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惚地走在幽暗的古堡裡,像一個鬼魂。
有時候,會有許多人影經過他身邊,但他稍一回神,便發現那只是虛幻的幽影,存在於古堡裡,不知道是屬於誰的記憶。
他想,不知道這座古堡曾經吃掉了多少人的心。
不只是亞柏的父親,在那之前,肯定還有更多人曾經被這座古堡奪走了心,只是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罷了。
也許就連他的父親,當初也遺留了一部份的心在這裡。
人心到底可以多麼幽暗,他並不清楚。
但他相信那肯定沒有限度。
他知道他應該去尋找莉茲,尋找那顆心臟,拯救所有的人。
但越走下去,他的希望也就越加渺茫。
這座古堡正一點點地剝奪他的心智,為的就是讓他瘋狂,讓他迷失。
讓他永遠在這裡徘徊,就和過去那些犧牲者一樣。
他走進一間長形的房間,注意到房間的兩端都裝飾著令人不舒服的巨大鏡子,站在中間,倒影便從兩邊無邊無際地延續下去。
前方的幽暗處,深紫色的幽影正佇立在那裡。
想好該許什麼願了嗎?小丑問道。
他眉頭緊蹙。「我不會對你許願的。」
小丑攤開手,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看來很是滑稽,但萊斯特一點也笑不出來。
我知道你的願望是什麼,只要說出來,我就會為你實現。
「我沒有什麼願望需要讓你實現。」
真的嗎?小丑的聲音透著笑意,他抬起手,指向一端的鏡子。
原本鏡中無限延伸下去的倒影,變成了一個。
看看那面鏡子吧,萊斯特。
萊斯特想阻止自己望向鏡面,卻做不到。
有那麼一刻,他以為自己看見了母親的身影,但仔細一看便發現那倒影與母親其實有所不同,倒影有著銀白色的長髮,白晢的肌膚,粉嫩的緋紅色雙唇,她全身上下一絲不掛,有著一副小巧卻高挺的乳房,平坦的腹部下方生長著濃密的毛髮,一雙長腿略瘦卻頗為勻稱,而她此刻雙眼緊閉,像是睡著了一般。
看到鏡中的那個女人,他的胸中頓時起了某種騷動,一種不屬於性的騷動。
他當然知道那女人會是誰。
她很美吧。戴面具的男人說道。
「你給我看這個做什麼?」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成為她。
果然。他困難地嚥下一口唾液,鏡中的那個女人就是他自己,另一個性別的自己。
「我為什麼要成為她,我有什麼理由要成為她?」他問,但他很清楚答案是什麼。
你不是一直都想當個女人嗎?
「胡說八道──」
只要身為女人,說不定就能得到亞柏的青睞,你不是這麼想過幾十次幾百次了嗎?
「住口──給我住口!」
他別過頭去,不願看那鏡中的倒影。
如果他不是萊斯特‧格蘭迪這個人的話……
如果他不需要繼承家族,不需要在意世俗的眼光──
該死,他到底在想什麼?
亞柏愛的女人只有一個,只有莉茲一個人。
可是,如果是另一個亞柏的話……
向我許下願望吧,萊斯特。
不對。
那個亞柏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那是亞柏的黑暗面,是亞柏不願意去注視的東西。
那並不是真正的亞柏。
並非他的全部。
他拔出佩劍,直指向眼前的小丑,儘管他明白自己不可能殺得了他。
「我不會聽你的。」他說。
小丑沒有反應。
亞柏。
一個輕柔的女聲自他身邊傳來。
他望向聲音的來處,鏡中的彼端。
亞柏正站在那裡。
鏡中的另一個萊斯特──那個一絲不掛的女人睜開了雙眼,臉上綻露微笑,她伸出雙臂,像擁抱情人般地環住亞柏,而亞柏沒有抗拒,也抱住了她。
他們擁吻,親密地結合在一起。
萊斯特望著鏡中的情景,感到喉中一股乾澀。
這就是他想要的嗎?
