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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光】第五章‧愚者


  她在黑暗裡醒來,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裡……這裡是哪裡?有人嗎?有沒有人在……?」她嘗試著朝虛空呼喚,然而她細小的聲音此刻迴盪在黑暗裡只顯得更加無助。

  她努力回想自己怎麼會在這裡,然後她想起了那個戴面具的男人。

  是那個男人把她抓來的。

  這裡好冷,好暗。

  她好害怕。

  黑暗中她顫抖著身子,恐懼的淚水自她眼中不住流下。

  「救我,萊斯特……」

  微弱的呼救聲在黑暗中響起。

  「救我……」



  他猛力撬開上鎖的門扉,那鎖並不十分牢靠,看來像是已經非常古老了,只要使力一撬便能打開;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那無助的女孩正斜躺在地,而淚水浸濕了她的臉,一頭失去光澤的金髮凌亂地披散在她的肩上與地上,身上所穿的春綠色洋裝此刻也變得極其黯淡,不僅裙擺有勾破的痕跡,還沾上了露水與污泥,看來頗為狼狽。

  她雙眼緊閉,像是沒了意識。

  「莉茲!」萊斯特立刻奔上前去。「莉茲!妳醒醒!」

  那雙濕潤的眼微微地睜了開來:「萊斯……特……?是……你嗎?」

  「沒錯,是我,我來救妳了。」他說著便要將莉茲扶起。

  「誰要你……來救我了?」

  「咦……?」

  莉茲奮力將他推開。「別來救我……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救我……」

  「莉茲,妳怎麼這麼說呢?我當然是真心想救妳才到這裡來的啊!」

  「不,你不是……」她露出極為嫌惡的表情。「亞柏才是,他才是真心想救我的人,你回去……我不需要你。」

  「莉茲!妳到底在說什麼?」

  「我要解除婚約……萊斯特,你根本就不愛我……我要和亞柏在一起,因為他才是真正愛我的人……!」

  「妳在胡說什麼──」

  「回去……給我回去!」她尖聲叫道,以幾近歇斯底里的力道揮開萊斯特的手。「我不要你來!你放手!離我遠一點!」

  「妳冷靜一點!莉茲……莉茲!」他使力一揮,一個清脆的聲響便隨之響起。

  莉茲停止了抗拒,她跌坐在地,雙眼茫然地直視著一旁,一手撫著左頰。

  無比的後悔湧上他心頭。

  「你打我……你好壞──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為什麼總是要欺負我?為什麼……」

  眼前的莉茲變得好小,好柔弱,好像他兒時記憶中的那個莉茲,正抱著洋娃娃,坐在地上啜泣。

  你為什麼總是要欺負我?

  我又沒有做錯什麼。

  你為什麼那麼討厭我?

  我只是想跟你們作朋友而已。

  我那麼喜歡你。

  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壞?


  「我……我沒有……」他慌亂起來。「莉茲,對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要那樣對妳……我──」

