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
東籬雙手撐著膝蓋,但卻一直感到手掌不住往下滑。
「怎麼?走不動了嗎?」他不用抬起頭看也知道這是五柳。
「廢話!這裡全是山路耶!」他叫道,感覺自己像個任性的小鬼,不過管他的,反正滿十八歲以前他都還有權當個小鬼。「你們兩個有夠變態!這種路也走得像沒事人一樣……」
「要休息一下嗎,東籬?」這當然是夕露,天使般的女孩──好吧如果不要太計較是誰害他掉到這裡來的話。
東籬並不覺得休息有用,尤其是身處於遍地滿是礫石的山間小溪邊,他不認為他的雙腿會因為他在這裡坐著歇息一下就好心地停止抗議,相反地,他知道他只要一坐下來,他的腿就絕對再也不會讓他輕易站起來了。
「不行,」他頑固地搖搖頭。「我不能休息──可是我也不能再走了。」
「先說好,」五柳修長的手指交疊在一起。「我可沒辦法背你。」
「誰屑你背啊!」他猛然抬起頭,卻一個踉蹌,跌個狗吃屎。
「要命,我聽到好大的一聲『叩』。」五柳嘖了兩聲。
「東籬!」
東籬趴在地上,感覺撞到礫石地的膝蓋疼痛難耐,嘴裡也嘗到了血味──他肯定不小心咬破了嘴唇,希望牙齒沒撞斷。
「五柳!」夕露蹲在一旁,無助地叫道。
「好了好了,真沒見過這麼蠢的人,沒人絆住還會自己跌倒的,我看看傷得怎樣?」
他走過來想扶起東籬,卻被他一手甩開。
「偶開啦!無要泥碗!」
「看來是撞到嘴巴了,我先看看你膝蓋傷得怎樣。」
東籬放棄抵抗,讓五柳捲起他的長褲。
「流血了!」夕露說道。
「還好嘛,皮肉傷而已。」
「勿然泥自己歪歪暗啊!」東籬想說「不然你自己摔摔看啊」卻未果。
五柳將手輕輕覆在上頭,不一會兒,東籬就感到膝蓋的傷處溫溫的,而過沒多久,連疼痛也隨之消失。
當五柳將手自傷口上抬離時,傷口已縮成細細的一道結疤。
「好了,先只能這樣,接下來你只要別去摳,就沒事,至於你嘴裡的傷嘛……」
「嗄?」
正當東籬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時,就感覺到某人的舌尖伸進了他的口腔。
「唔──呃!」東籬想大叫,卻只聽見自己發出幾聲含糊的呻吟。
而當五柳放開他時,他覺得已經差不多過了一世紀那麼久,這個譬喻雖然老套,卻很合用。
「你你你你幹什麼啊你!」
「嘴裡的傷好了吧?」五柳挑起一邊眉毛,似乎覺得很有趣。
「啊──幹!」東籬舔舔口腔內部。「好像真的好了……」
然後他迎上了夕露的眼神。
「你這──去你媽的!誰准你可以吻我的!還給我在夕露面前──你這樣會教壞小孩你知不知道啊你!」
「呃──東籬,其實我不會介意這個──」
「妳不介意!我會好嗎!」他跳起身來,感到雙頰發燙──他臉紅了嗎?媽啦他絕對是臉紅了,他不願去想,但他知道他的臉一定紅到跟煮熟的任何水產一樣。
這不是他的初吻,當然不是,他的初吻早在他上幼稚園的時候就葬送掉了(而且他至今不想提及),他跟綺琪也接吻過,當時他的心跳很快──但他沒有臉紅,那是個在他意料之中的進展,一切都控制得很好,所以他知道他沒有。
那麼他現在是在臉紅怎樣?
