他抬起頭,看見征太郎正往自己跑來,他立刻衝上前,將兒子緊緊抱住。

  「伊是你兒子?」

  一個陌生的男聲傳來,立刻將高村從重獲愛子的喜悅拉入現實之中,他抬起頭來,看見眼前站著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男子,他理著平頭,古銅色的胸膛從汗衫領口下裸露出來,嘴裡叼著一支廉價的煙,正皺著眉頭打量著自己。「你是日本兵?」

  「我是中佐。」他冷冷的以對方聽得懂的語言回道。

  「噯?你會講台灣話?」

  他實在搞不懂這些台灣人,如果認定他一定不懂他們的語言,那又何必問?「我母親是台灣人。」他說,雖然他覺得不回答也無所謂。

  男子笑了起來。「原來是這樣啊,難怪!是說你兒子剛剛真危險,險些跌到山溝裡去,還好我反應快將伊救起來,現在這個時候不該將囝仔帶到這種地方來,晚時山仔頭很危險的。」

  「你救了我兒子,我很感激。」他說,但語氣仍然冷冽,雖然他體內有一半是台灣人的血,但他對大部份的台灣人實在沒有什麼好感。

  「下次不要再讓你兒子亂跑到山仔頭裡來喔,」當高村牽起兒子的手轉身離去時,那個台灣人還在他身後喊道。「小心被Moshina掠去!」

  他突然覺得心頭震了一下,Moshina?他回過頭來:「那是什麼意思?」

  男子笑了笑,那模樣就像是在說:瞧你們這些阿本仔,啥都不懂。「魔神仔(Moshina),就是會掠囝仔的鬼。」



  那是騙小孩的傳說,就跟他們日本的「神隱」說法沒有什麼兩樣,他的母親是台灣人,她不知道這種傳說在日本就叫做「神隱」,所以自然是用她原本的語言這麼形容。

  小孩若是不乖、不聽話,大人就會嚇小孩說「不聽話的孩子會被神抓去」,想必在台灣的說法就是「被魔神仔掠去」了,想想好笑,一個三十多歲的大人還會相信這種傳說,並煞有其事的告誡他,簡直就是迷信到可笑的地步,所以他才打心底看不起這些台灣人。

  他的母親必定也知道這傳說,但她從沒有這麼嚇過他:「不聽話的小孩會被魔神仔抓走」,一次也沒有。

  只在大山失蹤後提起了那麼一次,之後就絕口不提。

  他當然不相信什麼魔神仔還是神隱的故事,他相信在山中失蹤的小孩不是跌到哪裡摔死了,就是餓死了,什麼專抓小孩的妖怪根本就不存在。

  但他無法忘記大山失蹤的那件事,以及母親當時說出「魔神仔」的表情。

  他們沒有找到大山,連屍體都沒有,那座山並不大(雖然小時候總覺得那片山林極其寬廣),當時村子裡所有的人都去找大山了,可是翻遍了整座山,連足跡什麼的都找不到,大山就像憑空在這山中消失了,就像有什麼東西把他騰空抓起,然後飛到不知哪裡去一樣。

  那時他聽到有大人這樣說時,心中的恐懼不禁又加劇一分。

  他記得當他在林中迷途時,身後有很大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的叫聲,也許是鳥,也許是別的動物,但當時他相信一定是某種未知的怪物,而且非常巨大,因為伴隨那聲音之後有一片很大的陰影自他身後閃出──像是有某種禽鳥從這裡飛了出去,也像是有誰從他身後快速的跑走,總之在一陣落葉的沙沙聲後,一切又歸於平靜──只有蟬和鳥兒的啼聲還在繼續。

  他鼓起勇氣回過頭去,但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自那天之後,他每晚都會從惡夢中哭著醒來,他害怕夜晚,害怕未關的門窗,他相信那時在森林裡放過他的東西會回來抓他,也許那東西現在就不知躲在哪裡窺視著……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大山,也許就是他。