  我並不討厭妳。

  一股乾澀卡在他的喉頭。

  那雙濕潤的灰綠色眼睛望向他。「你討厭我嗎,萊斯特?」

  「我沒……我當然不討厭妳,如果我討厭妳的話,我為什麼要和妳結婚呢?」

  「那你愛我嗎?你真心愛我嗎?」

  「當然──」

  「那,」她拉住他的袖子:「你願不願意和我永遠一起住在這座古堡裡?就我們倆……永遠都不會有別人打擾,而且我們可以永遠活下去,不會老也不會死……」

  「莉茲……?」

  「好不好?答應我好不好?」

  那幽綠的雙眸捕捉住了他。

  「可是,我們必須回去……」他說。

  「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大家都還在等我們,他們很擔心──」

  「為什麼要管那些人呢?」莉茲的雙手環住了他的頸子。「既然我們彼此相愛,那麼只要我們倆在一起不就夠了嗎?答應我,留下來與我廝守一輩子,永遠永遠都不要分開……」

  「莉茲,妳到底……」

  「你不是說你愛我嗎?難道你是騙我的嗎?」

  「不,我沒有……」

  「那就留下來,永遠只看著我一個人。」

  她的唇間溢著香氣,索求著他的吻。

  「……不,我不能這麼做,我──」

  他推開了她,而她的眼中充滿錯愕。

  「為什麼?你不是說你愛我的嗎?」

  「我們不能這麼做……我不能丟下家族不管,而且……亞柏也還在這座古堡裡,他身上負著傷,我很擔心──」

  「你是說那些事比我重要嗎?」

  「不──妳和他們……那些──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我不能那麼不負責任──」

  「難道你最重要的人不是我嗎?」

  「妳對我來說當然是最重要的──妳是我的未婚妻啊!」

  「騙子……你總是在說謊……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沒有一句話是真心的!你之所以要帶我回去,也根本就不是因為那些事!不是為了家族!」

  「莉茲!妳不要鬧了好不好!妳到底想要我怎麼樣?我都要和妳結婚了,妳到底還要我向妳證明什麼?」

  「證明你是真心愛我。」她伸出手,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只訂婚戒指。「我和家族……和你的朋友,你選哪一個?」

  「莉茲!妳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我沒有無理取鬧!」她尖聲叫道。「亞柏很快就會趕來了,但在他來到這裡以前,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可是你若一踏出這房間,我也會死;告訴我,你要選擇永遠和我一起待在這裡,還是去救他?」

  「──妳這話什麼意思?」

  她抬眼望向他:「我不跟你走。」

  「為什麼?」

  「這次,主導權在我,如果你認為你能永遠主導一切,那你就錯了。」

  「我從沒這麼想──」

  「你怎麼想,不是你說了算。」

  「妳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我沒有逼你,是你把自己逼到這種境地的。」

  他不可置信地瞪著眼前的莉茲。

  他記憶中的莉茲從來就不會說這種話。

  然後他拔出了佩劍,將劍鋒逼向莉茲白晢的頸子。

  而莉茲臉上的微笑從未褪去。

  「不對,妳根本就不是莉茲。」

  「你想選擇逃避嗎?」

  「莉茲從來就不會說這種話。」

  「你明明知道你遲早得作出選擇。」

  「妳到底是誰?為什麼裝成莉茲的樣子?」

  「二選一,朋友與妻子,你只能選一個。」

  「我不需要聽妳的!快回答我!」

  「你想去救亞柏,對吧?」

  「莉茲在哪裡!」

  「你下不了手的。」

  「回答我!」

  「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不會下得了手。」

  「妳根本就不是莉茲!」

  「如果你想救亞柏,你就只能殺了我。」

  「妳對他們做了什麼!」

  「如果你愛我,就留下來永遠和我在一起。」

  「住口……」

  「永遠永遠……」

  「妳給我住口!」

  一抹紅色浮現在那白晢的肌膚上,先是一道細線,然後變粗,接著變得不規則起來,紅色不斷地噴濺湧出,而原本屬於白色的地方,全部都變成了紅色。

  莉茲無聲地倒了下去。

  萊斯特將劍柄一揮,劍尖的鮮血便甩散得無影無蹤。

  而在那一刻,所有的紅色都如幻影般消散。

  喀啦喀啦……

  倒在地上的,是一具等身大的木偶,木偶的身上穿著與莉茲相似的綠色洋裝,戴著與莉茲髮色相似的金髮,臉上還戴著面具,面具上畫著一副精緻的少女臉龐,看起來也與莉茲有一點點相似。

  而木偶的頸部接合處有一道銳利的刀痕,在它倒地時,那脆弱的接合處也隨之斷裂,偶頭骨碌碌地滾落,滾到他的腳邊,看來既滑稽又悲哀。

  他望著壞掉的木偶。

  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不會下得了手。

  「妳不是莉茲,從來就不是。」

  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我不愛莉茲。

  而是因為妳不是真正的莉茲。


  他感到心有餘悸。

  如果剛剛的莉茲真的是莉茲的話……

  他搖搖頭,想將這念頭甩開。

  他害怕要是讓這念頭持續,木偶就會變成真正的莉茲。

  他單膝跪下,拾起木偶的面具。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者該這麼說──在他還沒有意識到之前,他就已經在這麼做了。

