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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第二部:拾參之章‧長夜‧上


  「怎麼了?東籬,你作惡夢了嗎?」

  當東籬從夢中驚醒時,少年正站在他身旁,有那麼一刻他還沒回神過來,但當他發現眼前的人是他哥時,他立刻一把抱住他,並將臉埋在哥哥懷中。

  「喂、你……你幹麼啊?這樣很噁心耶……」少年對這突如其來的反應有些不知所措。

  但東籬沒有回答。

  「噯……東籬?你該不會在哭吧?」

  「我才沒有!」東籬反駁道,但他悶在少年懷中的聲音聽起來極其含糊。

  「白癡啊……有什麼好哭的?只是惡夢而已……」

  少年伸出手,輕拍東籬的肩膀,然後突然輕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笑?」東籬一把推開他,並很快抹了抹眼睛。

  「我想到以前,你有時候晚上因為作惡夢莫名其妙哭起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看到我就抱著不放。」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記得?」

  「你很小的時候,我看你早就忘了,」少年拉了把椅子,在東籬對面坐下。「那時候老爸常出差,老媽也常常加班到很晚,都是我在帶你,你晚上一哭就開始鬼叫要找媽媽,真是累死我了……怎麼?幹麼那樣看我。」

  東籬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沒……只是想問,你那時候是不是很討厭我?」

  少年盯著他,像是他剛剛問了一個全天下最愚蠢的問題。

  「廢話,當然討厭啊,那時候都是因為你,害我不能出去玩,晚上還被你吵,連覺都睡不好。」

  東籬的肩膀突然像洩了氣般垂了下來。「這樣啊……」

  少年推了推他。「欸,等等,你不會當真了吧?」

  「蛤?」

  「我看你不是我那蠢弟東籬吧?我認識的東籬是專事惹我不爽為樂的耶,怎麼現在被我隨便說一下就這樣悶悶不樂的?」

  「抱歉,老哥,我長大了,也有多愁善感的時候。」

  少年大笑起來。「你白癡啊!還多愁善感哩!」

  「喂喂……我很認真的耶。」

  「好好,知道啦知道啦,」少年笑得眼淚都飆了出來。「那我也認真跟你講吧,雖然那時候我的確討厭你討厭地要命,但坦白講,現在能在這裡遇到你,我很高興。」

  「亂講,你明明一看到我就去跳湖了。」

  「有什麼辦法?我一時不能接受你長那麼大了啊,人都變得比我還高了。」他安靜下來。「說真的,我根本不知道時間過得那麼久了,你都已經在唸高中了,我想我們以前住的那個世界也已經變很多了吧,可是我卻一點也沒有變,也不知道外面現在是什麼樣子。」

  東籬握住他的手。「放心吧,老哥,五柳說明天一早就要帶我們去見一個很厲害的傢伙,搞不好他有辦法讓我們回去原來的世界也說不定啊。」

  少年苦笑。「沒用的,東籬,我已經在這裡待太久了,你也許還能回去,可是我已經沒辦法了,就算我真能回得去,我也已經不認識原來的世界了,而且過了這麼多年,我的身體卻還是跟當年一樣,誰還會接受我啊?」

  「還有我在啊,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而且說到底,你會這樣都是因為……」

  說到這裡,他住了口。

  「因為什麼?」

  東籬輕輕地放開了他的手。

  「哥,如果你會掉到這裡,都是因為某個你認識的人害的……那你會怎麼辦?」

  少年皺起眉頭:「誰會這麼做?」

  「我是說如果嘛,又不是說真的。」

  少年沉思了一會兒。「坦白說,我想像不出有任何人可能這麼做,但如果真有這個人的話……」

  「真有這個人的話?」

  他笑了出聲,並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想我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原諒他吧。」

  「為……為什麼?」東籬脫口而出,雖然他馬上就意識到這個問句很蠢。

  「我本來可以──待在原來的世界,跟大家一樣上學,然後畢業,出社會……但是我卻突然掉到這裡,一個語言完全不通,也跟我原來住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的地方……」他抬眼望向東籬。「你知道嗎?如果真有這麼一個害我的人,我最恨的,不是他害我掉到這裡,而是他為什麼害我掉到這裡,卻過了那麼久都沒有理我,過了這麼久才讓我跟你重聚,我不恨他為了什麼理由這樣害我,但我恨他奪走了我的時間,讓我這些年來都活在一片空白裡,那種感覺……你懂嗎?」