某種頹敗的無力感湧上他的胸口。
他明明知道這只是幻覺,只是那個小丑給他看的假象。
可是他卻無法阻止胸中蔓生的那股苦澀。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
如果他可以選擇以何種面貌出現在亞柏面前的話……
他明白自己其實打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和亞柏爭奪莉茲。
因為他根本不愛她。
他只是害怕她會奪走他的亞柏。
如果當初先出現在亞柏面前的女人不是莉茲的話……
如果他能成為那個奪走亞柏目光的女人……
他不自覺地扔下手中的劍,劍身落地的聲響全然未入他耳,他恍惚地走上前去,緩緩地將手伸向鏡面。
來。
和我成為一體。
鏡中那洋溢著幸福的女人慈愛地望向他,就如同母親一般。
那鏡子的表層一如水面,他輕易地就將手探了進去,而女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往鏡中踏進一步,而女人的臉就在咫尺之間。
他緩緩地閉上眼睛,任鏡面將他吸了進去。
鏡中的世界就如水般柔軟、沁涼。
女人的手輕撫過他的雙頰,然後他感覺到那冰涼的雙唇碰觸到了自己的唇。
她正進入他之中,而他也慢慢地變得不再是自己。
就這樣成為另一個人嗎?
就這樣放棄一切嗎?
難道,就這樣讓古堡再次得逞嗎?
他猛然睜開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軀已經有一半被吸入鏡中,他掙扎起來,掙脫鏡中女人的懷抱,有那麼一刻,他看見她震驚且失望的神情,她的一半面容已然遺失,身體也變得殘缺不全,他驚恐地推開她,將她再次推入鏡中的世界,她尖聲怒吼起來,猙獰的臉上流著羞辱的淚水,但她已經過不來這裡了,他奮力往後掙開,從鏡中再次回到現實世界──或許也不算那麼現實──接著他重重跌落在地上,身上還殘留著鏡中藍色透明的水漬,而鏡中的一切也在剎那間消逝──她雙手掩面,殘缺的身體在鏡中迅速褪去,最後,鏡面又恢復了平靜,只留下他跌坐在地的倒影。
他大口喘著氣,驚魂未甫地望著鏡中的自己,看見自己仍然是原來的萊斯特‧格蘭迪,仍是個男人,仍屬於這個無趣的現實。
你真倔強。
他抬起頭,看見小丑仍佇立在原本的地方,這才發現他剛才有一刻完全忘了防範眼前的敵人,他抓起方才遺落的劍想爬起身來,卻發現身子意外地沉重,頭也有些暈眩。
小丑仍然沒有半點想要攻擊他的意思,萊斯特覺得他看來似乎有些失望,但他也很是懷疑那可能只是自己的錯覺──畢竟對方戴著面具,什麼表情也看不出來。
不過,你終究無法戰勝你的心。
萊斯特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回答,只能瞪著他。
畢竟,從來就沒有人能夠戰勝過。
戴面具的男人說了這句話後,便如同一陣煙般消失了,留下萊斯特一人待在原地,周圍的鏡子被隱沒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過了一會兒,他才好不容易擺脫暈眩與無力感,從地上爬起來,並強打起精神往門外走去。
◆
他走過數道斑駁褪色的棗紅色布幔,它們乾枯地掛在幽暗的窗前,垂落在滿佈灰塵的地上,他跨越它們,往一道古老的拱型長廊走去。
長廊的盡頭,是一座無人使用的聖堂,牆上灰白的聖母與天使像在幽暗的室內有如鬼魅一般陰森,他們的每一雙眼睛都像是在注視著他;盡頭的祭壇上擺放著褪色的杯座,燭台上的蠟燭有燒過的痕跡,已凝固的白蠟一路流到燭台外,而祭壇上所鋪著的布也早已破舊不堪,看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
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覺得很不舒服。
先前那個鏡中女人的觸感,始終在他心頭盤旋不去,他告訴自己那只是錯覺,只是自己的意識還無法擺脫稍早那種既密切又令人作嘔的超現實感受,畢竟他從未經歷過任何與這類似的體驗,那儘管親密,卻與性愛全然不同,因為鏡中的那個女人並不是想與他結合,而是想要他成為她的一部份,想要取代他成為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個體,他不願去回想,卻又始終無法擺脫。
他想起那女人消散時的模樣,她的身體就像壞掉的洋娃娃一樣支離破碎,像散沙般消失在鏡子裡。
