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晨,莫瑞比平常都還要早起,事實上,他似乎已經很久沒在早上醒來了,通常都是睡到中午或下午,隨便吃些東西,坐在電腦前發呆或是根本懶得碰電腦,然後因為沒事可做又再度昏睡到晚上。
他站在廚房裡,白癡般地敲著飼料罐。「雷依──?雷依?你他媽的這隻臭貓死到哪裡去了?快點給我出來──!」他語氣平淡地叫道。
一聲喵嗚聲從桌底下傳來,隨後一隻灰毛的貓輕快地走了出來,莫瑞這才蹲了下來,略帶粗魯地撫了撫雷依的頸背。「你這傢伙野到哪裡去啦?啊?我有說過你可以亂跑嗎?」
他將飼料倒進食盆裡,而雷依隨即湊上去秀氣地吃了起來。
「吃吧吃吧,撐死你,」他無聊地說道,然後走到一旁,拾起桌上一包已開封過的零食,卻發現裡面空無一物。「該死。」
他將包裝紙揉成一團,然後像投籃一樣地往垃圾桶裡扔,但沒扔中,包裝紙被彈了出來,滾到流理台的下方。
「在關鍵的最後一秒,本隊的王牌球員失分──!」他說,但語氣依然平淡,然後他離開廚房,沒有去撿流理台下的包裝紙。
今天一如往常,是個超級無聊的日子,就算比較早起也一樣。
他坐到電腦前,因為他剛醒來沒多久,根本不想睡,但他也知道只要開始寫作沒多久,睡意就會如親切的小妖精般迎接他,有時候他會工作到欲罷不能,對故事中的人物與情節發展緊抓不放,不過這種充滿熱血的情形已經離開他很久了,這幾個月來,他幾乎可以說是只要想到坐到電腦前就懶,但很不幸的,他的工作跟他的興趣其實是同一件事,所以不寫作他也不知道要幹麼,又想不到能去哪個地方遊玩透透氣(最主要他覺得沒伴可以一起出遊實在是有點悲哀),總而言之,就是什麼都不想動,什麼都不想做,而這種情形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個月。
他很清楚是什麼使他現在變成這樣的,雖然剛開始他根本不願意承認,但久而久之,他卻越來越肯定自己絕對是因為那件事才害他萎靡不振。
他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炎熱的夏日夜晚(沒有打雷也沒有下雨,完全沒有戲劇性可言),車裡的冷氣還壞掉,害他熱得像條狗一樣,但他還是驅車前往那間該死的旅館,然後上了那該死的樓層,開了那扇該死的門,目睹那該死的一幕。
那天雖然很熱,但當他看見那一幕時,他卻覺得有種冰涼的感覺湧了上來,就像是有某種超高的冰點,把他全身瞬間凍成一塊,然後把他整個人揮發到空氣裡一樣。
珍妮跟別的男人──那個叫大衛的垃圾──在一起,躺在同一張床上,他不知道他們是正要開始做愛還是已經完事──反正在那個當下也沒多大差別,總之,他原本以為自己會走上前,給他們兩個頭上一人一槍,不過那天他並沒有帶槍,所以至少他應該上去揍那男人一頓,或給珍妮一巴掌,或兩者都做,珍妮也許會開始哭著求他原諒,而那男人八成會拿起衣服落荒而逃,接下來可能就會像老電影裡演的那樣,他會指責珍妮,而珍妮只是一味的哭。
但沒有,這些都沒有發生,在那個當下他其實什麼都說不出來,也無法移動腳步,而那兩個狗男女只是愚蠢的愣在那裡,像是壞掉的胡桃鉗玩具一樣。
他記得那個時候,他只是覺得想吐,有種極令人作嘔的感覺湧上來,他覺得嘴裡湧滿了唾液,也許再差一點點他真的就會吐出來,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只要再多注視床上那幕景象一秒,他絕對就會吐出來,於是在那個當下,他別過頭去,接著他看見他來時的那條路,於是他就反射性的走了上去;雖然他沒有用跑的,但也差不多了,他快步走下樓,上了車,然後急急的開走,整個過程中他連屁都沒放一聲。
