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騙他來到那座古堡,然後殺了他。
他原以為可以一劍將他斃命的。
亞瑟睜著那雙灰藍色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瞪著他,像是在問「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有那麼一刻,他因為這目光而動搖了,但他更害怕亞瑟會逃過,害怕亞瑟逃出這裡,告訴艾莉西雅一切真相,那樣他就完了,他不能讓艾莉西雅知道這一切,不能讓她知道他這麼做全是為了得到她,於是他追上去,朝亞瑟再次砍下一劍,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這一劍竟然被亞瑟擋住了。
劍鋒下緊緊抵著亞瑟的那把愛刀,他真是太大意了,再怎麼樣,他都應該先讓亞瑟放下武器再動手的,這點小事他應該辦得到才對,畢竟,亞瑟一直以為他們是好友不是嗎?他根本就不會對他有所戒心的,他真後悔自己的衝動。
「你為什麼要殺我?孚士德!」亞瑟朝他大吼,怒意與困惑在他淡藍色的眼中閃爍,他全身是血,看起來異常恐怖,但很顯然還有力氣抵抗,孚士德開始後悔自己剛剛為什麼不等久一點再下手。
「回答我!孚士德‧格蘭迪!」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回答。「你不該娶她。」
亞瑟的表情頓時在那一刻變得既驚訝又失落。「不……孚士德──老天,我從來就不知道你對她……我的朋友,你為什麼從不告訴我?」
該死,他又開始把自己當成他的朋友了,他們不是朋友──也許曾經是,但自從他知道亞瑟也愛著艾莉西雅後,就再也不是了。
「我從來就不是你的朋友。」他說,語氣冷冽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亞瑟的眼神中流露出受傷之情,「但我一直以為我們是。」
「再也不是了。」他猛力一推,亞瑟便一個不穩退到牆邊,但他的手裡仍握著刀,孚士德很清楚,只要他稍一鬆懈,亞瑟就會立刻反噬他一口。
他走向亞瑟,準備給他最後一擊。
「原諒我,亞瑟,要是我不殺了你,那麼被取走心臟的人就會是我了……」他喃喃說道。
「你殺了我吧,孚士德。」
亞瑟的聲音在黑暗裡聽來格外空洞。
他停下了腳步,而亞瑟就站在牆前,沒有將刀舉起來,反倒丟開了他唯一的武器。
刀落在地上,發出喀啷響聲。
亞瑟站在幽暗的角落裡,悲傷地笑了。
「如果你希望這麼做,就這麼做吧。」他說。
孚士德站在那裡,感覺到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凝結一般。
他贏不過亞瑟。
就算亞瑟死了,他還是贏不過。
不,那樣的話,艾莉西雅或許會更加愛著亞瑟吧,人們不常這麼說嗎?死去的人總是會在回憶中被美化,活著的人永遠也敵不過已經不在的人,那麼,如果他現在殺了亞瑟……
艾莉西雅或許會甘願為亞瑟守一輩子寡也說不定。
就算他殺了亞瑟,艾莉西雅真就會忘記亞瑟轉而愛上他嗎?不,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艾莉西雅是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孩,她不可能因為未婚夫死了,就對別的男人投懷送抱,相反地,她更有可能寧願為了亞瑟而犧牲自己的後半輩子,立誓不再愛上任何人。
他到底在想什麼?殺了亞瑟根本就不能讓他的願望實現,他永遠贏不過亞瑟,也永遠得不到艾莉西雅的心,到頭來,他還是一樣,什麼都沒有。
他將手中的劍扔在一旁,苦澀在他的胸中蔓燒,卻沒有出口能夠宣洩。
「你走吧。」他說,雙眼低垂。
「……咦?」
「我叫你走,沒聽懂嗎!」他吼道:「快走!趁我還沒後悔這麼做以前!」
他不想看亞瑟的臉,因為他知道那表情只會讓他感到更加自慚形穢。
亞瑟一定是直到最後一刻,都還把他當成朋友。
他不想看到亞瑟感激他的笑容。
他抬起頭,看見亞瑟離去的背影。
這樣就夠了。
這麼做才是最好的。
他該死心了。
要拿心臟,就拿他的吧,別碰亞瑟。
這樣他的心才不會痛。
只要沒有心,他就不會那麼痛了。
在那一刻,有一陣風溫柔地拂過他身旁。
你的願望我全都會實現。
你的願望全都會成真。
你想要的東西,我全都會讓你得到。
因為這裡是你的心。
我是你的僕人。
我會除去任何你痛恨的人。
然後,他看見了那副紅色的面具。
戴面具的男人飛奔過他身邊,像一道風,像一雙溫柔的手。
那麼,告訴我你的名字,這樣契約才算成立。
我的名字是孚士德‧格蘭迪。
我該取走誰的心臟?
