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車停在車道上,然後想起今天一早到現在他還沒餵過雷依。
他拿著飼料罐在家中邊敲邊喚貓,但雷依卻沒有出現,他心想雷依搞不好跑到屋外去了,於是便走到屋外去找牠,沒想到約瑟卻來找他,還順便得知他不需要再找他的貓了。
今天他看到一幕很奇異的畫面,他看到約瑟竟然在讀他寫的書,而且還好死不死就是那本《蜘蛛女》,他對約瑟說了書可以借他(事實上他真不想再看到這本該死的書了),但約瑟婉拒了,這天約瑟來沒多久就告辭了,坦白說他還真有點不願讓約瑟走。
畢竟昨夜的事真的讓他有點害怕,而且他也怕晚上會再夢到那個妖女。
但他當然不可能用這種理由請求約瑟留下來。
他想起小時候約瑟經常嘲笑他是愛哭鬼膽小鬼之類的,所以還是算了,他可以自己應付的……應該可以。
畢竟就他對約瑟的認識,他也很清楚約瑟並不是那種可以讓他依靠的朋友。
◆
當天晚上他又作了噩夢。
不,說噩夢也許不太恰當,畢竟他這次並沒有夢到那個妖女,夢中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他夢到的是約瑟。
當他醒來時,已經接近清晨,他不是因恐懼而驚醒,而是很自然地就醒了過來。
剛剛約瑟就在這裡,在他的房裡,他的床上。
老天──這什麼夢啊……
夢中的他完全沒有抵抗,相反的,似乎還十分愉悅,甚至最後還達到了高潮。
他懶得掀開被單確認,反正他不看也知道底下是怎麼一回事。
好吧,怎麼會作這種鬼夢?他揉揉臉頰,將掌心覆在眼窩上。
他不會是對約瑟有幻想吧?
「……怎麼可能?噁心死了……」他喃喃唸道。
但夢中的一切卻發生得那麼自然,自然到連他剛剛醒來那一刻都還沒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直到他現在想起對象是個男的,而且還是跟他認識好幾年的約瑟,他才覺得恐怖起來。
偶爾作個跟同性相好的春夢是無所謂,但如果那個同性是真的存在於現實中,而且還是自己認識的人,那就有一點糟糕了。
好吧,他承認約瑟是長得很好看沒錯,但也沒有好看到他會心生邪念的地步啊,照理說會足以引起他欲望的同性,應該也是長得很女人的那一種,約瑟又不是,他怎麼看都是個男的啊。
可是他就是夢到了,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刪除剛才那個夢境。
「馬的……這比噩夢還可怕……」他低聲說道,隨即下了床。
◆
當他走到廚房,隨手打開櫥櫃取出一罐貓食時,他才突然想起雷依已經不在了,牠現在正靜靜躺在後院那個小小的花園底下(雖然自從珍妮走後那裡就沒再種過花了),再也不會一聽見他叫喚就從桌底下溜出來,也不會在角落吃牠的飼料了。
他沒有太傷心,因為他本來就只是義務性的在飼養雷依,但他還是有點傷感,畢竟他不喜歡是因為這樣才讓他不用再照顧雷依,而且生活中少了一樣已經習慣的東西,也讓他覺得有點惆悵,畢竟他知道明天他可能還是會做出一樣的事來:走到廚房,打開櫥櫃,拿出貓食,也許明天他睡昏頭還會整罐真的倒到雷依的碗裡,到時他可能就要自己負責吃下去了。
他走到角落,把貓碗收起來,不把它放在他已經習慣看到它待著的那個地方,然後開始思索有哪個朋友有在養貓,看他可以把櫥櫃裡的那堆貓食丟給誰。
接著某個在幹獸醫的傢伙又閃進他的腦海。
無可避免地,他的大腦又很順便地讓他聯想到了稍早的那個夢,儘管他死也不想記起來,但越不願去想的東西,就是會越邪惡地跑出來。
去做別的事吧,把那個爛夢忘記。
那個夢最爛的地方就是它感覺一點也不爛,那才是他急著想忘記這個夢的主因,而且他一輩子都不會讓這個夢被當事人──或任何人知道,太丟臉了。
他將目光掃向書房,也許他該開始寫個什麼東西,寫作一向能讓他暫時神遊到某個世界去,讓他忘記現實中某些狗屁倒灶的事,而很顯然,他現在就該這麼做──其實他老早就該開始做了,只是他一直拖著,任自己懶散成性。
有時候混上個好幾天讓自己呈放空狀態,感覺也很充實,就當作自己在讓自己的腦袋放假一樣,但日子一久,其實就會開始焦慮,急著想找事來做,現在應該就算是那種時候了,不只是因為那個亂七八糟的夢,還有別的,他知道自己必定要來做點什麼,才能從離婚的陰霾中走出來(男人講這個詞似乎很好笑,不過他懶得管那麼多了),而重新開始寫作看起來似乎是個好主意,看起來是。
他走到書房,坐到桌前,打開電腦,而當他開啟寫作軟體時,突然一股涼意又從他的背脊爬上來。
他想到的是上次某人在他電腦裡打上的「《蜘蛛女》第一章」。
其實現在他沒有什麼主意,他並沒有特別想寫什麼,只是他覺得「應該要寫了」,那麼,該從哪裡開始?重開一篇新的故事?還是把那些放在地下室裡的舊點子拿出來翻新一下?