  面具上的少女臉龐十分精緻,簡直栩栩如生。

  彷彿在他的手上呼吸一般。

  他捧著面具,緩緩地將它拿近自己。

  讓自己的臉貼近面具的內部。

  他聞到面具裡的氣息:冰冷、陰暗、而且封閉。

  但很舒服。

  面具想要在他的臉上生根。

  面具想要成為他真正的皮膚。

  他的心臟在胸中狂跳。

  戴上去。

  把我戴上去。

  讓我成為你的一部份。


  「不!」

  面具從他手中飛出去,落在陰暗的角落裡,落到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

  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他剛剛在做什麼?

  他想要對自己做什麼?

  他伸手觸摸自己的臉,確定面具並不在他的臉上。

  確定那陰冷的氣息已經徹底離開了他。

  面具躺在陰影裡,彷彿在對他冷笑。

  你看,你抗拒不了我。

  你想要戴上我。

  你很想成為我。


  「不!我沒有──我根本不想這麼做!」

  我不想。

  我是我自己。

  我不會成為你。


  他爬起身。

  再待下去他會發瘋。

  這座古堡想要他發瘋,

  那就是想要的。

  他不會再上牠的當。

  牠休想再讓他上當。

  他握緊劍柄,往門外走去。

  沒有再看那木偶一眼。



  他奔過長廊,這裡與之前的前廊全然不同,月光已經照不進來了,他深知自己已走到更深處,莉茲很有可能就被藏在最裡面的地方──因為他知道那個戴面具的男人絕不會那麼輕易就讓他們找到莉茲,因為他甚至還弄來了一個假的莉茲來迷惑他。

幽暗的長廊上唯一的光源,是牆上每隔一大段距離便會設置一盞的燭燈,但詭異的是,那燭光並非紅燄,也不是青火,而是幽幽地閃著銀色的亮光,就像將月光摘下來擱在蠟燭上一樣,那幽光彷彿極其古老,極其虛弱,像是隨時都會熄滅一般,也許它們一離開天上,就會變得衰弱,只能在這裡茍延殘喘,靜靜地等待死亡。

  前方的幽暗處有什麼正隱隱動著,他按著佩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但直到走近時,他才發現那並不是敵人。

  「亞柏?」他輕聲喚道,儘管在幽微的燭光下,他並不很確定對方是誰,但那熟悉的身影他絕不會認錯。

  「……萊斯特?」幽暗中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而那聲音聽來比先前更加虛弱。

  「亞柏,是亞柏吧?」他放開佩劍,走上前去,只見亞柏正站在一盞燈的陰影之下,只微微露出蒼白的臉龐在陰影之外。

  「嗯……」他喃喃應了一聲。「找到……莉茲了嗎?」

  他搖搖頭:「還沒有。」

  「這樣啊……」

  萊斯特注意到他仍按著自己的傷處,「你的傷……沒事吧?」

  「沒事,這點傷沒什麼大不了……」

  聽到這話他微微蹙眉,他知道亞柏根本就在勉強自己,因為他的狀況看起來不但沒有比先前更好,甚至好像連意識都有些恍惚了。

  「一起走吧?」他抬頭探看亞柏蒼白的臉。

  亞柏搖搖頭:「不……我想分頭去找會比較有效率。」

  「可是……」他將話吞了回去,因為他若說出真心話,亞柏肯定會大發雷霆。

  我不希望你死在我不知道的某處。

  這話說出來也只是觸楣頭而已,何必呢?