那算逃走嗎?他為什麼要逃走?犯錯的又不是他,他根本就沒有必要逃走啊。
但他逃走了,雖然還不到飛也似的地步,但就某種程度來說,他當時的確算是落荒而逃。
後來那天到底怎麼度過的,他一點都不記得,總而言之,之後事情就變成了這樣,珍妮繼續住在市區的房子裡(也許還繼續跟她那個男友廝混,幹!那棟房子花的可是他的錢啊!),而他離群索居住在這個遠離塵囂的鬼地方,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一隻成天咪咪叫,遭到去勢的公貓,而他盡可能不去想他們倆的處境有多類似。
離婚的事他始終拖著,他知道他不可能一直拖下去,但他卻繼續擺爛,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永遠都不要面對這個問題。
雷依還在他的腳邊咪咪叫,他將牠抱到腿上擱著,然後繼續盯著一片空白的電腦螢幕。
出版社那邊已經不止一次表示過希望他能繼續寫《蜘蛛女》的續集,但他在寫這本書時,其實根本就沒想過它可能會有續集──或者應該這麼說,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蜘蛛女》還會有什麼後續發展,對他來說,故事停在史塔德要下手殺死蜘蛛女的那一刻就好了,至於蜘蛛女死了沒,或是史塔德逃出去了沒,那都不是重點,後來的事只要留給讀者去想像就好了,但是,出版社的人卻一再告訴他,讀者們非常想知道接下來他倆後來怎麼了,要他繼續寫下去,可是對他而言這個故事根本就已經結束了,他是要怎麼寫出他原先根本想都沒想過的部份?更何況這也徹底違反他希望留下想像空間的本意。
有時候他忍不住會想,他是不是把讀者預設的太過聰明?他知道,讀者絕對不是可以拿來唬弄的對象,但很多時候,他發現有些讀者還真是笨得可以,尤其是在他收到某封讀者來信,看到信上問他蜘蛛女為什麼不找她的同伴來制服史塔德時,他就知道有的人實在是看書不知道看到哪裡去了。
「續集啊……去他的續集……」他喃喃說道,然後在畫面上打出一段字。
蜘蛛女沒料到史塔德竟然已經掙脫了束縛,她想反抗,但卻徒勞無功,史塔德已經將鐵鍊捆上了她的喉嚨,不久,她便斷了氣,史塔德爬出洞穴,此時此刻,他終於重獲自由。
完
「這也太短了一點。」他瞪著螢幕說道,並將畫面上的字全數刪除。
他一點都不想寫蜘蛛女的故事。
這並不代表他不喜歡蜘蛛女與史塔德,也不表示他沒有靈感──對他而言,沒有靈感他還是可以照寫,事實上他現在就已經想到了好幾種開場與接下來的發展,只差把它們敲擊到電腦螢幕上而已。
但他完全不想寫。
在他心目中,結束的故事就是已經結束了,他不是固執,如果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繼續寫,到頭來他還是會被說動,只是他會怕,他害怕當他繼續讓故事走下去,那很有可能會變成一個很糟的狗尾續貂,毀了前面的一切,也許,這麼做他就可以給別人一個交代,但他只擔心一件事,就是他能不能對他筆下的人物有所交代,他最怕的是辜負這些人物──儘管他們只是虛構的,但如果他們還想多活一些時間,又何必非把他們逼進死胡同不可?
如果史塔德還不確定他是不是非得殺蜘蛛女,如果蜘蛛女還不想死在史塔德的手上,那到底何必?何必非得寫出他們最後的下場不可?
