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少年醒來時,他看見東籬正趴在一旁的桌上,看來像是睡著了。
「東籬……?」他輕聲叫喚,但東籬沒有聽見。
因為他正在作夢。
夢中,他看見五柳正站在桃花樹下,桃花豔紅怒放,五柳的面容也染著幾許紅潤,夢中的五柳仍是一身白袍,但沒有戴著不搭軋的眼鏡,長髮隨意披散在肩上,眼中透著一種東籬說不出來的情感,在他的印象中,五柳總是冷冷淡淡,但此刻夢中的他,卻像個雀躍的小女孩,雖然外表看來沒啥變,但不知為何,東籬覺得這時的五柳似乎比他所認識的來得更年輕一些。
他看見五柳伸出手,挽著另一個人的手臂,那人比五柳要高上一些,東籬只看見他的背影,看不見他的正面,那人有著一頭黑色長髮,長度及腰,在接近後頸處紮成一束,他穿著大部黑色的長掛,在袖口、下擺等細處有著金色與紅色的繡紋與滾邊,那人不知與五柳說什麼,只見五柳聽了笑得樂不可支,東籬心裡不禁有些吃味,他從來沒見過五柳這麼笑,他印象中五柳臉上的笑容幾乎只有冷笑與嘲笑兩種,而這兩種不像現在他所看到的,是那樣發自內心的笑。
他很想上前看清楚那人的正面,但在夢裡,他的視點就像是被定點在遠距離鏡頭似的,只能固定在原處看著他們,而那人也一直不轉過頭來,看得東籬只有越來越氣。
他想試著叫喚五柳,卻發現自己做不到,五柳聽不見他的聲音,仍然與那人有說有笑。
算了,他放棄了,如果這是夢,就拜託快點醒來吧,他一點也不想在夢裡看到這樣的情景,他不想管那人到底長怎樣了,他只想趕快醒來。
正當他聚精會神想讓自己醒過來時,突然,從他身邊竄出一隻狐狸,輕巧地跳到那個黑衣人的腳邊,黑衣人友善地彎下身摸摸牠,並叫了牠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東籬覺得那隻狐狸一定就是胡老闆,現在他知道胡老闆的真名了,他說什麼也要記起來,但當他正這麼想時,那名字就又像是水銀般從他的腦中滑開了。
「你是想不起來的,因為你不是我。」
一個聲音在東籬腦中響起,他抬起頭,看見五柳與狐狸都不見了,桃花樹下只剩那個長髮的黑衣人站在那裡,現在東籬很肯定他是面對著自己的,但他站得太遠,東籬仍然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他瞇起眼睛想更看清一些,卻只是讓黑衣人的臉更顯模糊。
「你是誰?」東籬想走上前去,但他的腳仍然動不了。「如果這是你搞的,就快點住手,我不想連在夢裡都沒辦法自由活動。」
黑衣人輕輕地笑了,那笑聲裡透著幾許引人不快的意圖,有那麼一刻,東籬覺得這種笑很熟悉,而他隨即就想起了誰會用這種笑法。
五柳就是刻意學眼前這個人的,東籬剛剛才看見那個截然不同的五柳,他知道剛剛的那個五柳才是原來的五柳,而他平時所見的五柳是裝出來的,他假裝成這個黑衣人的言行舉止,想讓自己更加貼近這個人,東籬不知道五柳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突然間的頓悟讓他感到更加惱火。
他為什麼要讓自己變得跟這個人一樣?他為什麼要這樣偽裝自己?
