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有一對母女來到位於街角的一間寵物診所,因為在前一天,這位還在唸小學的女孩在診所前看見流浪貓領養的告示,於是,向來喜歡小動物的她便興高采烈地回去告訴父母這件事,而他們認為讓女兒養隻寵物也無妨,或許可以培養女兒的責任心,或是了解生命的意義之類的也說不定──總之,正因如此,於是隔天下午,女孩的母親便帶著她來到這裡。
這間寵物診所的醫師是一個年紀頗輕,有著一頭金髮與漂亮藍眼睛的男子,他在這裡開業已有兩年多,這裡的人幾乎都很喜歡他,原因除了他英俊的外表外,當然就是他友善的態度,以及似乎與生俱來的熱忱與耐心。
當她們走進診所時,醫師原本正在忙一些似乎頗重要的事,但當他看見她們時,卻仍露出他一貫友善的笑容,並親切地詢問她們的來因,完全沒有任何因受到打擾而顯得不耐煩的態度,加上他原本就討人喜歡的外表,可以說當下就立刻讓這對從未踏進這裡的母女對他,以及這間窗明几淨的診所產生了好感。
「請問這裡現在還有小貓嗎?我們想要領養一隻。」
「喔,當然,還有兩隻,就在後面。」
沒過多久,女孩就高高興興地抱著一隻才幾個月大的小貓咪,並牽著媽媽的手回家了。
此時,診所又再度剩下醫師一人,他也重新投入了剛剛的忙碌狀態,一切與稍早那對母女來之前沒有兩樣。
玻璃門再度被打開,這次走進來的是一個戴著毛線帽的褐髮男子,下巴蓄著短髭,粗黑框眼鏡後深色的眼睛透著疲憊,儘管現在已是下午,他看來卻好像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醫師抬起頭,卻沒有像剛剛一樣露出和藹的笑容,相反的,他有一瞬間只是愣在那裡,定定地凝視著眼前的來人。
「約瑟,我的貓這幾天一直拉肚子,你能不能幫我看看?」男子似乎沒注意到對方的目光,只是不耐煩的將手中提著的箱子放到檯上,而箱中有一隻灰毛的公貓。
「喔……我看看。」醫師──也就是約瑟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他很快地將注意力放在貓的身上,沒讓對方發現到自己的異狀。
「這隻是雷依吧,雨果最近還好嗎?」約瑟問道。
「雨果被珍妮帶走了──其實我本來希望她兩隻都帶走,照顧這種毛茸茸的小東西麻煩死了。」
約瑟笑了一下。「你沒跟她說?」
「當然說了,但她堅持要留一隻在我這裡,我有什麼辦法?她說我心思太不細膩,而且我們又沒有小孩,所以照顧一隻寵物對我有好處──真是莫名其妙。」
「那……你跟珍妮現在是怎樣?還沒離成?」
男子嘆了口氣:「贍養費的事啦、還有其他一大堆有的沒的,想到就累,我現在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實在沒力氣再去想這些。」
「沒辦法,這種事都是我們男人比較吃虧,女人大可以裝可憐博取同情,其實最大受害者還不都我們。」
「唉,我還真羨慕你沒這種困擾,記著,千萬別結婚啊,那會害慘你一輩子的。」
◆
診所歇業後,約瑟走到後方的隔間換上大衣,關著小貓的籠子就在距他不遠處,白天那對母女帶走了一隻,現在就只剩下一隻了。
他走近籠子,伸出手指逗弄籠內的小貓,但小貓卻緊靠著內牆,並朝他齜牙咧嘴,全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像是有什麼很恐怖的威脅就在眼前一樣。
約瑟毫不以為意,只是對牠笑了笑:「拜託,我又不會吃了你。」
但小貓仍充滿警戒。
「好吧,不逗你就是了。」約瑟聳聳肩,轉身去將燈關掉,卻沒關成。
在他大衣袖口下伸出的並不是人類的手。
他靠著牆壁,咯咯地笑了起來。「真是……難道到現在還控制不好嗎?」
籠中的小貓發出似乎是威嚇的叫聲,但約瑟沒理牠,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將手恢復原狀,等到他能夠充分控制它的外表後,才將手伸了伸,接著將燈關掉。
鎖上診所大門後,他走在清冷的街上,回他──正確的說應該是「以前的約瑟」的家,他知道他並不是約瑟,但他也知道他偽裝得很不賴,沒人發現這個彬彬有禮,而且又討人喜歡的寵物醫師──約瑟‧P‧麥林在幾個月以前就死了,如今只是一個偷走他腦內資料與外表的生物活在這裡面而已──當然剛開始他不是很能適應,但他進步得很快,如今他可以毫不費力地繼續原本約瑟在這條街上的行業,沒人起疑。
因為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他的同類們已經這樣生活了好幾百萬年,漂流到一個新的地方,然後偽裝成那裡的生物,融入他們的生活,進而暗中繁衍,最後整個星球都被他們所佔領。
不過,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很清楚在同類中,他已經是最後一個倖存者了。
他知道他終究會在這星球上孤獨死去。
他獨自佇立在紅綠燈前,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雖然在這樣的街上是看不見半顆星星的。
如果遇見同類,他會知道。
他很清楚宇宙間已經沒有他的同類了,因為如果有,他會知道。
但今天遇見那個人時,他為什麼會有那麼奇怪的感覺?
