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兩間房,一間單人房,一間雙人房。」胡老闆將擱在鼻翼上的老花眼鏡取下來,俐落地將手中的冊子闔起,然後頗有興趣地望著眼前的三人。
「我跟東籬一間。」五柳老大不高興地作了決定。
胡老闆揚起眼:「你確定?那間雙人房可是新婚套房喔。」
東籬心頭一驚。
「確定。」五柳說道,並回瞪了胡老闆一眼。
「很好,那就這麼敲定了,噯!女兒,帶客人到他們的房間去!」
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女自簾後走出,從櫃檯後方取了兩間房的鑰匙,領著他們往樓上走去。
當東籬一走上木造的階梯時,他才發現這客棧內部空間遠比外部看來寬敞,儘管樓下的門面看來不甚起眼,但樓上的走道都鋪著暗紅色的地毯,木製的牆壁與樑柱也上了特製的塗料,看來相當堅實,並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長廊上點著數盞燈火,但皆以畫有精緻圖案的油紙罩著,使光線顯得份外柔和,當經過那些燈罩時,東籬發覺那些油紙上畫的都是擬人化的狐狸,牠們穿著人類的衣服,或站或坐,有些看來像在跳舞,有些則是讀著詩書,東籬不曉得胡老闆為什麼要採用那麼多狐狸的裝飾在燈罩上,可能是因為他喜歡狐狸吧。
「這間是單人房。」身穿白衣的少女說道,她的聲音清脆一如銀鈴,人也長得十分漂亮,她將鑰匙交給夕露,東籬注意到這間房外頭的燈罩畫的是一隻小狐狸,穿著淡紅色的裙裝,頭上戴著兩朵花。
「夕露,妳自己一個人睡沒問題吧?」東籬問道。
夕露眨了眨眼:「會有什麼問題?」
「喔,沒事,當我沒問。」
五柳瞥了他一眼。
「那我今晚就睡這囉,」夕露敲了敲門板,將門打開 。「東籬,你要是晚上會怕的話可以來跟我睡喔。」
「那是我該說的話吧。」東籬苦笑。
夕露回房後,少女繼續領著他們到下一間房。
「這是兩位的房間。」
他們的房間離夕露的那間不遠,中間隔了三五扇門,東籬抬起頭,看見燈罩上畫的是兩隻狐狸,一隻身穿鳳冠霞披,一隻則穿得像個駙馬爺,兩狐中間還牽著一條紅帶子,上面有顆綵球。
新婚套房,這就是了。
東籬從少女的手中接過鑰匙,當他的視線迎上少女的目光時,少女友善地對他笑了笑,而那笑容令他不禁怦然了一下。
「勸你最好別對胡老闆的女兒有非份之想。」當少女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時,五柳這麼說道。
「啊?拜託,你想哪去了?」
五柳沒回他,反倒敲了敲門。
「你敲門幹麼?」
「以防萬一。」
「裡面又沒人──」
「你怎麼知道沒人?」
「因為這間房是要給我們住──」東籬突然住了口。「等等,房間裡有人?」
五柳將手收回:「沒。」
「你怎麼知道?」
「因為有的話,會有人回敲。」
「有的話怎麼辦?」
「那就得叫老闆給我們換間房,懂了嗎?」
「喔。」
五柳開了門,而東籬尾隨而入。
◆
「我在想,」五柳拉了張椅子,雙手交抱,面對著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的東籬。「這真的很可疑。」
「可疑什麼?」東籬懶懶地回道,他覺得累斃了,只要沒人跟他交談,他三秒內就可以睡著。
「你不瞭解胡老闆這人,但我認識他要一輩子了,別看那傢伙一臉親切樣,他這人只要沒好處的事,就絕不會幹的。」
「所以?」
「所以他讓我們借住一宿,絕不可能沒條件。」
東籬翻過身來。「你們不是朋友嗎?」
「別傻了,你以為朋友就不會跟你明算帳?」
「所以他會跟你要錢?」東籬坐起身來。
「在這裡是不用錢的,我們以物易物,以人情換人情。」五柳說道。
「那,你要拿什麼跟胡老闆換?」
「得看他想要什麼,而且,搞不好他本來就不打算從我這要什麼東西。」
「那不是很好嘛,美麗的友情,免費提供。」東籬躺回去。
「你沒搞懂我的意思,東籬,」五柳站起身來。「我的意思是,他想交換的對象可能不是我,而有可能是你。」
「為什麼是我?」
「我怎麼知道為什麼?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跟你住同一間房?」
「不是因為夕露是女生嗎?」
「我有說過我是男的嗎?」五柳回道。
東籬不禁在心底倒抽了一口氣。
「等……等一下!所以你是女──」
五柳甩上門走了出去,留下東籬在原處一臉愕然。
◆
考慮許久,東籬決定選擇單人浴池,畢竟以他現在的心情,他實在需要好好獨處。
他滑進以石塊堆砌的浴池裡,水溫略燙,但還可以忍受,單人浴池的周圍以木板與假山圍住,抬頭可以看見滿天星光,住在都市裡的他很少有機會看見那麼多星星,所以他將全身都浸到乳白色的水裡,將頭枕在石頭上,看個夠本。
五柳是女的?有沒有搞錯啊?