  也許當時只要再差一點點,回不來的人就會是他。

  而不是大山。

  「『魔神仔』……嗎?」他坐在寫字桌前,手指不自覺的敲著桌面。

  他有好多年都沒再聽過這個詞了。

  他回想起母親的身影,雖然他十分鄙夷台灣人,但他母親是唯一的例外,在他記憶中的母親總是沉默寡言,因為她不會說日語,父親也從不常讓她出現在人前,只有他會聆聽母親的話──雖然有時他不是很懂母親的語言,但他總是能明白母親的意思;在他小時候,他覺得母親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的氣質與其他日本女人都不同,她有一種來自異地鄉間的氣息,與那些蒼白的貴婦人不同,她的膚色略接近小麥色,有著一頭被陽光染得略棕的長髮──她總是將它盤起來,露出光滑的後頸,小時候的他喜歡從身後抱住母親,聞她的髮香與身上的肥皂香,那是一種能讓人感到安心的味道,每當他從惡夢中哭醒,母親就會抱著他,輕拍他的肩膀,嘴裡哼著他聽不懂的催眠曲,而他總是會在母親的懷中安心睡去。

  「小心被魔神仔掠去!」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台灣人讓他想起了母親,他第一次在別人口中聽見那句他以為只有母親會說的話,這讓他有點不太舒服。

  從林子裡回來後,就有種古怪的感覺一直卡在他的胸口,總覺得那個在林子裡遇到的男人很怪異,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讓他有這種感覺,現在他總算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因為這村子裡一個年輕人都沒有。

  他們已經在這裡駐紮了數週,所以他很清楚這村子裡都是哪些人,大部份都是老弱婦孺,在他印象中從未在此見過一個年輕男子,這裡的人們非老即幼,大多總是低著頭在田裡工作,他們不喜歡日本軍隊,所以極其沉默,但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他也不喜歡他們這些台灣人。

  這是一個死氣沉沉的村子。

  所有人都安靜的做自己的事,所有人都緩慢的行走著,陽光照射在他們白髮蒼蒼的腦袋上,連沁出的汗珠都好像停止了滴落,在這裡時間彷彿忘記了流動,除了駐紮在此的軍隊外,一切似乎都停擺在當下。

  所以他在見到林中的那個男人時,才會有那麼不搭軋的感覺。

  那男人頂多三十出頭,古怪的是他居然一點都不怕他,通常這裡的人們在見到日本人時不是露出厭惡的表情便是走避,根本沒人敢跟日本人搭腔,台灣人打從心底厭惡日本人,這在他們淪為殖民地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

  但他們能怎樣?反正他們橫豎已經成為敗者,力量才是一切,他們除了暗自怨恨外也做不了什麼。

  所以當那個男人以一種很稀鬆平常的方式跟他攀談時,他就感到很不快。

  如果不是兒子在場的話,他會讓那傢伙死得很難看。

  但那傢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很確定這村裡的面孔他都很熟悉,每到一個陌生之處便記下一切細節是他的習慣,也是他身為一個中佐的職責,但在他腦中的資料庫卻告訴他:這裡沒這號人物。

  他很確定他不曾見過那個男人。

  他突然想起大山──憑空在山中消失的大山,雖然他已記不得大山的模樣,但在他印象中,大山笑起來的樣子卻似乎跟那男的

  有一點像。



  當他從惡夢中醒來時,他看見千代正擔憂的望著自己。

  「怎麼了,旦那?」

  「……沒什麼,只是作了惡夢。」他說,同時感覺一身冷汗將背後浸得溼淋。

  「沒事吧?你一直夢囈。」

  「沒事,妳快睡吧,千代。」

  「你要去哪裡?」

  「去喝個水。」

  「我幫你倒吧。」

  「不用!」當下他被自己的語氣嚇了一跳,而千代也是。

  「……不用、我是說,妳睡妳的就好了,我要到外頭透透氣。」他說。

  千代緊繃的表情這才放寬下來。「這樣啊,我知道了。」

  當他回到房裡時,千代已經睡了。

  他沒有立刻鑽進被窩,而是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

  他在想千代長得實在與他母親一點都不像。

  此時千代側臥在另一頭,被單只蓋到腳踝(因為實在是太熱了),嬌小的身軀臥成弓形,本該極富誘惑力的姿勢卻因千代過瘦的身材給抵銷了大半,他望著千代從濃密黑髮下裸露出的後頸,他甚至看得見突出的頸骨,這讓他打從心底浮上一股厭惡感,而儘管千代安份的窩在自己的床位上,但她的長髮卻一路蔓延到他的枕頭邊緣。