那傢伙明明就是人類,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當然也無能與他進行繁衍的人類。
可是有那麼一瞬間,他竟然覺得對方身上有同類的味道。
不解。
真奇怪,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人的事了。
他很想再見到那人一次,他想搞清楚為什麼他會在對方身上感應到同類的味道。
也許他可以──不,現在說這個還太早。
但如果那人真的是同類──或至少是有可能成為同類,他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
這天下午,他在郊區公路上看見一隻灰毛貓的屍體。
這條路上經常有卡車通過,有時候附近人家的寵物跑出來,不幸慘死輪下,也不是少有的事。
但那隻死貓讓他覺得很眼熟,於是他下車察看。
那隻貓是雷依。
牠是莫瑞‧蓋勒──也就是那個褐髮男子的貓。
整件事其實沒什麼懸疑性──莫瑞的住處就在附近,而且又是一個人住,雷依很明顯是在主人不注意的時候跑了出來,然後被哪個粗心大意的司機當場撞死。
莫瑞大概還不曉得這件事。
他將貓屍抱了起來,然後回到車上,往莫瑞家的方向開去。
◆
當他抵達莫瑞家時,雷依的主人正站在門口,邊敲著飼料罐邊喚著寵物的名字,看起來有點蠢,不過這不能怪他,畢竟他還不知道惡耗。
當他下車時,莫瑞還一臉茫然地盯著他。「約瑟?」
「呃……莫瑞,我剛剛經過附近公路的時候看見你的貓……」
「公路?牠跑到那麼遠的地方?」
「牠死了,我看到的時候,牠已經不曉得躺在那裡多久了。」
莫瑞有些愣然地望著他:「死了?」
約瑟點點頭,並轉身將車內的貓屍抱出來交給莫瑞,只是莫瑞看來還是一愣一愣的。
「呃……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特地把牠送來。」
「我很遺憾。」
「沒什麼好遺憾的,反正我早知會有這天了,這附近卡車那麼多……」莫瑞皺起眉頭:「早知道當初應該堅持讓珍妮把兩隻都帶走,她住的地方比這裡安全多了。」
「你要把牠埋在哪裡?」
「不知道……大概後院吧。」
「要我幫忙嗎?」
「不用,我自己來就好……你不是還有事?」
「沒有啊,我只是剛好經過附近而已。」這是謊言,但沒什麼大不了。
「嗯……那要不要進來坐一下?喝點熱的什麼的。」
「不打擾的話。」約瑟笑道。
◆
約瑟拿著熱咖啡,站在後院門口看莫瑞埋葬貓屍,結束後,莫瑞將鐵鍬插在一旁,然後蹲在土堆前,沒有說話。
約瑟以為他在哭,走上前去才發現他沒有,他只是很鬱卒地盯著雷依的墓而已。
「你知道,雖然照顧這隻東西是有點麻煩……」莫瑞嘆了口氣。「但是,一想到現在連這傢伙都不在了……」
他沒再說下去,約瑟也不認為他會再說更多,因為再說下去就會觸及到一般男人在這種時候不想表現出來的部份了。
約瑟沒吭聲,只是靜靜盯著莫瑞的後頸及背脊。
他有點想拍拍莫瑞的肩膀,說幾句這種時候該說的話,但他終究沒這麼做。
莫瑞似乎還沒有進屋去的打算,於是約瑟走進屋內,讓他與雷依獨處。
他很自動的走到廚房去,將咖啡壺中的咖啡又倒了一些到杯子裡──他跟莫瑞──不,應該說是約瑟‧P‧麥林這個人跟莫瑞早就很熟了,以前約瑟也來過這裡不少次,只是,現在在這裡的人已經不是約瑟了,所以他此時正開始用一種既熟悉又好奇的眼光在審視這間房子。
莫瑞的屋子遠離市區,除了附近的一大堆樹之外,沒有其他的鄰居。
這裡很安靜,非常地安靜。