  東籬愣愣地看著他,但淚水在他的眼中打轉。

  「對不起……哥──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這又不是你的錯……欸,你怎麼又哭啦?都這麼大人還這麼愛哭,唉……」

  少年仍然輕拍著東籬的肩膀,藉以安撫他,但東籬很清楚,這並不能讓他感到好過一點。

  事實上,誰也不能。



  直到明月高掛夜空,五柳還是沒有睡著,這對他的身體來說相當不好,但他就是不願睡著,只有今夜,他希望自己保持清醒。

  ,為了不使寒氣令他睡著,他將屋裡弄暖,並取了本書來讀,但他根本沒心情好好讀它。

  稍早,他曾想去找東籬,但他知道東籬在他哥哥的房裡,他去了也沒什麼好說的,更何況,他到底想跟東籬說什麼,他自己也不怎麼清楚。

  他一直在等這一天,他等這天已經好久好久了,可是當他真的等到了,他又猶豫了起來。

  事實上,東籬不是個多討人喜歡的傢伙,這一路上他一直都覺得這個叫東籬的小鬼實在很煩,而且還老是害自己陷入險境,好幾次他差點都要以為不等自己動手,那傢伙就會死於自己的衰運之下,但東籬卻一直活到現在,以他與生俱來的某種力量,在生死關頭化險為夷。

  那股力量,正代表著他的確就是五柳要找的那個人。

  但五柳真正呼喚的人並不是東籬──至少,不是那個一臉呆樣的小鬼頭,不是那個連自己身上蘊藏著何種力量都搞不清楚的傢伙。

  他所呼喚的,是那股力量的源頭,真正能夠駕馭那股力量的人。

  而那個人就困在東籬這個軀體的某處。

  他聽得見,好幾次他都知道那股力量正掙脫著想出來,想逃離東籬的軀體,想回到它真正的主人身上。

  但五柳卻一次又一次地卻步。

  他害怕東籬身上的那股力量,他很清楚。

  那股力量儘管是在現在這種被箝制的狀態下,都能夠發揮那麼強大的威力了,那麼當它不受拘束時,又會是怎麼一個光景?

  五柳將手中的書一扔,任它掉在窗台下。

  「笨蛋!我在想什麼啊我!不是都已經決定了……」

  他早就下定決心要找回那個人,這點一直沒有改變過,他花了那麼多年佈局,設法躲到這個沒有人會找來的地方,為的就是達到這個目的。

  他不能回頭,不能讓那麼多年的準備都白費。

  可是他不想害死東籬。

  他說不上為什麼,雖然東籬怎麼看都是個專事麻煩的討厭鬼,但五柳就是知道自己沒有那麼討厭他──至少是沒有討厭到想殺了他的地步。

  他推開窗,任寒冷的夜風吹進來,就算這會讓他喪失清醒也無所謂了,他想吹吹冷風,感覺那股令人瑟縮的寒意。

  他抬起頭,看見夜空中的明月,突然間,他像是明白了什麼,滾燙的淚珠從他的雙眸裡不斷滑落,明月的輪廓在他的眼中頓時變得模糊,只辨認得出一圈映在黑夜中的光暈。

  他早就已經忘記那個人的長相了。

  不只是長相,就連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的味道,都沒有一樣在五柳的記憶裡留下鮮明的痕跡。

  時間早已偷走了那個人在他心中的一切,如今他所能記得的,也就不過是個模糊的輪廓,以及一些早已經遙遠到找不回來的愉快記憶。

  五柳再怎麼樣也無法接受這種事,他明明等了那麼久,思念著他那麼多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再見到他啊──他不斷試圖回想那個人的模樣──他記得他一向是長髮、穿著黑色的長掛、還有──

  五柳低頭瞪視著他的手,儘管他的視線已被淚水模糊得什麼也看不清。

  他想不起來。

  不管他再怎麼回想,再怎麼努力在記憶裡挖掘,浮現在他腦海中的都只有一張臉。

  而那張臉屬於東籬。

  不是那個他一直在等待的人。

  東籬的模樣早已在他的記憶中與那人疊合,甚至取代了那個人。

  難道這就是他不想殺害東籬的原因?