  黑到不能再黑的長髮,與她的蒼白形成一種強烈的對比,就像是把墨汁染到白紙上一樣,而在那張蒼白臉孔上的五官也跟白紙一樣索然無味,他站在那裡盯著她蒼白的肌膚、白色的襯衣及白色的床舖,他覺得她好像除了那頭黑髮外其他的部份都與床舖溶為一體,而在夜晚昏黃的光線下那頭長髮似乎還在不斷長長,急欲吞噬他的枕頭,以及整張床舖……

  該睡了。

  他伸手將千代的被單拉上──至少蓋到腰部,而自己則躺回原來的位置,張眼盯著一片漆黑的天花板。

  他有多久不曾從惡夢中驚醒了?

  他想不起稍早的夢境,只依稀記得跟小時候的那場經歷有關,他猜一定是因為昨天征太郎差點走丟的事才令他作這場夢,他想起那個古怪的男人,那傢伙就像憑空出現在這裡一樣,如果不是他的確和征太郎去過那片山林,他甚至會懷疑那傢伙是不是他作夢夢到的。

  他想到要不是因為他的確認識大山,他也會懷疑大山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存在過──雖然現在他就已經有點懷疑了,畢竟都那麼久遠以前的事,搞不好那只是他記錯而已。

  會不會一切都只是他在作夢?

  「小心被魔神仔掠去!」

  那不是夢。

  如果當年的事只是一場夢,那麼他為何會對這個字眼有印象?

  沒道理他會在二十幾年後在異地再次聽到同樣的一個詞。

  他想起大山,童年許多事情如今都已變得模糊不清,但他卻很清楚記得在他七歲那一年,他認識一個叫大山武的小孩。

  他努力回想關於大山的事,但除了大山比他大四歲外他啥都想不起來,他覺得應該還有別的,除了大山的失蹤外應該還有別的事致使他對大山這個人印象深刻,可是他不但完全沒有頭緒,而且思緒還開始飄到別的地方。

  為什麼他會覺得那個台灣人跟大山有點像?

  不是長相,雖然大山長什麼樣子他已經忘了,但他很確定大山跟他長得完全不同,大山一定是個長得很典型的日本小孩,而那個男的怎麼看都有股台灣鄉間的草根味,所以是別的讓他有所聯想,令他不自覺地將這兩個人的形象連接在一起。

  笑起來的樣子。

  是那個台灣人揚起下巴微笑的模樣讓他想起大山嗎?

  他依稀記得大山笑的模樣,但偏偏對他五官長相的印象又十分模糊。

  他記得他很喜歡大山笑起來的樣子。

  他在黑暗中坐起身來,感覺冷汗又從他的背後不斷沁出。

  大山坐在他的對面,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是祕密喔,小健。」

  大山為什麼叫他小健?他記得以往他們一群小鬼跑出去野時,大山總是只叫大家的姓氏,他從沒大山叫過哪個人名字的印象。

  他喜歡大山笑起來的樣子。

  而且當時他是在跟現在一樣的黑暗中看見的。

  只有他們兩人。



  「林副官,你沒有把這村裡的確切人數完整呈報給我。」高村將資料扔在桌上,抬眼瞥了一下站在面前的軍官。

  但林卻只是很困惑的望著桌上的紙張。「這不可能啊,長官……這村裡的人我們都……」

  「你所受的教育就是教你跟你的長官頂嘴嗎?我昨天才在這村裡見到一個居民,而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身家姓名,你所謂的管理就是這麼散漫的嗎?」