仔細想想以男人的標準來說,五柳也實在是長得太秀氣了,而且講真的除了胸部之外,東籬也沒有任何佐證能確定五柳是男是女──更何況,胸部小的女人多得是,他單憑這點就擅自斷定實在是有些冒失。
這個世界還真是他馬的奇怪。
雖然他也不覺得自己居住的那個世界有正常到哪去就是了。
現在想想,他實在不應該為了那個蠢手機而追出冰果店的,手機再辦就有了,雖然他八成會被爸唸上一頓,但比起被扔到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還得跟一群怪里怪氣的傢伙共處,實在是來得划算太多了。
他記得在他國中的時候,某天有個同學跟他偶爾聊起,如果可以脫離這種一成不變的無聊日子,要他去哪、做什麼他都願意。
當時他剛讀了本與神經外科有關的書,於是他對他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一定會後悔。
然後他的同學罵他是白癡。
他知道他的同學才是,因為他沒看過那本書,他根本就不懂當人生突然脫軌而出的時候會有多可怕。
好啦,他承認自己也沒懂到哪裡去,但至少那本書告訴他,大多時候發生在一成不變人生中的重大改變,就是某個人撞破了他的腦袋,或是丟了他的命(有時候這兩件事會同時發生)。
他當然知道他同學想要的「改變」並不是這一種。
但他也很清楚,願望不能亂許。
因為願望可能會成真。
他記得在他小時候,他覺得他哥是全世界最討厭的人,不但長得比他高大,還常常沒來由就扁他一頓,更討厭的是,他哥是個絕頂聰明的傢伙,非常擅長把自己的弟弟拖下水,再讓他背黑鍋,而且只要是在爸媽面前,他哥都能裝成一副乖寶寶的樣子(他在學校的成績一向不賴,所以這點不難辦到),而他這個年紀小上很多截的弟弟就變成大人眼中的闖禍精──好啦雖然他承認在那些蠢事之中,有幾次真的是他造成的,但他可以肯定,一開始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他哥出的點子,他哥才是罪魁禍首,可是只有他知道。
有時候,他真的希望如果他哥消失在這世界上就好了。
然後願望成真了。
在他小學四年級那年,他哥真的不見了。
沒有意外,沒有事故,沒有上新聞,沒有眼淚,沒有預警,甚至沒有人需要負責。
他哥就這麼不見了。
他記得那一天,他回到家裡,看見家裡的雙層床──上層一向是他哥的堡壘,如今堆滿了他的玩具,而哥哥的書桌也不見了,他自己的那一張像個國王般穩穩地佔據著那一整面牆,他的衣櫃裡總是塞滿著他哥硬塞到他這來的衣服(他不只一次跟他抗議過,不過通常只是換來一頓好打),如今只有他自己的制服跟幾件便服鬆垮垮地掛在裡面。
他衝到客廳,看見媽正坐在客廳看中午重播的連續劇。
「媽,哥哩?」他問。
媽沒有立刻理他,通常她不會立刻理他,他早就習慣了,所以他又多問了幾次,她才勉強有句回應。
「你說樓下的翔翔?」
那時他常跟樓下的鄰居玩在一塊,翔翔年紀只比他大上一點點,人也比較好相處,他有時會想若是翔翔當他哥就好了,但偶爾翔翔玩得太過火把他弄哭時他又會打消這個念頭。
「不是,我說哥!我哥!」
「你哪有什麼哥啊?是又在玩什麼遊戲啦?有空玩那些不如去唸書,別一天到晚玩那些有的沒的。」
然後他愣住了。
他有時會想,也許他是偷抱來的小孩,而爸爸媽媽其實都只是戴著人皮面具的吃人怪,不過這個念頭常常也只是一閃而過,因為他沒辦法想像沒有爸媽的世界,如果他們是吃人怪,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但那一天他真的有那麼一刻懷疑起:是不是爸媽吃掉了哥哥?