他取下眼鏡,在衣服上胡亂擦了一陣,因為衣服上都是貓毛,所以他花了一點工夫才勉強找到一塊還算乾淨的地方,而在那之前他早把雷依趕下去了。
跟上個禮拜比起來,雷依看來顯然好多了,約瑟是個好獸醫,雖然他有時覺得約瑟喜歡小動物的程度跟他應該差不多,只是約瑟表現得沒有那麼明顯罷了。
他應該把雷依塞給珍妮,但他終究沒有堅持這麼做,因為他不想去找珍妮,一想到萬一他去找珍妮的時候大衛也在,他就更不願這麼做。
也許他還在希冀珍妮有天會為了那隻貓而來找他,也許他們之間還有機會……算了,就算珍妮真的回心轉意,他反正也不至於這麼快就原諒她。
讓事情就這樣拖著,是他現在唯一能做到的小小復仇,雖然他知道珍妮也許正每天跟大衛過得逍遙自在,但至少在他們享受他們無恥的生活之餘,會知道還有他這麼一塊大石頭懸在他們心上,只要他不答應簽字,他們就不能真正逍遙愉快的過日子。
他知道他這麼做很幼稚,也很蠢,但他就是不願就此放手,讓他們好過,他就是不想。
他將電腦關掉,看來今天的工作又是毫無進展,但他並不真的在意這回事,他站起身,腳邊的雷依害他差點跌倒,他暗罵了一聲,隨即走出書房。
他的腦袋裡又開始有那種嗡嗡作響的聲音。
那種聲音就像是有蟲子在他腦袋裡亂飛一樣,害他頭痛,他曾因此去看過好幾次醫生,但診斷結果都顯示他一點問題也沒有,恐怕是心理方面的壓力所致。
他猜他人生中其中一段最大壓力的期間八成就是現在了,但即使是在現在,他也不是那麼常聽見,事實上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聽見了,直到上星期,那股已經沉睡很久的聲音才又再度出現。
差不多就是到帶雷依去診所找約瑟的那天開始的。
但那個時候沒有那麼明顯,只是有種微弱且細碎的聲音而已,還不至於讓他頭痛。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天總覺得約瑟看起來有點奇怪,現在他想起來是什麼讓他有這種感覺了,當時他看見約瑟的藍眼睛似乎有一瞬間變成了綠色,而且他注意到當他走進門時,約瑟一直以某種奇怪的目光盯著他看,只是當時他裝作沒看見。
那應該是錯覺吧,人的眼睛怎麼可能瞬間變色?又不是小說情節。
他的頭又開始痛了,而且他總覺得,如果他真的開始寫《蜘蛛女》的續集,他的頭會更痛,雖然應該任誰來看都會認為他這種想法只是藉口,但他就是真的那麼相信,反正現在也沒有反對票可以阻止他。
◆
她站在後院的小花園裡,一頭美麗的金髮隨風飄揚著,雖然她沒有轉過身來,但他當然知道她就是珍妮,他的珍妮,他朝她走去,從背後擁住她,聽見她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然後她轉過頭來。
突然所有的花朵都在那瞬間枯萎,他腳下的沃地也化為死土,他手中抱著的那人已不再是珍妮,那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陌生女子,他嚇得放開了手,看見她鮮紅的唇邊漾著殘忍的笑容,一雙豔綠色的雙眸直勾勾地望著他,她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唯一的遮蔽只有她如瀑般流瀉而下的紅髮,那髮色紅得像火,也像血,她伸出雙手向他撲來,掐住了他的喉嚨,她尖長的指甲深深陷入肉中,滲出了血,他覺得他就要不能呼吸,他想反抗,但那女人的力氣卻大得難以想像,他覺得自己的力氣似乎正不斷地被她吸去,而他自己則越來越虛弱,最後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再次能夠呼吸,但這次吸入的卻都是充滿霉味與濕氣的空氣,他環顧四周,看見這裡是一間儲藏室,他朝門跑去,卻發現門已遭上鎖,而門外此刻傳來一陣惡劣的笑聲,他認得那聲音……他不會忘記那聲音是誰……
「小莫,你就給我乖乖待在裡面吧!」隨後一聲踢門的撞擊聲傳來,把站在門邊的他嚇了一跳。
他扯開聲音呼救,卻發現自己發出的是小孩的尖細嗓音,且還帶著泣聲。「小約!你開門!開門啊!放我出去!」
「我才不要哩,你煩死了!」約瑟的聲音此刻隔著厚重的門扉顯得悶悶的,但他仍然可以聽見約瑟聲音中的幸災樂禍。
「拜託!不要把我關在這裡!這裡好黑、好可怕!有老鼠!我聽到有老鼠!」
但門外只是傳來一陣笑聲。
「我要走啦,小莫,掰掰!」
「拜託!把門打開!小約!小約──!你不要走!把門打開啊!小約──!」
門外不再有回應,約瑟已經走了。
他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但他止不住哭泣,他就快要缺氧而死了,但他不想死,他真的真的不想死,他倒在地上,聽見老鼠的吱吱聲,老鼠會來咬他!他驚恐地想,但他爬不起來,他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空氣也越來越稀薄……
