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蹲坐在一株斷落倒塌的老樹朽幹上,晃動著手中的龜甲,發出喀噹喀噹的聲響,然後將龜甲裡的幾枚古銅錢倒了出來,灑落在黃土地上。
東籬蹲在他面前,盯著那幾枚古銅錢,心想這到底能看出個什麼名堂。
「噯,別不相信啊,小伙子。」老人再次像是心電感應般讀到他的心思,但東籬這次已經懶得驚訝了。
「我看看……嗯……」老人摸摸他那嘴白鬚,瞇著眼像是在解讀卦象,但東籬懷疑他只是裝裝樣子,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了,只是藉著卜卦裝作是算出來一般。「小伙子,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哪……」
「咦?不會吧?」
老人抬起頭,望入他的雙眼,那雙眼睛儘管老邁,卻清澈一如明鏡。「我說真的,小伙子,現在你所跟隨的人裡頭,有一個是意志堅決地想要你的命,如果你想保命,就早早抽腿。」
「你是說五柳想殺我?為什麼?」
老人搖搖頭:「這就不能說太多了,天機不可洩露你聽過沒?我要全說了,有麻煩的可就是我啦,但有件事我倒可以提醒你,」
他戳了戳東籬的額頭,就像是在對自己的孫子講話一般,但東籬倒不覺得反感。
「這全看你想選擇的是什麼,如果你想保住你這條小命,那麼現在就用你朋友給你的那東西吧,但這麼一來,你就註定永遠不會知道你的身份了,而且你的餘生也都會在此度過,但倘若你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真相,想弄清藏在你身上的秘密,那麼就只管前進吧,不幸的話,」他伸出食指,比了個倒勾的手勢,「幸運的話,也許你還有機會找到回去的路。」
東籬皺起眉頭:「拜託,這怎麼選啊?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想死,就要選擇永遠住在這裡,但如果我想回去,我就可能掛點?」
「噯,別那麼大聲,你不想讓那邊那兩個人聽見吧?」老人揚揚下巴,提醒他五柳與夕露就站在不遠處,且五柳正以狐疑的眼神望向這裡。
「那,我該怎麼做?」
老人看了他一眼,然後決定彎身拾起地上的銅錢,連同龜甲一起收進袖裡。
「我只能說這麼多了,剩下的全看你自己,不過,在你問我以前,你也早已打定主意了不是麼?」
東籬心頭一驚,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前,老人已然站起身來,邁步離開。
「喂!等一下……」東籬叫道。
「怎麼?小伙子,還有別的事麼?我欠你的人情已經償啦,再有什麼請求我可就要收費啦。」
「呃──我突然想到,我還沒問你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東籬好希望眼前的老人能多留一會兒,因為他彷彿什麼都知道,東籬還有好多事想問他,想求助於他,可是這會兒他卻想不出來該問什麼。
老人笑了笑:「叫我老聃就行啦,放心吧,只要你還活著,咱們就有機會再見的。」
「啊──喔,那、我叫──」
自稱老聃的老者手一揚,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告訴我你叫什麼,小伙子,我知道你叫什麼,甚至也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蛤?真正的名字?啥東西?」
老人笑而不答,他看見老人將那頭玉牛放在手掌心裡,輕輕的一吹氣,就起了一道白霧,那霧飄到了地上,幻化成某個碩大的形體,矇矓間,東籬彷彿看見霧中有一頭巨大的青牛,而老人正倒乘其上。
「後會有期啦,小伙子。」
青牛在霧中走著,漸行漸遠,不一會兒,便連同白霧一同消失在山林間。
東籬呆站了好一會兒,直到五柳的手搭在他的肩頭,他才回過神來。
「我敢說,我絕對知道那老頭是誰,可是怎麼想就是想不出來,我出生時待在西山的人,又那麼大年紀,而且騎頭青牛就算了,還倒騎,那麼好認的樣子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偏就是想不起來。」
東籬望了他一眼。「你想是不是他故意不讓你想起來的?」
五柳聳聳肩:「那倒有可能,這些仙人老是怪里怪氣的。」
這話忽略了他話中的弦外之音,東籬看不出來他是假裝忽略,還是真的沒注意到他話裡的意思。
「他說他叫老聃,」東籬說道:「有印象嗎?」
「有印象,沒記憶,」他望向一旁的夕露:「夕露,妳有聽過嗎?」
夕露看來對這問題極其困惑。「好像有聽過……可是我想不起來是誰告訴我的,也不知道他是誰。」
東籬抬眼:「你說他是仙人?」
「當然啦,看就知道了,你見過哪個人類能像他那樣騰雲駕霧的?」
東籬揚起眉頭:「哦?原來你不會?」
「你當我是什麼?蒲公英嗎?」五柳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
他們沿著小路繼續走,不知道為什麼,東籬覺得越往山下走,林蔭也就越密,原本小路還可容納他們三人並排走著,但越走路就越窄,東籬緊跟著前頭的夕露,而夕露前頭是五柳,很快地,樹叢便密得連五柳都看不見了。