那天他沒有見到哥哥。
而那天以後,他就再也沒見到了。
他記得哥哥的每一件事情,可是所有人都不記得了。
他知道不可能是爸媽吃掉了哥哥,因為第二天他去問了翔翔,問了所有他認識的那些絕不可能跟大人串通起來,站在他們那一方的小孩子,可是他們反而都笑他頭殼壞了,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哥哥。
那天晚上,他獨自睡在只有他一個人獨佔的房間裡,然後他哭了。
他不是因為想念哥哥而哭,而是他知道,是他把哥哥弄不見的。
他記得很清楚,在哥哥不見的前一天晚上,他才跟哥哥大吵一架,因為哥哥不小心弄壞了他最喜歡的機器人──那個機器人會說話,還會發出紅色的閃光,他跟媽吵了好久媽才買給他的,可是哥哥把它弄壞了──通常他都是故意的,但那次不是,他知道那次哥哥真的是不小心的,可是他就是沒辦法原諒他,因為那個機器人還那麼新,他都還沒能把它玩膩,就突然不會講話,也不會發出紅色閃光了,雖然哥哥很難得的不斷向他道歉,但他還是一直哭,一直打他哥,直到他哥真的生氣起來,把他痛打一頓,他還是瘋狂似地對哥哥又打又踢又咬,最後他爸進來叫他們安靜,並各把他們倆都揍一頓才結束這場鬧劇。
他沒辦法原諒他哥,因為他弄壞了那個機器人,他不要新的,也不要他哥拿別的東西跟他換,他就是要那個機器人,他的機器人,會說話會發出紅色閃光的機器人,那個完好如初的機器人。
那天晚上,他哭著入睡,並打從心底許了一個願。
他希望哥哥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
然後願望成真了。
後來,他把那個機器人拿出來,機器人還是壞的,不會說話也不會發出閃光,他立刻衝去跟爸爸媽媽說這是證據,因為這是他哥哥弄壞的,這表示他真的有一個哥哥,只是現在不知道去哪裡了,但反而被媽媽痛罵一頓,因為明明才剛買的就被他玩壞了,爸爸也跟他說,下次再這樣就不給他買玩具了。
如果不是哥哥,他自己絕對絕對不可能把那個機器人弄壞的,他拼命想解釋這一點,但他們卻不相信,因為以前也有很多玩具是他自己弄壞的。
他們不懂,別的玩具跟那個機器人都不能比,他寶貝它都來不及了,又怎麼可能把它給弄壞?
但對他們來說,那就只是個玩具。
他一直沒把那個機器人丟掉,因為他覺得只要繼續留著它,他哥說不定還有機會回來,他希望哥哥回來,因為是他讓他不見的,如果有人知道這件事的話,他一定會被懲罰──雖然他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懲罰,但絕對會是比罰跪或被曬衣架痛毆嚴重很多很多倍的懲罰,他一直很怕,但只要哥哥回來,他就沒事了,沒有人會怪他的。
所以他後來發現媽媽有一天把那個機器人丟掉時,他氣得都要哭出來了。
因為哥哥沒有辦法再回來了。
當那個機器人不在了之後,他覺得他跟哥哥之間唯一的聯繫也就這麼斷了,他說不上為什麼,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覺得哥哥真的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了。
他知道懲罰遲早會到來,但他等啊等,直到他都上了高中,沒多久都要滿十八歲了,懲罰還是沒有帶著鐮刀跟鎖鏈來敲他房間的門。
懲罰,這就是了。
他將頭沉到乳白色的水中。
所以他才會到這裡來,因為是他害哥哥消失的,懲罰等了好多年,現在終於找到該把他拖下來的時機了,是嗎?
他立時從水中跳起:「我又不是故意的!」
「什麼不是故意的?」
他嚇了一跳,沒想到會有人回應,他轉過頭來,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正站在他身後。
「五……五柳!你來這幹麼?」他立刻將全身浸入水中,只剩頭和肩膀露在水面上。
「我也想來泡個澡,只是沒想到你在這裡。」
東籬皺起眉頭,他應該有確實將外邊的門鎖上,五柳是怎麼進來的?
「雖然是單人浴池,不過還滿寬敞的嘛。」五柳蹲在岸邊,將手指探入水中。
「等……等等!你不會是想下來吧?」
五柳笑了笑,此刻沒戴眼鏡的樣子顯得更為秀麗:「怎麼?不行嗎?」
「你你你你別鬧了好嗎!你不是女的嗎!男女授受不親你沒聽過啊!」
「誰說我是女的?」五柳歪著頭。
「你啊!你自己剛不是說你不是男的!」
「喔,」他淡淡應了一句,將雙足浸入水中,白色的單衣下擺此刻拉到膝上,東籬實在很難昧著良心說那雙大腿像是男人的腿。
「你可能沒搞清楚,」五柳說道:「我是藥人,藥人本來就沒什麼性別之分。」
「不好意思喔,我第一天來的,沒人告訴我這回事。」東籬回道,並更加遠離岸邊的五柳。
「你有必要躲得那麼遠嗎?」
「我?躲?你哪一隻眼睛看到我在躲了?」
五柳笑了起來,然後下了水。
「喂──喂!你幹麼!不准過來!」
現在東籬可以感覺到浸溼的單衣正貼在他的胸膛上。
然後是一股甜到膩人的氣味──像是特濃的薰香,令他聯想到阿媽家拜佛祖的那種劣質薰香,覆蓋在那種氣味之上,而那之下則是另一種味道,很甜、很重、而且相當令人難以忍受。
那是他從未在五柳身上聞到的味道。
〈續〉
【桃花源】第一部:陸之章‧客居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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