或是,繼續寫《蜘蛛女》的續集?
他不確定他現在是不是該繼續反抗。
反抗什麼?有個小小的聲音從他腦中某處傳來。
「蜘蛛女的意志。」他悄聲說道。
◆
這次他沒有頭痛,在他意識到自己怎麼沒有頭痛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寫了一大段了。
雖然他覺得這個開頭寫得還滿爛的,不過,所有的開頭一開始看起來都很爛,不繼續寫下去根本不會知道它會更爛還是更好,所以他也就無所謂,反正寫下去就對了,就算那個開頭真的很爛,反正之後又不是不能回來改。
他正在寫蜘蛛女迫害史塔德的一個段落,而那嗡嗡聲始終沒有跑進他的腦中,不知道是他真的想太多,還是蜘蛛女這次暫時放他一馬。
他打算先寫完這段再起身到廚房去倒水,但他還是多寫了好幾句才罷手。
他走到廚房喝了杯水,然後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吃東西,於是他用冰箱裡所剩的東西隨便做了個三明治吃掉,吃完還覺得肚子有點怪怪的,大概材料中有東西已經不新鮮了吧,他想,並盡力不去想他剛剛有吃到什麼東西覺得酸酸的。
他沒有立刻回到書房,而是(有點無意識的)走到盡頭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那裡只要沒開燈,就不論什麼時候都是暗的,雖然他有雇人定期來打掃房子,所以這個房間一向很乾淨,但這裡依然有股揮之不去的味道,那種陰暗房間特有的氣息,一踏進去就頓時有股略涼的感覺。
他走進去,把門關起來,雖然根本沒有人會進來,但他還是將門鎖了起來,他沒有開燈,因為他沒有打算要離開那道門,不需要擔心走路時會撞到什麼東西,他將頭靠在門板上,雙眼閉起,然後一手緩緩伸上自己的頸子,輕輕捏著喉嚨,並將力道漸漸加重,直到自己覺得有一點輕微的呼吸困難。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這麼做過好幾次,但從來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因為萬一被人看見,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在門邊蹲下來,一手仍然輕微地掐著自己,他感到頸部的舊傷有些隱隱作痛,但他沒有放鬆力道,他大口吸著這封閉空間裡陰涼的空氣,覺得這樣有種熟悉的安心感,記憶中的門外傳來腳步聲,與某人嘲笑的聲音,他不自覺地又將施加在頸上的力道加重,想像自己就要窒息而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一點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好幾次,他都很想重回當年那次差點在儲藏室裡窒息而死的情況,雖然他很清楚他當時根本一點都不想死,現在也是。
那時候,除了將死的恐懼外,他其實隱約還有另一種模糊的感覺,他說不上來是什麼,但他很想知道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總覺得就算當時他的意識死了,他還是會繼續活著。
有人會接替他。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他當時之所以能死命撐下來,多少也正因為這種沒來由的感覺:他不想把自己交給「另外一個人」。
他完全搞不懂自己當時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麼別人接替他繼續活下去的道理?