那個紅髮女子又出現在他的眼前,只是這次她不再張牙舞爪,而是慈愛地撫著他的頭髮。
「乖,好好睡吧,剩下的事會有人幫你處理的。」她說。
「……什麼……意思?誰?誰會……」
「莫瑞,你不需要再擔心這件事了。」
「不要……我不想……死……」
「不,你已經活得夠久了,莫瑞,你不應該繼續活下去。」
「為什麼……不要……我不要死……不要殺我……不……」
然後紅髮女子的手指又再次按在他的頸上,並收緊了力道。
◆
他從夢中驚醒,有那麼一刻仍然發現自己呼吸困難,隨後才發現原來雷依正蜷伏在他的胸口上,一雙綠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搖曳,將他嚇了一跳。
「你這死貓……誰准你可以上來的!」雷依只來得及喵嗚一聲,便立刻被扔下了床,但牠沒有摔在地上,反倒輕盈落地,隨即優雅地從半掩的房門溜了出去。
莫瑞不情願地爬起身來,走過去將門關上,隨後撲倒在床上,但卻怎樣都無法再睡著。
「馬的……這什麼鬼夢啊……」
他閉上眼睛,看見那女人豔綠色的雙眼,他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那樣的眼睛,而且不是太久的事。
那個街角,他將車開到那裡,在一棟磚紅色的建築前停下,然後他下了車,將一只提箱拿出來,接著他步上人行道,走進了面前的一道玻璃門。
那個金髮男子的年紀只比他大上一點,但因為他沒有蓄鬍,所以看起來反而還比他年輕,男子聽見他進門,便很自然地抬起眼望向他,而在那一刻,男子看著他的眼神便凝滯住了。
「約瑟,我的貓這幾天一直拉肚子,你能不能幫我看看?」他假裝沒注意到男子的目光,只是不耐煩的將手中提著的箱子放到檯上,而箱中有一隻灰毛的公貓。
「喔……我看看。」男子──也就是約瑟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接著他很快就將注意力放在貓的身上。
「這隻是雷依吧,雨果最近還好嗎?」
「雨果被珍妮帶走了──其實我本來希望她兩隻都帶走,照顧這種毛茸茸的小東西麻煩死了。」他回道。
約瑟笑了一下,抬起眼來望向他。
然後莫瑞看見那雙湛藍的眼睛就在此刻轉為豔絕的綠色。
跟約瑟一樣。
那個紅髮女人的眼睛就跟那天的約瑟一樣。
好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一直在想約瑟眼睛變色的那件事,難怪他會夢到約瑟。
可是他夢到的那個女人又是誰?
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那個女人,但她的形象卻又如此鮮明,彷彿她剛剛還在這裡一樣。
他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頸子,確定自己真的還能呼吸。
那感覺太真實了,他真的差一點就要斷氣。
他不敢再睡,因為他怕那個女的會再次入夢而來,於是他下了床,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
他到浴室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一下,反正今晚他也沒有意願要再睡了。
「馬的……這是什麼──」
他拉開領口,在鏡中看見自己的脖子上有著一道淡紫色的痕跡,就像是有誰曾經將手使力按在他的頸上一樣。
「老天啊……不會吧?這怎麼可能……」
突然他覺得有誰正站在他的身後盯著他看,於是他猛地轉過頭去,卻發現什麼也沒有,浴室裡只有他一個人。
「……妳在嗎?」他出聲問道,但除了他自己的聲音外無人回應。
他頓時覺得自己很蠢,三更半夜不睡覺一個人在這裡疑神疑鬼,如果真有聲音回應他,那他又要怎麼辦?他只知道他一定會嚇死。
他又回望鏡中的自己,那勒痕不是假的,它真的存在,可是到底是誰……
總不可能是他自己吧。
他又撫了一次頸部的傷痕,確定那是真的存在。
那不是夢。
那女人真的來過。
但她是誰?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三步併兩步地衝出了浴室,到書房裡的書櫃前抽出了一本書,並開始翻找了起來。
史塔德轉過頭來,看見她一絲不掛,火紅的波浪狀長髮如瀑般流瀉而下,與白晢的肌膚形成強烈對比。
她站在那裡,微笑望著他。
她是蜘蛛女。
她走向史塔德,而後者頓時驚得退到了角落。
「史塔德,你不需要那麼害怕。」她說,一雙綠色的明眸溫柔地注視著他,就是因為那雙美麗的綠眼,才致使史塔德有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差點就要掉進她的溫柔鄉,掉進她用蜜網織成的陷阱裡。
但這次他可不會再上當了。
或該說,他絕對不能讓自己再次上當。
「蜘蛛女……」他喃喃唸道,此刻在萬籟俱寂的黑夜中,他的聲音顯得特別突兀,有那麼一瞬連他自己都沒聽出來這是他在說話。
那個出現在他夢中的女人就是蜘蛛女嗎?
