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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第一部:參之章‧無支祁


  東籬沒命似地跑著,夕露與五柳跑在他前面,好幾次他都覺得快追不上他們了,但只要一聽到身後恐怖的咆哮聲及腳步聲,他就更不敢讓自己的速度減慢。

  他們正在往來時路跑回去,這等於過沒多久後,他們又會回到一開始的花田。

  但此刻在東籬的心底某處,一直不斷響著一個小小的聲音。

  那個在身後追趕的怪物到底是什麼?

  他記得在他國中那年的畢業旅行,他曾經跟班上幾個死黨跑去遊樂場的鬼屋玩,他一開始怕得要死,連眼睛都不敢張開,結果終於鼓起勇氣睜開眼睛後,他發現裡面的鬼造景根本假得可以,完全不恐怖,害他頗為失望,也有點後悔將眼睛張開,因為他覺得閉著眼睛時還比較恐怖一點。

  有些東西只要看清楚是什麼樣子,就沒那麼恐怖了。

  但他現在如果轉過頭去,他鐵定就逃不掉了。

  可是他好想知道那是什麼。

  有人說過: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但東籬此刻並沒能及時想起這句警語。

  他轉過頭去。



  有些東西的確看了就顯得沒那麼可怕。

  不過有些東西是看了還是很可怕的。

  東籬相信,此時此刻佇立在他面前的巨大生物,就絕對屬於後者。

  那是一頭有點像猩猩的巨獸,全身上下是黑得發亮的毛皮,並發出一股野獸的惡臭,牠的雙眼是懾人的血紅色,一口尖利的獠牙長得突出嘴外,黏稠的唾液不斷滴落,牠的四肢長著利爪,爪子也跟牠身上的毛髮一樣烏黑,而儘管牠的體型遠大於一般的猩猩,但那卻還不是最糟的部份。

  最糟的是,牠正朝東籬直衝而來,而東籬發現自己居然無法移動腳步。

  「東籬──!」

  他聽得見夕露的尖叫聲,也聽得見五柳在下一刻叫了夕露的名字,五柳一定有將夕露抓得好好的,很好,因為那不會讓夕露跟他一樣,傻得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下,他聽見那頭怪物越來越近的奔跑聲與咆哮聲,近得讓他可以聽見那怪物沉重的喘息,聞得到牠的氣味,牠的憤怒。

  但有一個聲音比所有這些聲音都還要大。

  他突然覺得自己可以移動腳步了,他不再腳軟,他可以逃跑了,可是他也知道那頭巨獸已經近得不可能讓他逃跑,只要他一轉身,他就會立刻被撕成碎片。

  這是兒童不宜的畫面,他不是很想讓夕露看到。

  那個聲音還在他腦中迴盪著,那聲音說:不可以逃。

  於是他站直了身子,望進那頭巨獸的血紅雙眸。

  那雙眼睛告訴了他一件事,只有他才聽得見,只有他才能說出口。

  那個聲音已經大得要讓他的腦袋爆炸了,他必須說,非得說出口不可,那就是那聲音要他做的。

  「退下。」他說,並聽見自己此刻的聲音無比冷靜。

  那怪物是不是在短暫間退縮了那麼一下下?他不知道,他完全不能確定。

  「給我退下,」那聲音又響起了,只要他望著那雙血紅雙眼,他就可以聽見那聲音傳達給他的訊息。「無支祁,我命令你退下。

  霎時間,那頭巨獸竟然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不對,也許說趴下來比較正確,總之,那怪物像是被馴服似地趴伏在他的面前,就像是臣服於一位君王。

  無支祁,就是那怪物的名字。那聲音說道。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知道那怪物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他一時間呆立在那裡,心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無支祁的雙目溫馴地望著他,而在同一時間,他又聽見了一個聲音闖入他的腦子:

  「吾主,無支祁聽候差遣。」

  他吞了吞口水。

  「無支祁,即刻退下,不可驚擾我等。」他說,但話一出口他就愣住了,這根本不像他平常的說話方式,他直直瞪著那頭怪物的雙目,又聽到了回答。

  「是,無支祁謹遵命令。」

  巨獸爬了起來,但頭依然低著,牠面對著東籬退後了幾步,然後迅速地跳進林中,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那怪物走了。

  東籬突然腳一軟,跪倒在地,剛剛那是怎麼回事?馬的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聲音不見了,無論東籬再怎麼努力想在腦海裡挖掘,那聲音就是死不出來,彷彿在那怪物離開的同時,他的腦子裡也有某個部份拉下了鐵捲門,掛上「本店打烊,明天請早」的牌子,不管東籬再怎麼想敲開那道門,那聲音不出現就是不出現。

  「東籬!」夕露掙脫了五柳的手,朝東籬跑來。「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東籬呆呆地轉過頭來,看見夕露的眼中滿是淚水,她嚇壞了,她真的嚇壞了,他伸出手,抹去夕露的眼淚,而就在他觸到夕露溫熱的雙頰時,他突然發現他一度不見的聲音又回來了。