他在莫瑞還沒注意到之前,便溜進了屋主的書房。
架上擺了許多書──泰半都是他知道但從沒真正讀過的書,而另一部份書背上的作者名則印著「莫瑞‧蓋勒」,他很自然地隨手取了一本下來,他早知道莫瑞的職業,但他從不知道他寫的內容是什麼,因為這部份的資料就連約瑟的腦袋裡也沒有。
那本書的名稱叫做《蜘蛛女》。
他沒有從頭開始讀起,反正他只是隨便翻翻,並沒有認真想看,於是他一下子便翻到書的中間,隨意瀏覽了一段文字:
史塔德知道他得逃出去,他非得逃出去不可,他不知道接下來蜘蛛女還會對他做什麼,但他很肯定一定還有什麼事會發生──而光是知道這點就夠讓他恐懼了。
他被那怪物囚禁在此處,孤立無援,唯一能依賴的只有他自己──不,嚴格說起來他的確還有一個足以依賴的對象,他現在的一切完全只掌握在對方手上。
那就是把他軟禁在這裡的蜘蛛女。
全天下最不值得依賴的對象。
卻也是他現在只能依賴的。
他發現,最可怕的其實不是蜘蛛女。
而是逐漸習慣於現在這種狀態的自己。
雖然這種想法實在很可恥,但有時候他其實暗自期待蜘蛛女進來看他,她並不總是令他恐懼,偶爾,她會對他略施小惠,令他在高度戒慎的壓力下稍稍放鬆緊繃的神經。
只要想到有時候──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間,他居然會有點喜歡蜘蛛女這個怪物,他就感到恐怖。
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瘋掉。
瘋到愛上蜘蛛女。
他害怕的就是這個。
他蜷起身軀,靠著冰冷的牆角,口中喃喃唸著一個名字。
「珍……」
他知道珍必定很擔心,因為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怎麼了。
他心愛的珍現在必定在等他回來,他知道她會等的,因為珍就是這樣的女人,嫻靜,美麗,而且忠貞。
他感到自責,他自責被抓來,自責為什麼自己到現在還被困在這裡。
他一定要逃出去。
「史塔德。」一聲軟語傳來,有一瞬間,他還以為是珍的聲音。
史塔德轉過頭來,看見她一絲不掛,火紅的波浪狀長髮如瀑般流瀉而下,與白晢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
她站在那裡,微笑望著他。
她是蜘蛛女。
「約瑟,你在看什麼?」
約瑟這才從書頁中回到現實世界,他轉過頭來,看見莫瑞正站在門口,一臉饒富興味的盯著他看。
「喔,我在看這個。」他將書闔上,把書還給莫瑞。
莫瑞盯著封面,一邊眉毛挑了一下:「真稀奇,你居然會看我的書?」
「只是隨手翻一下而已。」約瑟一向不怎麼喜歡莫瑞寫的東西,他很清楚。
莫瑞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然後走到約瑟旁邊,將書塞回架上,有那麼一刻,他就在約瑟伸手便能觸及的範圍。
「你幹麼那個臉?想看的話我可以借你啊。」莫瑞注意到他的目光,覺得他看起來有點怪怪的,不禁好笑起來。
「不用了,我真的只是隨便翻翻。」他客氣地笑道。
莫瑞歪頭盯著他,看起來有點小失望。「喔。」
「對了,我也該走了。」
「這麼快?不多留一下?」
約瑟帶笑地搖了搖頭。
「好吧,不過有空可以常來啦,一個人住在這裡實在是有點無聊。」
「這裡很清幽啊,有什麼不好?」
「你來住看看就知道了,老兄。」
約瑟知道他在開玩笑。
◆
回程的路上,他在附近店家買了一本平裝版的《蜘蛛女》,然後當天晚上就看完了。