  「居民?」林眨眨眼。

  「是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男人,而在此之前我從未在這裡看過他。」

  「這村裡沒有任何符合這年齡的男人啊……難道不是別村的人嗎?」

  高村沉著臉。「距離這裡最近的村落有多遠,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想不起來吧?我們還要在這裡待上一陣子,我不想有任何來歷不明的人出現在我的管理範圍內,去給我查清楚!」



  頭痛。

  征太郎一直在吵著要去找「阿火叔」,而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誰。

  「就是那個住在山裡的叔叔啊,多桑你也見過啊!」

  他揉著太陽穴的動作停了下來。「上次在林子裡的那個?」

  征太郎點點頭。

  「你知道他住在哪裡?」

  「嗯。」

  他想了一下,隨後召來林。



  當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林與征太郎都不見了。

  只有他一個人站在林子裡。

  發生了什麼事?

  剛剛他與林、征太郎一起到這林子裡找那個來歷不明的男人,但走了一會兒征太郎卻突然跑了起來,把他與林遠遠拋在身後。

  「多桑!你看,在那裡!」他邊跑著邊指著前方。

  「什麼?征太郎!你要去哪裡!」

  「就在那裡啊,多桑!」

  「我什麼也沒看見啊!」

  他追了上去,卻發現征太郎不知何時已沒了蹤影。

  「征太郎!」他叫道,卻無人回應,他轉頭想叫喚身後的林,卻發現林並沒有跟在後頭。

  「副官?」

  他又氣又急,心想回去定要把林刮一頓,但他又不可能將征太郎丟在這裡自己下山,眼下最要緊的是征太郎,他絕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再次失蹤。

  「征太郎!」

  遠處突然傳來一連串兒童的嘻鬧聲,他往聲音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閃進了樹後。

  那看來很像是小孩的身影,於是他追了上去。

  「征太郎!我不准你再這個樣子鬧了!」他一把抓住那幼小的胳臂,迎上了一道驚恐的目光。

  那是一個陌生的小女孩。

  他頓時愣住,並不自覺的鬆開了掌握,須臾間那女孩便跑開了。

  「彼是我女兒。」

  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傳來,他抬起頭,看見不知何時自己已站在一戶人家的門前,而那個男人正斜倚在門邊。

  「你又在找兒子了嗎,中佐?」男子笑道,隨後以目光示意他將注意力移向一旁。「喏,伊在那裡。」

  他轉過頭去,看見征太郎正與那個女孩玩耍著。

  看見兒子沒事,他頓時鬆了口氣,但隨後他又以嚴厲的目光盯著眼前的男子。「你是誰,資料上沒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什麼資料,反正我一直住在這裡,也沒人找上門。」他聳聳肩。

  「你叫什麼?還有你女兒的名字?」

  「我叫陳金火,村仔頭的人都叫我阿火,我女兒叫淑芬,這裡就我跟我女兒住而已。」

  「小孩的母親呢?」

  阿火看了他一眼,高村突然覺得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他眼中有別的情緒。「她叫阿娟,十幾年前被日本兵掠去了。」

  他眨了眨眼。阿娟?

  「你不是要告訴我你阿母也叫阿娟吧?」阿火意興闌珊地笑了笑。

  高村瞪了他一眼。

  「要進來喝個茶嗎,中佐?」



  他搞不懂這個叫阿火的人在想什麼,他似乎無意巴結,也無意冒犯,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對自己沒有敵意。

  現在外頭下著大雨,征太郎與淑芬玩累了睡在後面的房間裡,他坐在這裡,手中拿著一杯淡而無味的茶。

  阿火坐在門邊看著雨景,從口袋裡摸出一支口琴吹了起來。

  高村皺了皺眉頭,心想口琴聲會吵醒在房裡睡的孩子,但過了一會兒他又發現口琴聲會被雨聲淹沒,在房裡的人根本聽不到。

  「這曲子……」

  阿火停下了吹奏,揚起目光看著高村,高村這才發現他不自覺的將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這條歌你有聽過?」

  「我小時候聽母親唱過。」他說,想起以前母親在他被惡夢驚醒時哼給他聽的催眠曲。

  「阿娟也很喜歡這歌,我常吹給她聽。」阿火邊說邊撫著口琴,高村覺得那撫弄的動作有點像是在愛撫女人的身軀。

  「我母親,」他說,突然覺得胸口有種怪異的感覺。「她叫絹子,那是我父親給她取的日本名,我不知道她本名叫什麼。」

  「是嗎,那真可惜,你沒問過伊?」

  「沒有。」他說,但腦中一片混亂。

  他真的不知道嗎?