亞瑟‧席蒙。
那道風拂過他身旁,往前奔去,穿越了亞瑟的身體。
他的視線變成了一片紅色。
亞瑟的背影垮了下來,他白色的披風被染成一片艷紅,從他的身體中央擴散開來。
「不──!」他破碎的尖叫迴蕩在古城裡。
那白色的身影倒了下去,而在他的面前,佇立著一個深紫色的幽影,幽影朝他伸出手,攤開滿是鮮血的掌心,而在那之中,一顆血淋淋的心臟正跳動著。
他衝上前去,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不!你為什麼這麼做!我已經──我已經不想殺他了!你要拿就拿我的心臟!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動他──!」他跪下雙膝,以顫抖的雙手碰觸亞瑟的背脊,而亞瑟的軀體仍然溫熱。「亞瑟……亞瑟……不──我不想這樣的……」
契約已經完成,你可以帶他回去了。那幽影說。
「你這兇手──你──」
別擔心,他並沒有死。
「你胡說什麼!人被挖走心臟怎麼可能還活著!」
幽影指了指地上的那具軀體,他低頭一看,只見亞瑟仍徐徐地呼吸著。
你不是不想殺人,又想達成你的願望嗎?你的願望已經成真了,回去吧,等他醒來,他什麼都不會記得的。
「可是你明明拿了他的……」他半信半疑地望向幽影手中的心臟,而那顆心臟仍舊詭異的跳動著。
他的心已經在我這裡,所以他不可能把心給其他人,你所愛的那個女孩再也無法得到他的心了,他會無情地拋棄她,永遠地離開這裡,並且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無法付出任何情感,只能像個行屍走肉般迎向死亡。
「這……」
這不就是你的期望嗎?戴著面具的幽影笑了。你不就是希望他拋棄她,令她對他心死嗎,殺了他並不能達成你的願望,這我當然知道,我對那女孩的認識並不比你少,現在開始,你的一切願望都會成真,而這個男人只能逐漸步向毀滅,這不是很好嗎?還不用髒了你的手,他自己就會消失了。
「你到底……」他緊蹙眉頭。「你到底是誰?為什麼這些……你都知道?」
幽影沒有回答,只是將手緩緩地伸到自己的面具上,輕輕地將它取了下來。
孚士德望著他,他並不確定那面具下的臉會不會就是他所猜的那個人。
不,除了那個人之外,還會有誰?