「噯……這裡真的有路嗎?喂!」他叫道,樹葉打在他的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他的耳朵上黏著一台收訊不良的收音機,導致他聽不見前方是否有人回應。
他已經看不見夕露了,有好幾次,他想乾脆停下來往回走,可是這念頭只是盤踞在他的腦中,從未斥令他的雙腳乖乖照辦,他的雙腳只是不斷地前進、前進、前進,儘管他覺得自己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該前進。
然後,他看見了光。
「我們到了。」說話的是五柳。
他從狹窄的樹叢鑽了出來,看見五柳正把沾黏在身上的樹葉拍掉,而夕露滿身黏滿樹葉,卻傻氣地衝著他笑。
「終於到囉,東籬。」她說。
見到她的笑臉,他忍不住也回以微笑,雖然他覺得自己的微笑看起來一定很蠢,但誰管他那麼多。
他抬起頭,而眼前的景象令他感到頓時走進了一幅山水畫中。
在他面前,是一座深邃的湖泊,池邊有幾株柳樹正搖曳生姿,不遠處有一間小屋──就像水墨畫裡的那種竹屋,屋旁築了一排可愛的籬笆,前院裡種著菊花,以及一堆他叫不出名字的美麗植物,屋後是一處高聳的絕崖,就像是有人將小屋妥善地藏在這兒似的,一處細瀑秀氣地掛在山壁上,在與湖面交接處揚起一層薄霧,陽光從高崖處灑下,任一弧若隱若現的虹彩舒適地躺在湖面上,對東籬而言,這簡直是他看過最美的景色,但他搜盡枯腸也擠不出半句合適的話語加以形容。
「這裡是哪裡?」他問五柳。
「傲霜居。」
「誰住在那裡?」他指指那間小屋。
「我。」五柳回道,然後往小屋走去。
「咦?這是你家?」他追了上去,夕露尾隨在後,「可……可是,你不是說要帶我去見什麼……呃,很尊貴的人嗎?難道他人就在這裡?」
五柳頭也不回:「他不在這裡,只是要見他,得先回家作些準備。」
「喔……」東籬呆呆地回道,心想也對,既然是很尊貴的人,也許總要換件衣服之類的。
他牽著夕露,踏著以石板鋪成的小徑尾隨在五柳身後,當他們走近時,小屋旁的遮雨棚下突然發出沙啞的說話聲,將東籬嚇了一跳。
「那是誰在講話?」
夕露笑了起來:「那是烏鴉老嘎啦,牠老愛突然這樣出聲嚇人。」
「你們有養烏鴉啊?」東籬突然好奇起來,想探頭到遮雨棚下看看。「會咬人嗎?」
「當然會,」五柳回道。「不過嚴格說起來,老嘎不是我們在養的。」
「蛤?那是誰在養……」他沒回頭,自顧自地走到遮雨棚下。
他看見一個長髮披肩,身穿樸素布衣的少年站在那裡,年紀看來比東籬還要小上一些,正餵著那隻烏鴉。
第一眼看到那隻烏鴉時,東籬原想說那根本不是烏鴉,因為那隻鳥全身都是白的,但仔細一看,那確實是隻烏鴉,白色的烏鴉,眼睛透著紅色,這次東籬很肯定了,那隻烏鴉絕對是白子。
「有人、有人!」白鴉叫了起來,並拍動雙翅,將那少年嚇了一跳,手中的飼料灑了一地,少年轉過頭來,眼中帶著驚惶。
「啊……嗨,你好,」東籬發現自己顯然嚇到少年了,於是他尷尬地揚揚手。「那是你養的烏鴉嗎?呃──說烏鴉好像不太對……白烏鴉?欸、不對,是白的就不叫烏鴉了吧……呃嗯……」
然後少年的眼神突然變了。「你……你會說中文?」
東籬愣了愣,除了中文,他還會講啥?「呃……我會啊,這很奇怪嗎?」
他緩步朝少年走去,而少年也不由自主的往前一步。
「你聽得懂我的話……?」少年問道。
東籬沒好氣地轉了轉眼,覺得眼前這人簡直有點莫名其妙:「當然啊,你說的是中文,我說的也是中文啊。」
「太好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這世界沒人聽得懂我說的話!」
眼淚從少年的眼中奪眶而出,不一會兒,那哭聲就幾近號啕大哭。
「他怎麼了?」夕露跑了過來,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東籬。「你把他弄哭了?」
「我才沒……」突然間,東籬住了口。
遮雨棚下有些陰暗,他無法看清那少年的面孔,但卻有種什麼悄悄地擊上他的心頭,某件他原該知道,卻被忽略的事情……
「噯、呃……你可以過來一點嗎?」東籬對那少年喚道。
少年稍微止住了哭泣,淚眼汪洋地望著他,眼中透著不解。
東籬招招手,像是哄小孩般說著:「過來,這裡比較亮,讓我看看你。」
少年像是被他的聲音催眠般,呆然地走了過來,彷彿連哭泣也忘了。
「對……就是這樣,過來這裡……」
當少年的臉迎著灑下的陽光時,他感覺他的眼眶也熱了起來。
「你不記得我了?」東籬問道,並聽見自己聲音裡的哽咽。
少年的眼裡滿是淚水,東籬不知道他認出自己了沒有,他只是不可自抑地伸出了手,抹掉少年臉上的淚水,然後將頭埋進少年的長髮裡,緊緊地把他擁入懷中。
「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你了……哥……!」
〈續〉
【桃花源】第一部:玖之章‧老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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