  「你先走吧……我休息一下就行了。」亞柏朝他虛弱的笑了笑。

  「讓我看你的傷。」他說。

  「何必呢?又不嚴重……」

  「嚴不嚴重是我決定的,不是你。」他強硬地拉開亞柏的手。

  「萊──」

  亞柏的胸口溼黏一片,幾乎浸溼了整件內衫,幽暗的燈光下,那血跡看來無比黑暗。

  萊斯特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為什麼要騙我?這種失血量……」

  「我的事我自己決定,你用不著──」

  「你以為我會坐視你死掉嗎?你這個傻瓜!」

  亞柏推開他的手:「別叫我傻瓜,我的腦袋還很清楚,真有危險的話,我會視情況決定要不要繼續走,這點傷還殺不死我。」

  「什麼視情況決定……你的傷根本是從踏進這座城後就越變越嚴重!不要再走下去了!現在就回去──算我求你好嗎?」

  「你以為我會丟下莉茲不管嗎?這點傷……這點傷算什麼?跟莉茲現在的擔驚受怕比起來算得了什麼!你以為──」他吼了起來:「你以為只有你才有資格去救莉茲嗎?

  萊斯特鬆開手,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都這種時候了,誰去救莉茲還有什麼差別──」

  「對你來說或許沒有,但對我來說有!……雖然是我去找你的,但我寧可一開始就只有我一個人來救她!要不是……要不是這礙事的傷──我早就──」

  「你不要忘了!亞柏‧席蒙!」萊斯特突然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抵在牆上。「娶莉茲的人是我,不是你。」

  「那又如何?」亞柏勉力地抬起眼來。「我愛莉茲,遠比你愛她還要深。」

  萊斯特的臉不自然地抽動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復正常。「但她愛的人並不是你。」

  在那一瞬間,萊斯特覺得亞柏彷彿像是渾身都洩了氣一般,他憤怒的眼神也在那一刻變得無比空洞,就像是他所有的靈魂都隨著這句話給抽了出去。

  萊斯特突然好後悔自己這麼說。

  他寧可亞柏對他生氣,那樣說不定還好一點。

  可是來不及了,亞柏此刻的眼神變得比死人還要空泛,臉色也變得比枯骨更加蒼白,他不再勉強自己站著,而是緩緩地沿著牆壁滑落,跌坐在地上。

  他就這麼殺了亞柏‧席蒙這個人,用這世上最無情的言語。

  「亞柏……我……」

  亞柏將臉埋進那片幽光照不到的黑暗裡。「別說了,去找她吧。」

  「亞柏!」

  「我叫你去找她你是聽不懂嗎!快滾!別再出現在我眼前!」

  結束了。

  他與亞柏之間的友情,不可能再回來了。

  不,也許那一開始就根本沒存在過也說不定。

  他明明就知道亞柏一直都很嫉妒他、很恨他不是嗎?

  他到底是憑哪點以為亞柏還會願意跟他做朋友?

  或者,他又是為了什麼不願放棄亞柏這個朋友?

  明明這傢伙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明明這傢伙只是父親收養來的孤兒。

  明明這傢伙從小就看他不順眼。

  他到底為了什麼非要跟這傢伙做朋友不可?

  該放手了,傻瓜。

  有些人你一輩子都改變不了他的,別白費力氣。

  去找你的新娘吧。

  去找那傢伙想了一輩子都娶不到的女孩吧。

  因為那女孩愛的是你,不是他。

  擁有一切的也是你,不是他。

  你是徹底的贏家了,難道你還奢求輸家非對你獻上友情、獻上好感嗎?

  該滿足了,別太貪心。

  別去惹喪家犬。

  因為你是在自討沒趣,你只會被咬得血流如注。


  他望向亞柏,而亞柏的臉仍然隱沒在黑暗裡。

  別逼喪家犬非得抬頭望你不可。

  他明白,他真的明白。

  他明白他根本沒有必要去討好亞柏。

  他轉身離去,留下亞柏一個人待在黑暗裡。

  那傢伙是死是活都與他無關。

  反正他根本就不屑你的同情。他這麼告訴自己。

  別去想,別去看,別去理會,別在意他。

  因為沒有必要。

  不需要為了他而難過。

  不需要為了他傷自己的心。

  一點都不需要。

  他知道,這些道理他都知道。

  可是他就是沒辦法阻止自己。

  沒辦法阻止自己難過。

  沒辦法阻止自己傷心。

  該死,要是能夠不去在意就好了。

  要是真的能夠無視那傢伙就好了。

  亞柏徹底地傷了他的心。

  這就是輸家能對贏家做的。

  當贏家愚蠢到對輸家付出一切的時候。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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