某種程度上,他並不想看到那張臉,可是,他又無法逼自己不去看。
紅色的面具落到地上,發出略悶的響聲。
眼前的人,有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果然是你,孚士德‧格蘭迪。」他說,然後應聲倒了下去。
孚士德站在那裡,望著地上的木偶。
木偶有著與他相似的身材,穿著與他相似的衣服,臉上戴著面具,而面具上刻的則是他的臉。
木偶就這樣無力地倒在亞瑟的身旁。
他舉起手中的心臟,一道深紫色的幽影掠過他的手心,心臟就這樣不見了,連血跡都消失無蹤。
他不是很確定這座古城要亞瑟的心臟做什麼。
不過他反正也不想要那麼噁心的東西。
他蹲下身來,將虛弱的亞瑟攙扶了起來,此時,他的心口已經沒有半點傷痕,連一點兒血跡也沒有。
但孚士德知道,亞瑟已經沒有心了。
「我們回去吧,亞瑟。」他說。
在那之後,亞瑟取消了與艾莉西雅的婚約,離開了這裡。
想當然耳,艾莉西雅悲傷欲絕,但孚士德知道,這早晚會過去。
幾年後,艾莉西雅答應了孚士德的求婚,婚後隔年,艾莉西雅為他產下一個男孩。
男孩被命名為萊斯特‧格蘭迪。
而他們再也沒有亞瑟‧席蒙的消息。
在萊斯特還年幼的時候,艾莉西雅便染病過世了。
孚士德為此相當難過。
艾莉西雅還那麼年輕,他們甚至還能再多生幾個孩子給萊斯特作伴,但她卻這麼走了,留下他一個人。
他不禁開始懷疑,這或許是上天給他的報應。
直到艾莉西雅死後,他才猛然驚覺當年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多麼地不該且可鄙,不知不覺間,他開始確信艾莉西雅的死確實是給他的報應,而這報應說不定在將來會連累他唯一的兒子──他已經失去了艾莉西雅,他絕不能再失去萊斯特,自責之情直至此刻,才如潮水般湧來,他說什麼都想再找到亞瑟,為他做些什麼,不論什麼都好,他想對這位他曾經如此殘酷對待的朋友補償些什麼。
他用盡各種方法去打聽、尋覓,後來才得知,亞瑟的家族早已破敗,名聲掃盡,而亞瑟本人也在幾年前過世了,原本,他對於再也無能得見這位朋友十分失望且懊悔,但在得知亞瑟仍有一子流落在外後,他立刻又燃起了希望,幾經波折,他才又找到了亞瑟的兒子,並將他接回來悉心照顧。
亞瑟的兒子名叫亞柏‧席蒙。
對孚士德來說,他實在很難想像他所認識的那個亞瑟,會在離開艾莉西雅後又立刻與別的女人結婚生子,但亞瑟當年離開時,已經是一個沒有心的人了,既然沒有了心,那麼也許跟什麼樣的女人結婚都無所謂吧,可以肯定的是,亞柏絕不是個在愛之下出生的孩子,因為亞瑟已經失去了愛人的心,也因此,他一點也不敢想像亞柏過去究竟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又是否曾從父母那裡感受過任何近似愛的情感。
他曾經多少擔憂過,亞柏是否會帶給萊斯特不好的影響,畢竟他來自一個破碎的家庭,但很快地他便確定自己的擔憂毫無必要,因為亞柏是個相當獨立、乖巧的孩子,看來也與萊斯特處得相當好,很快地,他便將亞柏視如己出了。
如果亞柏知道他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肯定不會那麼的尊敬自己吧。孚士德經常這麼想。
當然,他絕不會對亞柏說的。
因為沒有那個必要。
他已經對亞柏夠好了,也對他付出夠多親情了,這麼多年來,如果他還有什麼需要補償的,那麼大概就是他沒能再為萊斯特找個好母親吧,他知道自己應該娶個續弦,但他就是忘不了艾莉西雅,正因為她的死,所以他更不能阻止她在回憶中變得更完美、更無人能比。
他應該已經沒有什麼能做的了。
就算上天還要給他報應,應該也已經找不到理由了。
祂已經奪走了艾莉西雅,奪走了他此生唯一的摯愛,這已經夠了。
別去動萊斯特。
別去碰那個長得和艾莉西雅如此相像的孩子。
如果要降下報應,就報應在垂垂老矣的他身上吧。
許多年過去,如今他臥病在床,他很高興在他活著的時候,上天都不曾動過他的兒子。
也許上天決定收手了。
沒錯,他做得夠多,失去得也夠多了,上天不應該再降下報應在他身上了。
在他過世後,萊斯特會繼承爵位,然後他會迎娶他的表妹莉茲,那個就如艾莉西雅一樣甜美的女孩。
可惜他活不到他們的婚禮舉行那時。
他閉上眼睛,進入了夢鄉。
夢中,他看見一片銀色的原野,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