「你剛剛也說了,」黑衣人慢條斯理地說道:「這裡是你的夢,既然如此,我怎麼可能控制得了你?我也是你夢裡的一部份不是嗎?」
「不對!」東籬叫道。「你一直……你這傢伙從頭到尾就一直在我的腦子裡作怪!從我來到這裡以後,我就一直感覺得到有誰在我腦子裡亂鑽亂叫!那個人就是你對吧!是的話,就快點滾出我的腦子!」
黑衣人雙手交抱,他的舉止像極了五柳,但這卻讓東籬更加難過。
「不是我自願待在這裡的,而是你把我關在這裡。」他說。
「你到底他媽的在說啥──」
「這是你的夢,你不想看清楚我是誰,所以你不讓自己過來,也不讓我離開這裡。」說到最後一句時,他抬起手,從袖口中露出一隻被鐵鐐銬住的手臂,而那邢具的末端連接的一條長長的鐵鏈,一直延伸到他身旁的那棵桃花樹上,看起來就像是那棵樹生出鐵鍊困住了他。
「不是我,是那顆樹困住了你。」
黑衣人惱怒了起來:「這棵樹就是你造成的!它是你的一部份!快叫它放開我!」
有那麼一刻,東籬想照他的意思做,但他很快地又打消主意。
眼前的這個人聲音中有一股不可違逆的威嚴,好幾次他差些就要被這人說服了,但他的理智又警告他不能這麼做,不能聽這個人的話。
因為這個人很危險,非常非常地危險。
「不行,我沒辦法,它是顆樹,我要怎麼叫它放開你啊?這根本就不可能。」
「它是遵照你的意志這麼做的!你怎麼可能沒辦法使喚它!」
東籬學起他的樣子,將雙手交抱在胸前,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做讓他感到有股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就像是他以前也曾經擺起這種姿態挑釁過他人好幾回。
「喔?既然它是出於我的意志這麼做的,那我不就更不能放走你了嗎?誰知道放走你會發生什麼事?」
黑衣人的肩膀明顯因怒意而顫抖著,但他很快就平息下來──或該說他強壓了下來,他叉起腰,又回到一開始那閒適悠哉的模樣,雖然東籬還是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知道黑衣人又將笑容重新掛上了臉龐。
「難道你不想知道五柳跟我是什麼關係嗎?你很在意對吧?」
「我在意,但我沒興趣。」東籬不甘示弱地回道,但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回得沒頭沒腦的。
黑衣人輕輕地笑了。「你該知道,五柳就是因為我,才不願跟你一起──當然,狐仙也是,他們想找的人是我,不是你這個毛頭小子,認清現實吧,東籬,沒有我,你早就死了,如果不是我,你以為你能逃得了無支祁的利爪嗎?如果不是我,你以為你掉到萬丈深淵裡還有辦法活命嗎?如果不是我……」說到這裡他咯咯笑了起來:「你又怎麼能永遠擺脫你那煩死人的哥哥呢?」
東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難道我哥會不見就是因為你──」
「正是,你不是很想他消失嗎?我只是幫了你一把而已。」
「你這王八──」東籬巴不得衝上前去把那張欠揍的臉扁一頓,但他的腳仍然不聽使喚,定在原地動也不動。
「事實上,我可以實現你所有的願望,東籬,」他攤開雙手,以一種極具說服力的聲調說著:「不管是你哥哥,還是五柳,我可以讓任何你討厭的人消失,相對的,我也有辦法讓你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人。」
「我不想再讓任何人消失了!我也不想用這種方法得到我喜歡的人!我現在只想叫你滾!你知道你害得我多慘嗎!」
黑衣人疊起手指。「在上面的世界,我很少有機會能夠展現我的力量,但在這裡,你只能聽我的,因為我是你活命唯一的關鍵,沒有我,你什麼都不是。」
「我聽你在放屁──」
他緩緩地搖搖頭。「真是粗俗的傢伙,因為什麼都做不到,就只能以可鄙的言語叫囂嗎?被你這種傢伙困在這種地方,真是恥辱。」
「那你就滾啊!給我滾出去!我不需要你在我的腦子裡告訴我該怎麼做!現在就給我滾!」
「我說過了,你不讓這顆樹放開我,我就哪裡都不能去!」
「我又沒辦法!我連動都不能動啊!你不會自己想辦法嗎!」
「沒辦法、沒辦法、沒有用的東西,我對你們這種傢伙已經厭煩至極了,什麼都說做不到,連試都不敢試,除了叫囂,除了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你們還會什麼?」
「你──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你又不是我的誰!」東籬又氣又惱。
「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教訓你,我已經忍受了十幾年,忍受自己被你這種廢物困在這裡,我好不容易才讓你到我的世界來,這次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了。」
黑衣人伸出手,貼在一旁的樹幹上,很快地,樹幹從他手掌貼附的地方開始腐蝕發黑,原本盛開的豔紅桃花也在一瞬間全部枯萎,像下雨般一一散落。
「是你自己不接受我的協議的,東籬,原本我可以讓你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乖乖聽我的,但你無論如何也不想聽話對吧,既然如此,我就只好自己想辦法出去了,別忘了,沒有我,你什麼也不是。」
黑衣人獰笑道,笑聲在散落的桃花間迴盪著,也在東籬的腦中嗡嗡作響,害他頭痛欲裂,他抱著頭,跪倒在地上。
「別笑了──夠了……不要再笑了!」
但笑聲沒有停歇,一直到他驚醒,那笑聲彷彿都還在他耳邊迴盪。
〈續〉
【桃花源】第二部:拾貳之章‧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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