  他覺得母親一定有說過,只是他忘記了,也許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說的,所以他現在才會想不起來。

  是不是就叫做阿娟呢?

  他搖搖頭,想甩開這想法,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來過這片山林後,他就覺得許多記憶都變得紊亂,他好像想起了很多事,可是當他想弄清細節時又是一片模糊。

  「這是祕密喔,小健。」

  秘密?

  「老實說,我不喜歡日本人,不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覺得好像跟你很投緣。」

  「什麼?」高村愣了一下,他剛才已將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他將口琴放下,轉過頭來看著高村。「因為你長得跟一個我熟識的人很像。」

  「跟誰?」

  阿火笑了笑,走近他身旁,將口琴放在桌上,高村盯著他的動作,看見口琴金亮的光澤以及殘留在側邊的一點潤溼,他沒有立刻將手指離開口琴,而是滑過光滑的表面,當他的指尖即將離開琴身時,高村握住了他。

  阿火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高村自己也頓時愣住,但他沒有放手,他不想放開,他慢慢想起了一些事,他想起大山其實是個身份低下的農家子弟,想起大山的手也是像這樣佈滿粗繭,但他並不討厭。

  「這是祕密喔,小健。」

  大山在黑暗中輕笑著,將手滑過他的臉,肩膀,以及腰部。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他不敢相信這個秘密居然連他自己都瞞住了。

  他突然哭了起來,他什麼都想起來了,一股強烈的罪惡感突然向他襲來,他為什麼要想起來?如果永遠都想不起來不是更好!但偏偏人就是越想不起來的事越執著,偏要想起來不可──儘管那是時間認為對你不好而藏匿起來的事。

  阿火被他的模樣嚇到了,他很清楚,但他停止不了哭泣,他知道自己完全回到當年那個需要母親哄的七歲小孩狀態,因為他喚醒了當年那個記憶,只是現在母親早就不在了,沒有人知道要怎麼讓他平靜下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中佐?」阿火輕聲喚道,而高村這時注意到對方回握著自己的手。