等等……這裡是……
有個人輕輕地拍了他的肩膀,他轉過頭去,看見亞瑟正站在他身旁,朝他笑了笑,然後指向原野的另一端,要他往那兒看。
那座灰敗的廢墟正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石階上,有一個黑髮的小男孩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地叫道:「喂!萊斯特,你看我發現了什麼!」
聽見這個名字,孚士德不禁毛骨悚然,他當然認出了那個黑髮男孩會是誰,但男孩叫喚的那個名字更令他不安。
「你發現了什麼啊,亞柏?」一個銀髮的小男孩走了過來,而當他看見那座廢墟時,他的表情就和亞柏一樣欣喜。「哇!這是什麼地方啊,好大喔!」
「嘿嘿,」亞柏搓了搓鼻子。「你說這裡以後就當我們的秘密場所好不好?」
「好啊。」
不,萊斯特!別去那地方……不要去──他伸出手來,但眼前的男孩卻在一瞬間消失無蹤。
眼前的廢墟依舊,但站在廢墟裡的,卻是已經長大成人的亞柏和萊斯特。
「亞柏,我不要你認為,因為我父親死了,一切就會改變,你、我、還有莉茲,我們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像親兄弟姊妹般地生活在一起啊。」
「我們不是親兄弟姊妹,萊斯特,你明明知道從來就不是。」
「是因為莉茲?」
「不是。」
「你在說謊。」
「我都說不是了!……抱歉,我不該對你兇的。」
「沒關係,把話說開也好。」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沒錯……那的確佔了一部份的原因,只是,那不是全部,我只是……只是不想再附庸在格蘭迪家之下,雖然我是老爺一手帶大的,但我的姓氏仍是席蒙,我很感激老爺願意收留我,如果不是他的好心,我早就凍死街頭了,只是,我有我的使命必須去達成,儘管……我的確很希望自己能夠做你的親兄弟,但那終究還是不可能的事……你明白嗎?」
「但你就這麼走了,莉茲會難過的。」
「你說什麼傻話啊,莉茲的心中,從來就只有你一個人不是嗎?無論如何,我衷心地祝福你們,老爺還在世的時候,不也一直希望你們儘早結婚嗎?如今你也正式繼承家族了,也該是時候了吧;不過我得說,我恐怕還是無法參加你們的婚禮──儘管我一直說服自己放棄,但就是做不到。」
亞柏他……也對莉茲──不!這不會是……這不可能是真的!
難道當年的悲劇還要在他的孩子身上上演?
他絕不允許,他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他不能讓亞柏像當年他對付亞瑟一樣地對付萊斯特。
不能──你不能這麼做!你不可以──你怎麼能……
他想奔向那裡,但眼前的廢墟彷彿越來越遠,怎麼追也追不上,他氣喘吁吁,無力地跪在荒野裡,銀草娑過他身上的衣物,發出細微的聲響。
某個人站在他面前,他抬起頭來,老淚縱橫。
亞瑟仍然對他微笑著。
這就是你的報復嗎?你讓萊斯特……讓我的兒子……讓他們又回到那地方──
亞瑟沒有回答。
我不能……不──我不能讓這一切發生……我必須回去!我得阻止──他抹掉眼淚,奮力地從地上爬起來,轉身想往回走,卻感覺到有人拉住了他,他回過頭去,看見亞瑟抓著他的袖子,對他搖搖頭。
我得醒來!他大吼。這是場惡夢!我不能──我不能再待在這裡!我必須醒來──我──
亞瑟的表情突然變得憂傷起來。
他望著亞瑟的臉,突然像是理解了什麼。……我已經……我沒辦法再回去了嗎?
他點點頭,並放開了他的袖子。
這是場惡夢,永遠也醒不過來的惡夢。
他愣愣地跌坐在原野裡。
我還見得到艾莉西雅嗎?他問。
亞瑟搖搖頭。
我一直以為你早就去見她了。
亞瑟露出苦笑,離開他身邊,往月光走去。
我們原本都是那麼地愛她,可是到了最後,我們之中卻沒有一個人有資格去她那裡。他默默地想著。
報應,這就是了。
你知道這一切永遠不會結束,永遠沒完沒了。
這就是報應。
他撐著老邁的身子爬起來,跟隨著亞瑟往月光走去。
他知道,前方沒有盡頭。
永遠也不會有。
To Be Continued......
【幽光】第四章‧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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