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後話

　　「小謝，這麼晚還在加班啊？」一個穿著西裝，身材略顯中廣的中年男子正對一個年輕人說道，而年輕人的桌上還有一堆文件。

　　「剩一點點就弄完了。」被稱作小謝的年輕人頗為靦腆地笑了笑。

　　「哎，雖然年輕人這麼認真打拼是好事，不過也注意一下別搞壞身子啊。」

　　「是，我知道。」他露出一個頗有精神的笑容。

　　「那麼明天見啦，注意一下時間啊，別被警衛鎖在裡面了──噯……我等下到樓下順便跟老劉講一聲好了，叫他要下班的時候通知你一聲。」

　　「謝謝，那不好意思……就麻煩你了。」

　　「噯，順便嘛，沒什麼好麻煩的啦，明天公司見囉。」

　　「明天見。」

　　中年男子走後，整間公司便只剩小謝一人，在黑暗的樓層中，只有他那塊小小的工作範圍仍亮著燈。

　　一段不算短的時間過後，他終於停下手邊的工作，往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錶。

　　「糟糕，已經那麼晚了……」

　　他立刻跳起身來，儘速將文件整理好，並穿上外套，雖然老劉應該已經被知會過在鎖門前要通知他一聲，但老劉的記性他可不敢全盤信任。

　　而當他正要走出辦公隔間時，他突然聽見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

　　他沒有想太多，直覺就認為可能是老劉上來找他──說也奇怪，他一時間居然沒有想到老劉應該會打電話通知他，而不是自己搭電梯上來找人。

　　所以當他看見門口走進來一個小女孩時，真是大吃一驚。

　　這麼晚了，怎麼還會有小孩子在公司裡？

　　正當他這麼想時，小女孩便已經看見了他，並朝他跑過來，但卻臨時不知怎地絆了一下。

　　「啊，危險！」

　　他趕緊衝上去，幸好小女孩絆倒的地方離他並不遠，小女孩及時投進他懷裡，而正當他鬆一口氣時，小女孩抬頭看著他的表情卻頗愣然，好像根本不知道眼前這個叔叔幹麼要突然衝過來。

