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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第一部:捌之章‧青牛


  當東籬從昨晚胡亂鋪在地上的被褥裡醒來時,五柳已經不見人影,當他看見空無一人的床舖時,一整晚睡在地板上的不適頓時令他有股衝動想爬上去佔住床位,但一想到那是五柳睡過的位置又令他沒那麼做,他不想睡在沾染五柳頭髮味道的枕頭上,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很享受那味道。

  他想說服自己五柳丟下他離開了,帶著夕露一起,把他永久遺棄在這個他全然未知的地方,然後他可能會被胡老闆留下來做苦工做一輩子,奴役到老死為止,但他越想下去,就越覺得實在不太可能。

  他知道自己是在試圖把五柳跟夕露想成很壞的人,可是他怎樣都沒辦法想像。

  不過,他也不覺得昨晚那個偽裝成五柳的人是在說謊,那人也許不算好人,但東籬就是沒辦法討厭他──真鬼,他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坐在那裡,等呀等的,等時間久到讓他足以相信五柳跟夕露真的丟下他不管,等自己確實相信這一切本來就是很可疑的,等那股遭到背叛的感覺從胸中升上來,可是他等了半天,就是等不到。

  「東籬!」夕露小小的腦袋從門口探了進來。「你醒了沒啊?要去吃早飯嗎?」

  「喔,好啊,我先洗個臉,等我一下。」

  大概是他與他們的相處時間還沒有長到足以讓他害怕被背叛吧,他想,那就等到那時候再說,反正在察覺苗頭不對前他應該隨時能夠抽身。

  不對,他告訴自己,等到那時候他就算察覺有哪裡不對,他也不會想抽身了,那敢情好──他在心裡學著五柳那怪里怪氣的腔調,反正他知道他到時會心甘情願死在他們手上,

  那也就沒什麼好擔心了,不是嗎?

  他跟著夕露走了出去。



  當他們三人準備要離開時,胡老闆一副很捨不得的樣子,這讓東籬感到很不自在,因為他覺得他們跟胡老闆並沒有那麼熟──他自己昨天才第一次見到胡老闆,話也沒機會說上幾句,至於另外兩人儘管都早與胡老闆認識,但東籬覺得他們看起來也不是那種很親暱的朋友,五柳老是對誰都冷冷淡淡的,東籬覺得他那人就算跟對方已經認識了八百年以上,大概也不會讓彼此的交情看起來比點頭之交更深到哪去,夕露則是很明顯地對胡老闆又抱又親的舉止很難以應付,好幾次東籬想強制介入卻未果,最後只好將夕露牽得緊緊的,不讓她離開自己視線一步。

  「那麼,下次有緣再見面了。」胡老闆說,東籬覺得他眼中似乎閃著淚光,不過他告訴自己應該是看錯。

  「希望是再也不用見了。」五柳面無表情地說,隨後轉身離去,夕露緊跟在後。

  「喔、呃,總之謝啦,」東籬生疏的道了別。「掰。」

  當他打算轉身離開時,胡老闆拉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裡塞了個什麼,他定睛一看,看見手中是一支小小的木笛,長度比他的食指還要短一些。

  「這是……」

  「如果五柳他們真要對你不利,」胡老闆壓低聲音說著。「就吹這笛子。」

  東籬忽地抬起頭來:「你是昨天的──」

  「東籬,你還要混多久……」五柳轉過頭來,夕露也在同一時間回過頭。

  胡老闆抓住東籬的肩膀,狠狠地吻了他。

  五柳見狀走了過去,而胡老闆的手也在同一刻放開,東籬一個踉蹌便跌坐在地,隨後一隻纖細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你這老狐狸,」五柳說道:「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好心。」

  「算啦,」胡老闆雙手揚起,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瞭解我。」

  「東籬,站得起來嗎?」五柳伸出手。

  「呃……嗯,可以。」

  他拉著五柳的手站起身來,覺得頭有點暈。

  「有需要的話,你們可以再住上一晚。」胡老闆的臉上划出一道笑意。

  「免了!東籬,我們走!」

  五柳拉著東籬,頭也不回地往後走去。

  東籬握著那支笛子,感覺剛剛的暈眩感正逐漸消失,他最後一眼望向站在客棧門口,離他越來越遠的胡老闆,看見原本停滯在胡老闆臉上的嘻笑神情已不復見。

  他看見的是昨夜那個一臉憂傷的人。

  他握緊木笛,將它塞入長褲口袋,沒讓五柳看見。



  告別了胡老闆,他們繼續往山下走。

  林木間的雀鳥鳴叫聲從未停歇,而一路走來,沿途美景依舊,東籬胡亂想著他這兩天可能把他一輩子能看見的人間絕景都看光了。

  當然,前提是這裡真屬於人間的話。

  如果沒意外,他現在應該待在教室裡,昏昏欲睡地聽著課──不對,他其實很少在上課時陷入昏昏欲睡,因為他總會在課堂上找事做,例如在課本上畫些低級的塗鴉、在抽屜裡玩手機、傳些無聊的紙條之類,畢竟,你總是能在你不想專心的時候找到別的事做。