他實在不能理解以前的約瑟為什麼不喜歡這本書。
《蜘蛛女》是比較血腥,比較犬儒,約瑟一向不喜歡這樣的東西,他對那種廉價的通俗沒有興趣。
他該怎麼辦呢?他現在既已身為約瑟這個人,卻在喜好上與約瑟有那麼大的差別。
沒有任何人能傾聽真正的他。
要偽裝一個人,就得徹頭徹尾都是他才行。
他疲憊地躺在沙發上,閉上雙眼,手放在額上。
他現在才發現他其實很累。
一直一直都在假裝另一個人,很累。
他不能改變,不能承認自己其實不是那個人,不能讓人發現他跟原來的那個人不一樣。
真不曉得以前那些同類是怎麼辦到的。
也許他們根本沒有這種困擾,也許他們沒有自我,也許他們一輩子反正就是庸碌地偽裝過日子。
但他很清楚自己跟他們不一樣。
要是有人知道就好了,要是有人認識真正的他就好了。
他將書拿起,翻到剛剛看完的最後一頁,那個未完待續的結尾令他著迷。
他想知道史塔德跟蜘蛛女後來到底怎麼了,史塔德逃出去了嗎?蜘蛛女真的死了嗎?珍又是不是真的有在等史塔德歸來呢?
這些他全都想知道。
可是他該去問莫瑞嗎?
那樣莫瑞就會知道他看了,就會知道他其實喜歡這本書,就會知道他很想看續集。
就會知道他不是約瑟。
因為莫瑞跟約瑟太熟了,他們從小就認識,甚至不用太多言語,莫瑞就會一眼看穿他。
他喜歡莫瑞,也喜歡他的書。
這種感覺已經快要超過界限了。
從莫瑞的書中,他總覺得可以窺見、貼近作者的心靈,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跟莫瑞是可以心靈相通的,莫瑞寫下的東西他可以接收得到,他甚至差點以為莫瑞寫的就是他自己。
他喜歡蜘蛛女,他覺得這個角色跟自己像極了。
蜘蛛女跟他一樣,也是獨自一人,孤零零地漂流到這裡。
但他也很清楚,在閱讀的過程中跟他有類似感覺的人,在這地球上八成還有成千上萬人吧。
莫瑞在字裡行間針對的並不是只有他。
但他知道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樣,對許多讀者而言,書中的那個世界跟那些角色便已足矣,他們也許會想再進一步認識作者,但他們一定會去預設、想像作者的內心、個性,在那上面強加諸美好的幻想,他們喜歡的,不是真正的作者,而是他們想像中的作者。
他跟他們不一樣的是,他認識莫瑞,莫瑞是怎麼樣的人、他從小到大的種種事情他都清楚得很。
雖然那泰半只是他從約瑟的記憶所得來的資訊。
如果這只是一種錯覺,那該怎麼辦?
他將書闔起。
他不覺得蜘蛛女是個可怕的怪物,她會那麼做,她會將史塔德囚禁起來,只是因為她孤獨。
但他不願同情她。
因為那就像在同情他自己。
有一瞬間他閃過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不對,那想法在他腦中浮現過無數次,就像鬼魂般如影隨形,現在只不過是重新變得更加鮮明而已。
好幾次他都想要抓住那傢伙,把他關在自己的蛛網裡。
他不想再裝出現在這個好好先生的樣子──應該說,他大可以再裝下去,只是那前提是:有人認識真正的他。
那個人選該會是誰?
他很清楚,那個人選一直都是那傢伙。
只能是那傢伙。
非得是那傢伙不可。
To Be Continued......
【蜘蛛女】第一部‧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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