  「我沒事。」他說,聽到自己的聲音以平日習慣的方式說出口,他頓時鬆了口氣。

  他抬起頭,看見五柳遠遠站在夕露身後。

  五柳沒有走近他,而是刻意與他保持距離,當他一看見五柳的表情,他就突然發現了這件事。

  他站起身來,草率地摸摸夕露的頭,很識相地站在原地:「好了,那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他知道他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回那個位於台北的家,雖然那個家不是什麼會讓他覺得「我的家庭真可愛」的地方,但至少他想要回到那個他熟悉的地方,那個每天早上一打開家門,就會看到的陰暗樓梯──可能還堆著幾包鄰居擺在那裡流湯的垃圾,還有每當他走到樓下就會看見的那條白色短毛狗,東籬總會摸摸牠的頭,逗逗牠,然後想著哪天他也要來養條狗(雖然這個野心因為父母不准而從未實現過),他甚至已經開始懷念起今早把他從好夢中吵醒的工地施工聲,他記得今天他還因為這樣而大發脾氣,他現在覺得好後悔。

  但他現在置身在這個毫不真實的地方,眼前的兩人是他在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抓得到的浮木,他不得不承認五柳語帶嘲諷的態度讓他找回了一點真實感,因為只要他還能對某個人生氣,他就能感覺到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丟到哪個鬼地方的纏線人偶,身不由己。

  所以他只能這麼問,儘管他想回家想得不得了,但他現在也只能任這兩個人擺佈,而只要他能表現地像是他自願跟他們走,他覺得他似乎就能稍微忘記他是莫名其妙掉到這裡來的事實。

  「我們去龍門。」五柳的聲音很平板。

  夕露抬起那雙噙著淚水的雙眸望向他,東籬知道她想說什麼。

  「你不是說我們不能再耽擱了嗎?」東籬問道。

  「我改變主意了,」五柳依然警戒地看著他。「雖然剛剛……我們都沒事,可是我不覺得我們應該再冒一次這種險,這次我寧願繞遠路。」

  夕露認同地點點頭,沒問東籬的意見。

  「可是……」東籬知道他想問的重點又再次被轉移。「你還是沒說,你們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我們要帶你去見一個,」五柳慢慢地一字一句逐字說著:「很尊貴、很尊貴的人,而他很需要你的幫助。」

  「我?」東籬頓時退卻了一下,自他小學五年級時他一時不察被編入班上壁報製作的幹部小組後,他就再也不想聽到任何跟「幫忙」、「協助」有關的字眼。「我?我能幫什麼?你也看得出來,我只是個高中生,而且對這裡人生地不熟的──」

  五柳銳利的視線穿入他的雙眸,東籬這才想起,白化症患者的眼睛應該是紅的,而且不能見光,可是五柳並不是。

  「剛剛發生那樣的事,你敢說你真的那麼篤定嗎?」

  東籬語塞了,沒錯,他不能篤定。

  他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剛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隻小手牽住了他,他低頭看見夕露正仰頭望著他,那眼神中沒有任何的譴責或催促,她只是在等他作出回答,如此而已。

  而他不想讓她失望。

  「好,我幫,」他抬起頭,作出了一個很可能是自他小學五年級以來,另一個令他後悔莫及的決定。「不管你要我幫的是什麼王公貴族還天皇老子,只要我能幫得上忙,我就幫,反正我在這裡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當他說出最後一句,他登時就後悔了,因為那無疑宣示了他此刻的處境,他居於弱勢,只能等人差遣,因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能怎麼辦。

  他原以為五柳會一臉高傲地投以挖苦,但他只是淡淡一笑。

  不是客套的笑,也不是挖苦的笑,而是一種鬆了口氣的笑容。

  這個笑容讓東籬一瞬間驚覺到,也許先前他一直在心裡使用「他」這個代名詞稱五柳很可能是大錯特錯。

  「坦白說,如果你不答應,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五柳說道,東籬覺得他連聲音都變柔和了,他不禁開始胡思亂想如果綺琪也對他用這種語調說話該有多好。

  夕露拉了拉他的手:「那我們走吧。」

  「啊……喔。」剛剛他居然一下子忘了自己還牽著夕露,一種荒謬的愧疚感浮了上來,他甩了甩頭,想把這感覺拋開。

  五柳沒有掉頭走開,而是站在那裡等他走來才轉身帶路,東籬一手牽著夕露,而五柳走在他身旁略前,東籬可以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只是他身上的香味跟綺琪那種造型髮霧及化妝品的味道完全不一樣,而是比較接近他小時候在阿媽家聞到的那種悶在香爐中燒的薰香,只是五柳身上的味道沒有那麼燻人,他不動聲色地瞄了五柳一眼,看見長長的髮辮垂在他身後,心想那條髮辮解開的話不知道五柳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那肯定會比綺琪還──

  他的喉嚨發出一聲含糊的咕噥,他不該想這些有的沒的,想想自己的處境!智缺啊你!你是莫名其妙掉到不知名地方的人耶!你居然還在腦子裡意淫一個連是男是女都還搞不清楚的陌生人?

  「東籬!」

  「啊?」東籬轉過頭來,看見夕露一臉雀躍。

  「等到了龍門,搞不好就可以讓你看龍了耶!」

  他隨口應道:「看什麼龍?還不如看……」

  然後他住了口,五柳淡茶色的眼睛正不解地望著他,安在那張白晢清秀的臉上顯得分外完美。

  我他馬的到底在想什麼啊我──

  「看什麼?」夕露問道,頭歪向一側。

  「沒──沒什麼,我隨便亂講的,別理我。」

  夕露靜靜地盯著他一會兒:「東籬,你好奇怪喔。」

  「哼……」他發出一聲連他自己也不明其意的怪笑。「因為我是高中生嘛。」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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