  他搖搖頭,一手抹著自己臉上的淚水。「沒事,我不知怎地突然……」

  阿火伸出手抹掉他眼角不斷流出的淚水,這個動作令他想起了母親,一時間他有如驚弓之鳥般縮了回去。

  「你……你想……」你想做什麼?因為哽咽害他這句話一直講不好。

  「你知道嗎?其實你跟阿娟長得很像,我第一眼看到你就這麼覺得了。」

  他張著淚汪汪的眼睛看著他,卻怎樣也看不清楚。

  他感覺到阿火伸出手指滑過他的下唇,就像他撫弄那支口琴一樣,指尖的觸感極不細緻,但他並不討厭。

  他閉上眼睛,輕抽了一口氣。



  大雨淹沒了呻吟聲。

  門大開著,面對著無人的山林,門內一張老舊的木桌咿咿呀呀地震動著,阿火背對著門外,高村趴在他身下,在他底下是逐漸染上體溫的木桌。

  「這是祕密喔,小健。」

  他不確定小時候的他知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小心被魔神仔掠去!」

  不乖的小孩會被抓走。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大山失蹤的事會讓他那麼恐懼了。

  因為他不該被放過。



  林氣急敗壞地回到村裡,渾身被大雨淋的像落湯雞一樣。

  高村中佐與他的兒子都失蹤了。

  高村夫人十分著急,而林當下則是召集了手下的所有人去找,當他們前往那片山林時,有個老嫗告訴他們她應該知道失蹤的兩人在哪裡。

  「妳叫劉陳金珠吧?」林問。

  「是的,大人。」

  「妳有看見他們往哪兒去嗎?」

  「沒有,但我想他們應該是到阿火那裡去了。」

  「阿火是誰?」

  「是一個叫陳金火的少年人,我們村仔頭裡的人都叫他阿火,他就住在山仔頭裡。」

  「妳能為我們帶路嗎?」

  「可以,大人。」

  老嫗披著簑衣,駝著背,在雨中搖曳著恍若山妖,她的腳步異常快速,似乎非常熟悉這片山林的環境,不久便將軍隊遠遠拋到身後。

  「到了。」正當林以為自己差點跟丟時,只見老嫗停下腳步,雙目望向面前的一片光景。

  林走到她身旁,卻沒看見他原以為會看見的住家,在老嫗手所指的方向,卻只有一堆土堆赫然聳立面前。

  「彼就是阿火。」老嫗蹲了下來,伸手抹掉土堆前一面石碑的髒痕,上面森然寫著「陳金火之墓」。

  「彼是我阿兄,很多年前就死了,死的那年才三十幾歲。」

  「妳……妳這是在戲弄我們嗎!妳給我站起來!」林氣得臉紅脖子粗。

  「大人,你有看到那邊那座小墳嗎?那是彼女兒淑芬的墓,彼阿母阿娟好幾年前被日本兵掠去後,就是阿火一個人撫養她,但查甫人哪懂得撫養那麼細漢的囝仔哩……後來有天做阿爸的不注意,淑芬就跌入山溝裡摔死了,可憐哪……阿火只有淑芬這麼一個女兒,一直想不開,之後就上吊死了,說來說去,都是日本兵害他們一家夥家破人亡……要是阿娟還在,也不會變得這樣子……」

  「妳給我起來!」林一把揪起老嫗的衣領。「我們不是來這裡聽妳說故事的!妳給我說清楚!中佐跟小少爺到底在哪裡?」

  老嫗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在她佈滿皺紋的臉上拉開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我說過了,他們去阿火那裡了。」

  「胡說八道!」他一把將老嫗扔在地上,她瘦弱的身軀向後撞到墓碑,而他這時才發現老婦臉上還帶著詭異的笑意,咧開的嘴裡露出一口黃黑的爛牙。

  他拿出槍,正對準那老婦笑得難看的臉時,他的目光突然凝結了。

  墳墓不是只有這兩座。

  他抬起頭,看見在那一大一小兩座土堆後尚有一座不明顯的土堆,前方也同樣豎著一面墓碑,而他當下只希望自己從未看懂過那上面寫的字。

  那上頭寫的是「劉陳金珠之墓」。

  他低頭看向地上的老婦,而她仍白癡般地衝著他笑。

  這怎麼可能?

  他抬起頭來,然後頓時愣住了。

  在他面前是一大片數也數不清的墳墓,而那些墳墓的數目、以及上面的姓名都是他極為熟悉的……

  「林副官,你沒有把這村裡的確切人數完整呈報給我。」

  都在這兒了。

  全都……

  「長官,怎麼了嗎?」一旁的某個士兵開口道。

  他緊握槍身,彷彿像害怕被什麼人聽見似的低聲說道。

  「快點……快離開這裡……」



  「那是三四十年前吧,隔壁山頭那邊的村仔頭被一場大火燒得一點也不剩,沒半個人活下來,那些村民身後也沒人處理後事,說來也可憐,所以我們這邊兩個村的人就過去幫忙處理,你都不知道,那時候多恐怖啊,到處都是被燒到看不出形體的死人,黑黑焦焦的,有的還在冒煙,好像什麼烘肉的味道,有的還跟房子燒成一團不知道啥東西,都混在一起,要分辨誰是誰根本無可能,所以最後我們就挑塊地方把找得到的屍塊都埋一埋;那時我們幾個村子很常往來,發生這款事我們也很難過,村人我們都認識,所以就各自幫他們立碑立一立,不過老實說那也是個形式啦,實際上那墓仔埔跟亂葬崗沒兩樣……啊對了,阿火跟他女兒嘛是埋在彼個所在,阿火喔……我熟識伊的時候我還是個囝仔,伊人很好,人生做英俊英俊的,娶了個很漂亮的老婆,叫啥來著……啊對啦,叫做阿娟,倆個人多恩愛啊,還有個女兒叫做淑芬,生做嘛是很可愛,彼時大人都說淑芬長大一定會跟她阿母一樣是個大美人。」