但他還是很想確定一下。
確定「那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
◆
當他被電話聲吵醒時,他才發現他昨晚不知怎地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他本來想裝作不在家繼續睡,但電話聲仍在持續,彷彿永無止境一般,於是他只好爬起來去接電話。
「喂?」
「喂?莫瑞……你還在睡嗎?」
他抓抓頭,瞇眼盯著電話上的來電顯示,因為他沒戴眼鏡。「我已經醒了。」
「喔……」
「珍妮,妳打來有事嗎?」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點不耐煩。
「嗯……沒什麼,想問你最近好不好……還是老樣子?」
他有點想反譏回去,但他忍住了。「還是老樣子。」
「雷依怎麼樣?你有記得餵牠嗎?」
他盯著一片空白的牆壁,注意到牆上有一個不太明顯的污點,於是有點無意識地在上面摳了起來。「嗯……我沒忘記,牠很好。」是啊,天堂應該是個還不錯的地方。
「莫瑞……」
他皺起眉頭。「幹麼?」
「你到底還要這樣躲我到什麼時候?」
「躲妳?我什麼時候──」
「你不能再把事情這樣耗著。」
「喔──哼,原來妳就是要說這個,妳只敢在電話裡談嗎?妳有意見何不自己過來?」
「莫瑞──」
「我知道妳是怎麼打算的,我也知道『你們』是怎麼打算的,告訴妳,我不會簽字的。」
「你不要再這樣了好嗎?你這樣只是在折磨你自己。」
「再見,珍妮。」
「莫──」
他將電話掛掉,然後把電話線也拔了。
「莫瑞,」記憶中的珍妮說道,他轉過頭來,看見他心愛的妻子站在後院門口,一頭金髮梳成一個小巧可愛的髮髻,貼身的無袖上衣底下沒有穿胸罩,而下半身則穿著一件超短的熱褲。「你來看,我弄了個小花園!」
記憶中的他走了過去,一手環住珍妮的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把她逗得花枝亂顫。「喜歡嗎?」她問。
他將後院門打開,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埋著雷依的地方突出了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面還插了一支鐵鍬。
其實後來他跟珍妮還是有見過幾次,但他實在沒有辦法忍受那種令人作嘔的氣氛,他總覺得珍妮不論說什麼,關心他什麼,那最終都直指一個目的而已:要他簽下離婚協議書,那種有所企圖的行為令他很失望,也很令他作嘔,就算珍妮沒跟他提離婚,但只要她一對他好,他就沒有辦法不去想到那背後的動機──她對他好言以對,只是因為她要他放手,而只要他一答應,她就會跟另一個人遠走高飛,閃他閃得遠遠的。
他不想要珍妮離開他,但如今珍妮只要一到他身邊,對他釋出善意,他又會覺得那背後是有企圖的,而那企圖無非就是要他讓她離開,他希望珍妮回到他身邊,但又已經沒有辦法再接受珍妮,對她,他感到捨不得,卻又懷著怨恨。
他好想報復背叛他的人,可是他也很清楚他其實什麼都做不到,他的心已經被她帶走了,現在留在這裡的只是一具空殼,一個空心的行屍走肉。
為什麼他就這樣被丟在這裡?
他記得很久以前,同樣的疑問也浮上過他的腦海,他總是被丟下來的那一個;他以為過了這麼多年後,他已經有所改變,同樣的事不會一再發生,但現在他才知道,其實他現在就跟那個時候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他永遠是被留下來的那一個,以後說不定也還是一樣。
他突然哭了起來,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但他停不下來,他跌坐在後院門口,他知道他這樣子看起來一定很沒出息,他也想起小時候他常被笑是愛哭鬼,但他已經無所謂了,反正從以前開始,就什麼都沒有改變過,他還是那個愛哭鬼小莫,還是那個老被丟下來的傢伙,沒人喜歡跟他一道,現在也是。
他沒有哭太久,其實他很想痛快大哭一場,但不知怎地一些理性的念頭就是會回到他的腦海,他想到再哭下去他就會頭痛欲裂,也想到他該繼續寫《蜘蛛女》,所以很快地他就停止了哭泣,沒有辦法,日子還是要過,大人無法像小孩一樣,可以無止境地哭上很久,因為大概連淚腺都已經被理性支配太久了。
他走到浴室把臉擦乾,然後發現自己連眼眶都沒有很紅,不提根本沒人知道他剛剛哭過。
他回到書房,繼續投身於《蜘蛛女》的世界裡,直到敲門聲將他喚回現實為止。
To Be Continued......
【蜘蛛女】第二部‧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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