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該動身了。
巨人站在小屋裡,知道自己早該離開此處,卻不願移動步伐。
他清楚記得法蘭肯斯坦曾站在這兒,與維特先生爭執,與自己談判,那些都不過是才不久前的事,但如今,那個曾活生生站在這兒的人已不在了,就在他的手裡失去了生命。
他清楚記得那股在他手裡掙扎的力道,也記得那股力道是怎麼在他手裡消逝的。
如果他早些鬆手,如果他不要那麼急著……
他突然發現,此刻即使維特先生回到他身邊,他也無法再感到快樂了。
沒有人能夠取代他父親的地位,即使維特先生也一樣。
他走出屋外,早晨和煦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聽見小鳥啁啾的啼聲,遠處山溪流瀉而下的涓涓水聲,感覺到野草拂過他腳邊的清冷,以及陽光帶來的溫暖,當他初識這世界,這些都曾令他感到平靜與單純的愉悅,但如今,這些已經沒有辦法帶給他任何喜悅了。
他仍然是一個不被任何人所愛的怪物,這世界一切的美好都不是為他所生,他不過是這世上的一個污點,集所有最可鄙的事物於一身,卻還茍活於世的生命。
不遠處傳來沙沙作響的草聲,他原以為是山兔之類的,但當他抬起頭來,卻發現那是一個人。
那是維多‧法蘭肯斯坦。
他呆立在原地,而法蘭肯斯坦有點謹慎的朝他走了過來。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巨人開口道,他的一雙眼睛仍盯著法蘭肯斯坦不放,深怕只要他一不留意,眼前的人便會像清晨的薄霧般消失。
「我是死過一次,」法蘭肯斯坦有點不自在地笑了笑:「但我又復活了。」
「據我所知,人類沒有復活的本事。」
法蘭肯斯坦抬頭望著他:「但你原本也只是墓裡的一堆屍塊,不是嗎?」
「這跟那不一樣。」
他笑了笑:「沒錯,是不太一樣。」
「我很高興你沒死,法蘭肯斯坦,否則……」巨人停了一下,像是不確定該不該說出口:「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我聽伯爵說了,」法蘭肯斯坦嚴肅地望著他:「你說你要去尋死,是吧?」
巨人點點頭,一如法蘭肯斯坦當初見他時順從。
「我急死了你知道嗎?我找了你一整夜!要是你昨晚就離開這個國家的話……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巨人有些驚訝:「找我?為什麼?」
「天知道為什麼!」法蘭肯斯坦叫道:「我怎麼會知道我為什麼要花上一整夜找你!我就是覺得……不能這麼讓你走!若你當真以為我死了的話……」
「你怕我真的為了你去尋死,是吧?」
法蘭肯斯坦盯著他,張口像是想反駁什麼,但他很快便放棄了。
「對,我怕你真的去尋死。」
巨人露出了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你要我活著做什麼?繼續當你的實驗材料?還是你要讓世人公諸我的存在,好令你成為當代最有名的科學家?」
法蘭肯斯坦站在那兒,臉上的表情看來有點受傷:「你以為我就是為這個才拼了命找你?」
「我想不出有別的理由。」
「好,那隨便你吧!看你是要去北極還是南極都隨你吧!我再也不管你了!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尋死尋活也不干我的事!」
巨人完全不了解法蘭肯斯坦為何發這麼大脾氣,他原想再問些什麼,但他考慮了一會兒決定放棄,他邁步離開。
「等等,你去哪兒?」
「你剛不是說了嗎,我去哪兒都不干你的事。」
「你不會真想去什麼北極,然後築個什麼火堆燒死你自己吧?」
「既然你沒死,我想我應該沒那必要為了你而自焚。」
不知道為什麼,巨人覺得法蘭肯斯坦看來好像鬆了口氣。
「我問你,」法蘭肯斯坦說,那模樣像是在謹慎挑選著詞語:「你這一走,是不是就再也不會回到這兒了?」
巨人回過頭來,而法蘭肯斯坦臉上的表情令他不確定該如何回答。
「難道你希望我回來?」
他原以為法蘭肯斯坦會立刻反駁,但他卻沒有,只是站在那兒,好像默認了一般。
「法蘭肯斯坦,你該不會真──」
「你應該不知道,昨夜我為什麼要代替維特吧?」
巨人沒料到他會這麼問,頓時有些愣住。
他繼續說下去:「原本我是很痛恨見到你的──我以為你早就死了,以為你早在我創造出你的那個夜晚就消失了,但你卻活得好好的,還拐走我的弟弟,欺騙我的朋友,我以為,你應該會不計一切向我復仇,從我這裡奪走更多東西……」
巨人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如果你要再從我這兒索取什麼東西,我一定會恨你,我一定會恨你破壞我平靜的生活,恨你令我想起那些個為了創造你而褻瀆亡者的日子,但你卻沒有,你對奪走我的一切不感興趣,你只要維特,然後你就再也不會來煩我,說真的……這令我感到很──」他的態度變得不自在了起來:「感到很難堪,甚至是……」
「……甚至是?」
「甚至是被冷落,被一個我所創造出的生命,一個原該最重視我的人冷落。」
巨人難以置信法蘭肯斯坦居然會對他這麼說。
「明明全世界應該只有我知道你的存在,只有我能決定接納你或是拋棄你,但維特那傢伙卻闖了進來,並且接納了你,而你也想當然耳地要帶他一道走,說真的……你這麼做真的讓我很不快,你這麼做到底把我放在哪兒?我好歹也算是你的……你的父親啊!」