美麗的惡魔,出自他筆下的角色。
他有點鬆了口氣,畢竟他已經知道那女人是誰了,感覺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怕,她是虛構的人物,他自己想像中的產物,一個作家居然會被自己寫出的人物嚇到,說可笑也真的很可笑。
他將書闔起,隨手擱在桌上,拉了椅子坐下,今晚他不想再回房去睡了,他總覺得只要再躺回床上,那女人就又會如鬼魅般出現在他的夢中。
「你已經活得夠久了,莫瑞,你不應該繼續活下去。」
為什麼?
他不懂蜘蛛女為什麼會這麼對他說。
當然,夢是大腦在意識睡著時即興演出的產物,深究夢中人的所言所為似乎沒多大意義,因為那畢竟都是自己潛意識中的胡思亂想。
自己的潛意識?
他覺得自己活得夠久了,所以不想活了嗎?
他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想法?當然,珍妮的離開是讓他很難受,但那還不至於讓他想自殺吧,真要說的話,該死的人也還輪不到他,他沒做錯過什麼,怎麼會是他想死?這根本就不合邏輯……
但自己的潛意識誰能說得準?畢竟人的大腦一生也就只用到那一小部份而已,誰知道自己另外一大半的腦平常都在想什麼鬼?
「……我不想死。」他低聲說道,彷彿這麼說就足以回應那出現在他夢中的紅髮女妖。
也足以說服他自己。
◆
一股冷風將他吹醒,而直到他意識到自己醒來時,他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想知道書房為什麼會那麼冷,然後他看見窗戶是大開著的,輕薄的窗簾正在窗邊搖曳,三更半夜看到兩條布在那晃來晃去,猛一看還真會以為自己見了鬼。
他沒有立刻起身去把窗戶關好,因為他的腳麻掉了,剛剛醒來時他還不小心動到腿,害他難受得要命,不過他現在腦子裡想的倒是另一件事。
窗戶本來就是打開的嗎?
他無意識地將目光掃向一旁的桌面,那本《蜘蛛女》的書頁正大開著,風還嘩啦啦地掃著它的書頁,他執起它,將它闔上,然後他的眼角餘光瞥到一個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東西。
電腦是開著的,而螢幕上顯示的是他平常寫作用的介面,而畫面最上方則以客氣端正的標準字體列著一行不知幾時打好的字:
《蜘蛛女》第一章
他猛地跳了起來,連腳麻都忘了,直到他撞到身後的書櫃那麻感才如洪水猛獸般襲來,要不是因為他再多走一步那麻木感就會害他跌倒,他八成早就奪門而出了。
誰趁他睡著時在他的電腦打上了這些字?
他又等了一會兒,確定腳麻已經褪得差不多時才舉步衝到窗邊,但窗外黑暗一片,他也沒聽見或看見有任何人影,雖然不能肯定,但他就是覺得那傢伙應該已經逃走了,不論那傢伙是誰,至少他認為對方已經不在這裡了。
那傢伙只是要嚇嚇他……或是給他個警告,就像在你床上丟個馬頭,卻不殺你一樣。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這傢伙是誰。
那是蜘蛛女幹的嗎?要他把她的故事繼續寫下去?
冷靜點!你這白癡!書裡面的人物不會把你的電腦打開也不會打開你家的窗戶,一定有人,剛剛一定有別人在這裡,你已經不是相信有小精靈存在的年紀了,那是人幹的,別把現實跟你剛作的噩夢混為一談好嗎!
好吧,冷靜下來,想想有誰會幹這種事。
他把窗戶鎖起來,但還不想走回來面對那恐怖的電腦螢幕,就他記憶所及,過去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以前也曾有太過狂熱的書迷揚言要殺他,為了虛構的書中人物而威脅他的身家性命,雖然那後來是無事收場(這個國家的法律畢竟還是站在他這邊),但已經足足嚇得他好幾個禮拜都不敢出門,而現在,他自己一個人搬到這裡,只有少數幾個熟識的人知道他住在這兒,有哪個熱情過剩的讀者會追他到這裡來?
不過,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確實有人到這裡來,趁他睡著時把馬頭丟在他面前,馬頭就是那開著的電腦螢幕,但交換條件是什麼?他又不是頑固的好萊塢大亨──
他盯著螢幕上那一行字。
「你要我繼續寫,是嗎?」
螢幕上的那行字仍然客氣地對著他。
「……馬的……你這混帳!」他憤恨地啐道,隨後他關上電腦,快步走出書房,他一秒都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一秒都不想。
明天他就去報警,他這麼想著。
To Be Continued......
【蜘蛛女】第二部‧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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