他不願去想她消失的那一部份究竟上哪兒去了。
他很確定他無法再走下去。
他倚靠著祭壇坐在地上,感覺到那股暈眩其實從未離去,仍在侵蝕著他的意識,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一部份被遺落在那面鏡子裡,又或者是相反。
聖堂的另一端有人正踏著與他先前同樣的步伐走了過來,他抬起頭,連腰間的佩劍都沒有去動。
亞柏正站在那裡,靜靜地望著他。
「你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亞伯嗎?」他問道,感覺自己此刻的聲音變得無比虛弱。
亞柏輕輕地搖了搖頭:「你所認識的那個亞柏,已經死了。」
「是你殺了他?」
「沒錯。」
萊斯特刻意將自己的臉藏在陰影下,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表情。「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只要他在,我就不能來見你。」亞柏的聲音很平靜,從他的聲音萊斯特可以確定他並不是原本那個負傷的亞柏。
「你是真的存在嗎?或者又是這座古堡造出的另一個幻影?」
「我不是幻影,早在亞柏小時候我就存在了,我們見過一次,記得嗎?」
黑暗中他點了點頭。「我記得,可是你為什麼在那之後再也不來見我?」
「我說了,他不讓我出來。」他上前一步,但萊斯特卻警戒地按住佩劍。
「別過來,要說什麼站在那兒就好。」
他聽見亞柏輕嘆了口氣:「萊斯特,你明知道我有多想見你……」
「那就是你抓走莉茲的原因嗎?難道──就一定要有人犧牲嗎?」他說,感覺到胸中的苦澀正逐漸擴散,像玻璃碎片般扎痛著肉。「非這麼做不可的話……我還寧願你永遠別再出現。」
有那麼一刻,亞柏陷入了沉默。
「萊斯特,你不願意見到我嗎?」
他痛苦地搖搖頭:「我不希望是在這種情況下。」
「為了你,我還向這座古堡許了願──」
「你根本就不是為了我,你只是為了你自己,」他說,緊捏著掌心。「你只是為了自己比較好過……就把責任全部推到另一個你頭上,躲著我,再也不讓我找到你……你現在才說你想見我,這算什麼?」
「萊斯特……」
「別那樣叫我,你沒有資格叫我的名字。」他恨恨說道,拔出佩劍,往面前的亞柏走去。
劍身揮下,亞柏的胸前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血痕,他錯愕的藍色雙眸瞪視著萊斯特,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死,或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而生。
他只是站在那裡,注視著亞柏在他面前倒下。
「你寧願選擇……那個不愛你的傢伙……」亞柏的聲音很破碎,像是勉力擠出來卻不成聲的音調。
他搖搖頭。「我愛的人不是你們之中任何一個,而是全部的亞柏,從你殺害那個亞柏的那一刻起,我的愛也就死去了一部份。」
「哼……」亞柏在血泊裡冷笑了一聲。「你真貪心……你想要我和他……全部的愛。」
「既然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了,那麼貪心一點又何妨?」
「你會……後悔的……」
「我知道我會,但那又如何?」
亞柏虛弱地笑了笑,然後把臉埋進了自己的鮮血裡,再也不會動了。
萊斯特跪了下來,將手放在亞柏的背上,感覺到那體溫逐漸冰冷。
他輕輕地將自己的頭倚靠在亞柏身上,將臉埋在他的衣服裡,聞著他身上那令他熟悉的氣味。
然後他哭了起來。
他一度以為他會永遠停止不了哭泣,但最後,他終究哭乾了淚水。
他的腦袋很昏,眼睛也腫得難受,他抹掉眼淚,從已經冰冷的屍體上抬起頭來。
他要去找莉茲。
他知道他現在已經找得到她了。
他知道她會在哪裡。
他撿起身旁的劍,那把他剛剛才用來殺死亞柏的劍,然後站起身來。
儘管他的身心都很難受,但他知道他還能撐得下去。
只要再撐一下下就好。
只要再撐一下下,一切就會結束了。
他跨過亞柏的屍體,走了出去。
To Be Continued......
【幽光】第十章‧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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