看著法蘭肯斯坦面帶窘困地說了這麼番話,巨人的心中有那麼一絲被牽動了,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
「你別忘了,你從未對我盡到父親的義務。」
「你以為天底下的父親就每個都對子女盡過義務嗎!」法蘭肯斯坦叫道:「一個父親若丟失了他的孩子,他再怎麼悔恨也不能對他的子女作任何補償……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巨人仍然面無表情:「如果那夜我沒有逃出你的公寓,那麼你就不會讓我走到今日這番境地嗎?」
「我……我無法保證,如果那夜你沒有逃出那兒……我說不定也還是會將你攆走……」法蘭肯斯坦一邊說著,一邊朝他走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確定我會怎麼做……那時的我實在太瘋狂了……但至少現在……」
他沒再說下去,而是伸出雙臂,將巨人抱住。
儘管法蘭肯斯坦並不能完全將巨人環住,但巨人感覺得到懷中人的溫度,以及那令人安心的心跳聲,而這是他過去從未感受過的。
他伸手回抱法蘭肯斯坦,有那麼一瞬間,他忍不住希望這一刻能夠永遠持續下去。
良久,他才放開他的父親。
「不管是維特先生,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你,我的父親。」他說。
他看見法蘭肯斯坦的眼中有點濕潤,不過,那也可能只是早晨的溼冷空氣造成的錯覺:「我得說,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挽回我虧欠你的那些……如果事情再重來一次,我可能還是一樣會拋下你……一樣對我犯下的錯感到後悔……」
「但你還是我父親,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
法蘭肯斯坦開口想說些什麼,但又遲疑了一下:「名字……」
「什麼?」
「我從未給你取過名字。」他抬起眼,說這話的語氣令巨人不忍苛責。
「沒關係,在我下次回來前,你可以慢慢想。」
法蘭肯斯坦望著他:「你還是要走?」
巨人點點頭:「我想去看看,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如我原先所想的如此不友善,如此醜陋,或許,我會有新的發現也說不定。」
這時,法蘭肯斯坦的臉上露出令巨人深感欣慰的擔憂神情。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發現……這個世界跟你所原先所認知的並沒有太大不同……」
巨人笑著望向他:「那麼,至少我確定我還有個地方可以回來。」
法蘭肯斯坦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也笑了。
「我保證,在你下次回到這兒時,我一定會為你取個名字。」
巨人點了點頭,然後逕自往山中走去,途中,他回頭過幾次,但法蘭肯斯坦始終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直到巨人的身影完全隱沒在山林中,他才轉身離去。
◆
他回到莊園,看見依莉莎白正在園裡採摘一些白玫瑰。
「怎麼了?維多,你看起來好像哭過?」
「呃?有嗎?噯……大概是剛剛風沙入眼了……對了,妳摘那麼多花是給誰啊?」
依莉莎白突然神秘的一笑:「你知道嗎?維多,咱們莊園裡有妖精呢。」
「妖精?」法蘭肯斯坦一臉不解。
「雖然我沒正面同他打過照面,但我想他應該是個巨人,我見他在這兒來來去去好幾回了,他似乎很喜歡花兒,因為我總是在花園裡發現他的蹤跡。」
法蘭肯斯坦聞言心頭一驚:「什……依莉莎白,妳沒想過那搞不好不是什麼妖精……萬一妳有危險怎麼辦!」
她搖搖頭:「不,維多你沒遇過他,所以你不知道,有次我因為好奇,就在園子裡摘了些玫瑰,偷偷放在他常經過的地方,結果第二天一早當我再來察看時,原先的花兒已經不見了,我這麼做了幾天後,有天就發現原先的花兒不但被拿走,甚至還多了束漂亮的野花作為回禮,我想那應該是在山裡摘的,壞人是不可能這麼做的,不是嗎?」
維多有些愣住,他沒想到依莉莎白居然早就知道巨人的存在,並且還極其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存在。
「你看你那表情,你不信我是吧?威廉也說他看過哪,威廉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他是不會說謊的。」
「呃──我沒說我不信哪,我只是……只是剛剛在想事情,一時閃了神……」
「不過,他最近好像都沒再出現了,我在園裡放的花兒都沒有被取走,」她抬頭望向遠處的山林:「妖精先生會上哪兒去呢……會不會是回到他的家鄉了?」
法蘭肯斯坦笑了笑:「不,我相信他的家鄉就在這兒,這會兒他只是去旅行罷了。」
「也許吧,希望明年春天還能再見到他。」
「一定會的,依莉莎白。」
To Be Continued......
【維特先生的煩惱】第二十九章‧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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