　　「小妹妹，這麼晚了，妳怎麼會跑到這裡？」他試著放軟聲音問道。

　　小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我要找爸爸。」

　　這麼晚了，到底是那個白癡老爸會把女兒帶來這種地方……他忍不住這麼想，眼前的小女孩看來肯定是走失了，否則一個小女孩怎麼可能會自己跑到這裡來。

　　不對，有個小女孩跑進來，老劉難道沒有注意到嗎？

　　除非這小孩是從白天──或至少是傍晚開始就在這間大樓裡……

　　這麼說，她應該是這大樓裡其他住戶的小孩，因為他沒印象今天有哪個同事上班帶著小孩來。

　　無論如何，還是先把這小孩帶到樓下去再說，順便問問老劉這小孩是打哪兒來的，到時再看看是不是有必要送去警察局──因為搞不好是個走失兒童也說不定。

　　「……這樣吧，叔叔先帶妳到樓下去好嗎？」

　　女孩順從地點了點頭。

　　「嗯，妹妹好乖，等叔叔一下喔，我馬上帶妳下去。」

　　「好。」

　　他匆忙抓起桌上的文件，胡亂塞到公事包裡，然後一手抱著公事包，一手牽著女孩走了下去。

　　但走到長廊上的時候，女孩突然執拗起來，不走了。

　　「妹妹，怎麼了？」

　　「……不是這裡啦！」

　　突然聽到女孩這麼叫道，他一下子也愣住了。

　　「什麼？」

　　「不是走這裡！」小女孩固執地拉著小謝的手。「走這裡不能回家！」

　　「可是叔叔是要帶妳回家啊──」當然，要先找到知道她家在哪裡的人才行，他這話省略了不少細節。

　　她搖了搖頭。「家不是在那裡！」

　　「喂，妳再這樣的話我可是要生氣──」

　　突然間，小女孩放開了他的手，直往反方向奔去。

　　「啊、喂──！」

　　他趕緊追上去，由於自己手上還拿著公事包的關係，因此顯得有些笨手笨腳，相反地，手上什麼也沒拿的小女孩倒是一溜煙就衝到了走廊盡頭，很快就溜進了轉角處。

　　等等──那個轉角是……

　　他還沒跑到盡頭便慢了下來，走到轉角一看，小女孩果然乖乖地站在那裡。

　　這個盡頭的轉角只有牆，根本沒有路。

　　「好了……叔叔不想跟妳玩了，」他感到有些小喘，果然是太缺乏運動了，他腦中胡亂閃過一些明天一定要想辦法早起去晨跑的念頭。「妳不能一直待在這裡知道嗎？再晚的話叔叔跟妳都會被警衛伯伯鎖起來，這樣我們都不能回家了。」

　　他伸出手，但小女孩只是盯著他，沒有反應。
　　在走道上微弱的燈光下，他這才注意到，小女孩的衣著其實有些古怪──有點像是小孩尺寸的古裝，但看起來卻又滿現代感的，他不禁開始尋思，這年頭就連小鬼的衣服都變得那麼千奇百怪了嗎？

　　然後他看見了女孩的眼睛。

　　那是一雙很淡的琥珀色雙眸，幾乎像是金色，東方人不太可能會有這樣的眼睛，但在他看見那雙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心頭馬上就浮現出某個也有著一樣瞳色的身影。

　　那是一個好久好久以前的記憶了，久得他幾乎都要遺忘這個人曾經存在過。

　　不對，應該說，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這個人，只是他明知不可能見面而強迫自己淡忘。

　　但是，眼前這個小女孩的頭髮是黑色的不是嗎……

　　某種異樣的感覺像電流般穿過他全身，不對，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那樣──

　　這時，小女孩拉住他的手，抬頭望著他，他盯著眼前的女孩，突然發現她的容貌有一種讓他令他感到相當熟悉的感覺，不只是因為她像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她的外表與眼神，都在在讓他感到有另一種更近、更熟知的感覺……

　　他感到喉頭一陣乾澀。

　　「妹妹，妳剛剛說……妳是來這裡找爸爸的，對吧？」

　　小女孩點點頭。

　　「那妳……媽媽呢？」

　　「媽媽在家裡，等爸爸回去。」

　　「是媽媽叫妳來的嗎？」

　　小女孩皺起眉頭，似乎很努力地思考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不算是，媽媽沒有叫我來，但我知道媽媽很想念爸爸，所以我就來了。」

　　「這樣啊……真乖，」他摸摸小女孩的頭。「不過妳媽媽要是知道妳自己一個人跑出來，會很擔心吧？而且又那麼晚了。」

　　小女孩望著他：「叔叔，你覺得爸爸會跟我一起回家嗎？」

　　「我……我不知道。」他感覺到自己的雙唇在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他無法抑制內心的激動。
　　「叔叔，你還有什麼願望嗎？在這個世界裡，你的願望都成真了嗎？」

　　願望……

　　是啊……哥哥的願望也已經實現了，不是嗎？

　　他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什麼別的依戀了。

　　這時候，小女孩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放進他的掌心裡，而他早在看到那東西前，就知道那會是什麼。

　　那一定是一個醜不拉嘰，而且還又舊又髒的綠毛玩偶。

　　「回家吧。」

　　小女孩看著他。

　　「妳知道路嗎？」當他這麼問時，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握住小女孩的手，跟著她往轉角處的盡頭走去。

　　那裡沒有路，只有一面牆，他很清楚。

　　但他也知道，他的家只在沒有路的那一端才找得到。

　　他邁開腳步，走了過去。

　　走向那個沒有人找得到而他相信著的桃花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