  「胡扯!那白癡到底哪一點……」

  他再次揚起頭,看見廊下的陰影中有人走來,但他沒有抹去淚水,只是定定地望著那個人影。

  「五柳?你怎麼還沒睡?你不是不能熬夜嗎?」東籬說道,他此刻已經走到了月光能照到的地方。「等等……你該不會在哭吧?」

  「這還用問,你瞎了嗎?」五柳吸了吸鼻子,將眼淚抹掉。

  「三更半夜不睡覺,哭什麼啊你……」東籬走到窗前,伸手幫五柳抹去眼淚,卻被五柳一把擋開。

  「用不著你管,你自己呢?三更半夜不睡跑到別人房門外作什麼?」

  聽到這話,東籬突然愣了愣。「啊……喔,我剛剛作惡夢,睡不著,我哥本來醒了,現在又睡了,我覺得很無聊就出來繞繞。」

  「那有必要繞到我房間外面來嗎?」

  東籬聳聳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走到這裡來,總覺得你好像想找我,可是又說不上來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所以我就什麼都不想放任兩隻腳帶我過來啦。」

  「少蠢了,誰要找你了?」

  「那你剛看我走過來,為什麼不乾脆關窗算了?」

  「我沒注意到你走過來。」

  東籬叉著腰,一臉沒好氣。「你這人怎麼這樣啊,說的都跟想的都是兩回事,你就不能坦率點嗎?」

  「我早就忘記要怎麼坦率了。」五柳喃喃說道。

  「那要我教你嗎?」東籬露出一個南非式的笑容。

  「不需要,我不想變成你這種白癡。」

  「喂喂!你又叫我白癡了!」

  五柳淡淡地笑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東籬,他就是沒辦法回到原有的思緒裡,那些漫長、悲傷、殘酷的記憶,明明是長久以來一直支持他活下去的東西,但東籬總是輕易地打破他企圖築起的那道牆,將那種沒大腦又冒失的態度一點點滲了進來,然後輕而易舉地觸怒他。

  東籬呆望了他一會兒。「噯……五柳,你剛剛那樣笑很好看耶!我從沒看你這樣笑!再笑一次嘛!」

  五柳的臉又沉了下來:「你這白癡。」然後他關起了窗戶。

  「噯!喂!幹麼關窗啊!」東籬叫了起來,但很快地,房內的燈光也熄了,顯然房間的主人要睡了,東籬只好沒趣地轉身離開。

  開門的聲響從他的身後傳來,他轉過頭去,看見五柳正站在門口,沒戴眼鏡,但他很確定五柳正盯著他看。

  「幹麼……」

  「我改變主意了,白癡。」

  「啥──」東籬一時還會意不過來,但下一刻五柳便朝他走去。

  「你不是問過我,我有一天會不會改變主意?」

  聽到這話,東籬笑了笑:「你不是說過不會嗎?」

  「我想說的是──」五柳緊握雙手。「我突然不想為了那個我等的人,而殺掉一個站在我眼前的人了。」

  「可是你不是等他很久了嗎?」

  「但他沒說我還要等多久,」五柳咬了咬下唇。「而我已經天殺的等夠久了!

  東籬大笑起來:「所以你已經沒耐性了?」

  「差不多就是這樣沒錯,」五柳雙手交抱。「現在想想,我幹麼為了一個大爛人浪費我的青春啊?就因為他是我的初戀,而且還──」

  東籬眨了眨眼。「還怎樣?」

  五柳低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刷了一下。「還跟我定了婚約。」

  「等等!」這話可把東籬嚇了好大一跳。「你說你跟他已經有婚約了?」

  「正確說來,」五柳將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我跟他已經結婚了。」

  「什……所以你已經死會了?」東籬簡直難以置信。

  五柳的眉頭更加緊蹙:「可是,他在新婚的第一夜就死了,被暗殺了。」

  「暗……暗殺?」東籬的腦袋一時還轉不過來。「為什麼?他是作什麼的?為什麼會有人暗殺他?」

  五柳靜靜地抬起頭,凝視著他。「他就是這個世界的君王,我是他的『相』,同時也是他的婚配者。」

  東籬感覺自己的下巴彷彿像個離家出走的小孩,怎樣就是不肯回到它原本該在的地方。「什……什麼?什麼意思?什麼『象』?」

  「就是輔佐君王的人,好吧,我不該一下子跟你講這麼多的……」五柳無助地扶著腦袋。「可惡,這裡冷死了,我非回房不可,你要進來嗎?」

  東籬呆然地點點頭,然後五柳牽著他的手走回房內。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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