  老人抽了口煙,然後繼續道:「不過誰知道咧,後來日本兵來了,看阿娟生得美就把她掠去了,後來也沒人知道她怎了,反正也是凶多吉少,要是被掠去也就當作是死了,你也知道那些日本兵彼時是怎麼對待我們這些台灣人的,阿火自從老婆被掠去後人就變得有些憨神憨神,整個人失魂落魄,可憐哪,誰知天公伯好像覺得這還不夠慘,後來淑芬突然失蹤去,阿火跑到村仔頭裡,整個人好像要瘋了,我們村仔頭裡的人也很著急就跟著去找,我還記得彼時他們說在山溝裡發現淑芬屍體的時候,阿火哭得好像天要翻了,有夠慘的,大家都勸阿火要看開點,不過大家也知道要是換個人遇到這款事,有幾個人真的能看得開?後來過好幾天都沒人再看過阿火,大家去他厝裡才知道他上吊死了,彼時是熱天,他們說整間厝臭到根本沒辦法在裡面待上多久,屍體都腫起來爛掉了,還生蟲,光聽就恐怖,幸好我彼時沒湊鬧熱去看,彼時有幾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猴囝仔跑去看,回來吐了好幾天。」

  我在筆記本上沙沙記錄著,等我寫完最末一句,抬起頭來等著老人繼續往下說時,卻看見他輕揮竹扇,閉目抽著他的煙。

  「然後呢?」我問。

  「沒有然後了,少年仔。」

  我皺著眉頭,望著筆記本中的字句,難道我要將日本軍隊在山中離奇失蹤的這整件事都歸咎於鬼魂作祟嗎?主編鐵定不會讓這種鬼故事過的。

  果然還是要放棄這事件嗎……

  我站起身,心想等下就去那個被火燒燬的村子照些照片好了。「那麼,阿伯,很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故事。」

  「少年仔,你剛說你是記者是不?」

  「是啊。」

  他指了指我的相機。「你想去那村仔頭拍照是嗎?」

  「嗯,我要去現場多拍幾張。」

  「少年仔,我勸你,」他向後倚著椅背。「這故事沒有什麼好寫的,我們這裡活到我這歲數的人都只想忘掉那回事。」

  我有點猶豫,畢竟這故事報導出來也毫無價值,最多只能寫成廉價的鬼故事小書。「不過,都特地到這裡了,不拍些照片回去有些可惜。」我笑道。

  老人望著天邊。「日頭要下山了。」

  我看了看錶,現在才四點多,心想就算拍完照走回來也還不到天色全黑。

  「少年仔,我建議你別挑這時候去,是說就算在大白天,我們村仔頭的人也沒人敢一個人去那裡的。」

  我望著他。「為什麼?」

  「小心被魔神仔掠去。」

  聽到這話我不禁莞爾。「魔神仔不是專抓小孩嗎,阿伯?」

  他原本閉上的雙眼此時開了一道縫。「那邊的東西已經不是魔神仔了,只是我們這裡的人都這麼叫而已。」

  我不解的眨了眨眼。

  「算啦,反正外地人很少會聽進去的,少年仔,你想去就去吧。」他搖搖手,然後繼續躺在搖椅上,閉目像是睡著了一樣。

  我見他似乎不太想再搭理我,於是只好摸摸鼻子走了出去,我站在四合院的門口,抬頭仰望那片浸淫在耀目陽光下的山林。

  他站在那裡看著那個記者,而陽光從他背後灑下。

  咦?

  我抬起頭,覺得剛剛好像在山坡上看到一個人站在那裡,但定睛一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大概是看錯了吧……

  我回過頭來,看見搖椅上空無一人,空蕩蕩的四合院裡只有搖椅在咿咿呀呀地搖擺著。

  我站在那裡,一手不自覺的摸上我的相機。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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