  陽光從林蔭間穿入,灑在他的身上,但他依然不感到熱,這地方的陽光總是那麼和煦的嗎?如果是,那也許一直待在這裡也不賴。

  才怪,真是個鳥想法。

  雖然他自認沒有那麼深愛他原先住的那個世界,可是他真的很討厭改變,他喜歡他習慣的環境,跟他習慣的人相處,他才不要待在這個儘管乍看舒適,卻莫名其妙的鬼地方。

  他可沒有忘記那隻朝他直衝而來的大猩猩啊……

  走著走著,他的腳突然絆了一下,害他險些跌倒。

  「唔呃──」

  夕露轉過頭來,大大的眼睛望著他。

  「喔,沒事,絆到石頭了。」

  夕露回過頭去,跟上前頭的五柳。

  但東籬沒有立刻跟上去。

  地上有一小塊什麼因為陽光的反射而閃著碧綠色的光芒,他將它拾起,看見那是一件頗為精巧的玉雕,雕的是一頭小牛,大小不比他的手掌心大到哪兒去。

  就是這東西害他絆到的。

  他將它收進口袋,而當他再次抬起頭來,卻看見前方不遠小路旁的老樹下,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這條小路大致上是一條直線,前方有什麼人出現他一定會看到,而他很肯定剛剛沒有這個人。

  他跟上五柳與夕露,而很顯然他們也看見了那個人。

  「他好像在找什麼耶。」夕露說道。

  「別理他,照走我們的路就是了。」五柳皺起眉頭。

  但那人已然轉過頭來。

  「喂──年輕人,你們有沒有見著我的阿青呀?」

  那人一襲白衣,年紀最起碼也已六七十歲,但看來倒頗為硬朗,一嘴全白的鬍鬚長到胸前,幾近全禿的頭頂光到發亮,當他朝他們走來時,東籬覺得他就像是忘了戴帽子的梅林,或是沒穿紅衣的聖誕老人。

  見他幾個毫無回應,他又複述了一次:「阿青呀,你們誰有見著的?」

  「阿青是誰啊?」夕露問道。

  「阿青是我的牛呀,」老人搖頭晃腦地應道。「真奇了,明明應該在這附近的……」

  「牛這麼大一頭,還會搞丟的?」五柳喃喃說道。

  老人沒抬頭看他,仍然雙眼直掃著地面:「這你可就不明白啦,阿青這頭牛可不是一般的牛呀,牠想躲我的時候,可是連兔子洞都鑽得進去的。」

  夕露與五柳互望一眼,五柳趁老人沒看見時伸出兩指,在腦門邊比了比。

  「我可沒瘋呀,你這小藥人。」老人回道,但他的雙眼仍未離開地面,五柳頓時嚇了一跳。

  東籬第一次看五柳嚇到,突然覺得頗有趣的。

  「你怎會知道我是藥人?」五柳問道。

  老人望向他:「你當年在西山那株藥木裡出生時,我正好見過你一次,你是這代最後一個藥人啦,誰要見過你還記不得的,那可就是腦袋不靈光囉。」

  五柳再次蹙眉,似乎在思考眼前這老人的來歷。

  「欸!」老人突然大叫一聲,這回把夕露也嚇著了。「你們把阿青給我藏起來了是不是?」

  連著被嚇兩次,五柳的耐心顯然有點缺貨了。「見你的鬼去!誰藏你的阿青了!」

  「那我怎麼就嗅著這兒有阿青的氣味呢!」

  「干我啥事!」

  突然間,老人的視線鎖定了兩人身後的東籬,而在東籬還來不及反應前,老人便推開五柳走到他面前,在他身上嗅啊嗅的。

  「小伙子,看你這打扮……你是『上頭』來的人吧?」他捏了捏東籬的袖口,打從東籬離開客棧時,他就已換回了那套洗好的制服。

  東籬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點點頭。

  老人笑了笑:「上頭啊……我偶爾也會上去看看哪。」他指指東籬的長褲口袋。「喏,那裡頭的東西該還我了吧?」

  東籬將手伸進口袋,摸到早先他放進口袋裡的那支木笛,頓時心凜了一下。

  「放心,慢慢來,小伙子。」老人說道,視線對上了他的雙眼,臉上仍然是和藹的笑容。

  他知道,他知道那支笛子的事!當東籬看見他的眼神,不知怎地他就突然知道了這件事。

  他的喉頭陷入一片乾澀,他順利摸到那隻玉牛,然後他拿了出來,放在老人攤開的掌心裡。

  「東籬,你怎麼會有那個?」夕露問道。

  「我剛剛不小心絆到的就是這東西,它就卡在地上。」

  「哈!看來阿青很喜歡你哪!小伙子!」老人撫掌大笑。

  「好好,既然東西都找到了,我們該趕路了!」五柳走過來,拉住東籬的手。

  「欸,」老人忽地揚起手:「這小伙子幫我找著了阿青,我得好好報答一下呀,這麼著吧,小伙子,我幫你卜個卦如何?」

  「啊?」

  五柳扠起腰:「呵,原來是個江湖術士,東籬,別理他,我們走。」

  「噯,卜個卦耽擱不了多少時間吧,小伙子,你是不讓我還這份人情了?」

  東籬想起口袋裡的那支木笛,自從離開客棧後,他就始終很在意。

  他想知道昨夜那個人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輕輕地推開五柳的手,並盡力不去看他的表情。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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