「看來我是好心被當驢肝肺了?」五柳微蹙雙眉。「虧我還怕你走不動,順便幫了你一把。」
東籬愣了一愣,並發現雙腳的痠痛不知何時早已消失。
「什……你什麼時候──」他呆然地瞪著五柳。「不對,應該說你怎麼辦到的……你剛剛只是碰了我的腳,然後它就好了?就這麼簡單?」
五柳點點頭:「是啊,這對你來說很奇怪嗎?」
「當然!你既沒有塗藥──也沒有推拿……或什麼的,這怎麼可能──」
「一般來說是得這樣沒錯,」五柳同意道。「不過只要有我在,就用不著那麼麻煩。」
「為什麼?」東籬突然恍然道:「喔──我知道了,你是什麼巫師還是德魯伊詩人對吧,住在山裡面,然後施個啥法術就可以治病的那種?」意外地,東籬發現自己對眼前的超自然現象沒有太大抗拒就輕易接受了,漫畫看多了也是有好處的,他想。
「蠢蛋,我剛剛已經給你上藥了。」
「蛤?什麼時候?他有給我上藥?妳有看到嗎?夕露?」
夕露緩緩地望向他,再一次展露那種憂心他如此無知的愁容。
「東籬,五柳本身就是藥,所以只要他碰了你,傷就會很快好,懂了嗎?」
東籬盯著她,不發一語。
「妳說……他是藥?」
夕露點點頭。
「可是……」東籬叫了起來:「他怎看都是個人吧!人──怎麼可能拿來當成藥……又不是海馬乾──」
他突然住了口,並抬頭望向五柳。
「你是人……對吧?」
五柳搖頭笑了笑:「廣義來說,我當然是人,可是狹義來說的話,我可能就不是了,就我所知,你們『那邊』的人都是男女交合之下所生的,對吧?」
「廢話,不然男跟男是有辦法生嗎?」東籬順口回道。
「別挑我語病,小子,我的意思是,你所知的『人』,都是由人所生,而且男女有別,沒錯吧?」
「我覺得你還是在說廢話,難道你爸媽不是人嗎?」
五柳笑了起來:「不是,我的父母是出自同一株枝幹所生的蕊,跟你所知一般人的出生方式很可能大有不同。」
「……蕊?」
「東籬,像五柳那樣,就叫做藥人,藥人是由有藥性的枝幹上生出來的,跟一般由人所生的人不一樣。」夕露好心地解釋道。
「那……那妳呢?妳不會告訴我妳也是從樹上還石頭上生出來的吧?」東籬的心頭突然升起一股找不到同類的焦慮。
夕露沒好氣地笑了笑:「唉唷,我不是啦,我跟你一樣,也是從人的肚子裡生出來啊,藥人是很少見很少見的,你放心啦。」
「喔……不──不對!」他跳起身來:「我得先搞清楚,你們這邊到底有多少種人啊?我是說──跟我們那邊不一樣的人,像是從樹上生出來之類的,還有別種嗎?如果有的話麻煩全部一次告訴我好嗎?我不想到時又遇到什麼新面孔,害我又大驚小怪的像個白癡。」
「簡單說的話,」開口的是五柳,東籬覺得跟稍早比來,他現在看起來似乎顯得比較願意展露耐心。「這個世界裡大部份的生物跟非生物──像是木石與野獸,都有機會化為人形或是別種東西,像是水裡游的魚,只要躍過龍門就能化為龍,當然,如果牠們想化成人形也一樣可行,那就得用另一種方法,只是那個方法比較麻煩,所以很少有魚會想浪費那個時間,」他說到這裡時手揚了一下。「當一種東西想化為另一種東西時,它就得花上更多時間才有機會變成那樣,這就像是你手上有一張戲票,別人如果想看那齣戲,他就得用別的更貴的東西跟你換那張票,一樣的道理,如果你本來不是那樣,但你想變成那樣,你就得花上更多代價去換,一株野樹要能夠生出一個像我這樣的藥人,得花上上百甚至上千年的時間,而變成這樣的好處就是,我不太需要擔心被人拿鋸子或斧頭砍,而且我能夠醫治大部份的傷病,壽命也比一般人類長多了,大概就是這樣子。」
「就這樣?」東籬問道。「那有什麼好玩的?」
「喔,還有件事我忘了提,」五柳略顯曖昧地笑了笑:「我能夠跟一般的人類生育後代,當然也能夠享受所謂的……」
「好吧──那可能好玩一點,」東籬匆匆打斷他的話。「所以照這樣說,你就是樹精了?」
他搖搖頭:「我跟所謂的精怪是不太一樣的,成精的東西是不完全的人形,只要一鬆懈就可能打回原形,但我一出生就是這個樣子了,今後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我是從千年老樹中孕育出來的生命,而這並不代表我是那棵老樹本身,這樣你懂了嗎?」
東籬有些呆滯地點點頭:「呃,好像懂了一點點……」
「一點點就夠了,反正你只要知道,這裡所有看起來像『人』的生物,並不一定都吻合你所知的那種『人』,他們可能是由各種木石鳥獸孕育出來的,當然,也有的就是單純的精怪,只是看起來像人,通常精怪還是保留了他們的本性跟某些特徵,很容易看得出來,到時你要是看到了可別又大呼小叫的。」
「好啦好啦,知道了。」他搔搔脖子。
「那我們可以繼續趕路了嗎,大少爺?」
〈續〉
【桃花源】第一部:肆之章‧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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