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ease do not shoot the pianist. He is doing his best.
請別開槍打死那個鋼琴師,他已經盡力了。
─奧斯卡‧王爾德─
請別開槍打死那個鋼琴師,他已經盡力了。
─奧斯卡‧王爾德─
早晨。
一個有著金紅色長髮的嬌小身影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晴朗天色。
「今天天氣不錯呢,」她說:「看來可以把衣服拿出來曬一曬了。」
「說這種話,還真像個黃臉婆哪。」被窩裡,一個黑髮的男人慵懶地說著,並笑著點上了菸。
「這一點都不好笑,丹尼士。」她不太高興地轉過身來,此刻她全身上下只穿著一雙高跟拖鞋,一頭金紅色的鬈髮如瀑般洩下,垂落在她不明顯的胸前。「今天的早報有什麼有趣的新聞嗎?」她走回床前,而此時床上的男子已經翻開一份報紙。
「真搞不懂妳,怎麼老愛看這些血腥的犯罪事件?」他嘟嚷道。
她撥了撥長髮:「既然報了,看一下有什麼關係?」說這話時她挨近男子,在他唇邊吻了一下。
「真拿妳沒辦法……不過很可惜,今天報上盡是些妳沒興趣的無聊報導。」他雖這麼說,但還是將報紙稍微往女子的方向挪近些。
「看來是哪……」她碧綠的雙眼隨意瀏覽著報紙上的版面。「咦?這是什麼?『查獲連續殺害女童事件』……你瞧,是連續殺人魔耶,而且他還……哇,殺了三個女孩呢。」
「聽妳的語氣怎麼好像很高興似的……」丹尼士撩起垂落額間的髮絲,並湊了過去。「有這新聞?我剛怎麼沒看見?」
「喏,就在這兒呀。」她指了指那篇報導。
「唔,還真的有呢,不過篇幅怎麼這麼底下?真不引人注意。」
她聳聳肩:「誰知道?」
「我看看……唔,這兇嫌的名字叫左瑞呀?好怪的名字;嗯……照這上面說的,他將收養來的女孩都一一殺害,並將屍體保存在玻璃柩裡……管家老莫也是共犯,老莫?怎麼覺得這名字怪耳熟的……」
女子眨著那雙綠色的眼睛望著他。
「是妳幹的嗎?伊莉絲?」丹尼士抬起一邊眉毛盯著眼前的女子。
「這玩笑真難笑,」她一臉沒好氣。「怎麼可能會是我啊?你自己看看犯案地點,那離這裡有多遠你知道嗎?」
「用不著那麼認真地回我嘛……我當然知道不可能是妳啊,妳可是我的好老婆哪。」說這話時他摟了一下女子骨感的腰。
「唉呀,別亂摸,我最討厭你了,呆子。」她嬌斥道,將丹尼士的手拍開。
「是是是,我聽妳說這話也聽了三年有啦,」他笑了笑,將菸捻熄。「討厭我還跟我結婚?沒看過這麼不坦率的人。」
「那是因為我看你可憐。」
「好好,妳怎麼說都行,」他苦笑道:「不過先不說這個了,妳不覺得這新聞內容好像在哪兒聽過嗎?」
「有嗎?」
他雙手交抱,蹙起眉來:「我記得三年前也有類似的事件發生哪。」
「三年前的事我怎麼可能會記得嘛。」
「我可是想忘都忘不了……」丹尼士嘆了口氣。「那時也一樣是有三個女孩被殺,犯行者也跟這個案子的嫌犯一樣,是個出身不錯的貴族,而且……也一樣有類似玻璃柩的東西,等等……這未免像過頭了吧?連兇手的名字都很像……」
「三年前的那個兇手叫什麼名字?」伊莉絲歪著頭問道。
「瑞多‧左拉,是個子爵。」
「嗯……」她沉吟著:「我沒有印象呢……不過左瑞這名字聽起來跟瑞多‧左拉的確有點像。」
「何止像……你不覺得這很像是把瑞多‧左拉這名字拆成一個詞嗎?怎麼會有人叫左瑞這種名字啊?聽都沒聽過。」
「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一個地名吧,」伊莉絲將指尖擱在唇邊。「在波蘭。」
「……誰會拿地名來替人取名啊?」
「如果是姓氏的話還有話講……反過來以人名來取地名的例子也不少,不過也不能因為少見就這麼說吧?畢竟這世上的人名千奇百怪,真有人這麼取也不足為奇。」
「唔……也是啦,」他又望了一眼報上的內容:「不過這新聞跟三年前的殺人事件未免也太像了,難道是所謂的模仿殺人?」
伊莉絲笑了起來:「連殺人手法都要模仿,未免也太沒創造力了吧?」
他同意地點點頭:「雖然殺人這種事本來就是大同小異,但就算是路邊隨便拿把斧頭起來砍人都比這有創意……」丹尼士邊說邊瞪視著那篇報導,期望可以找出任何與當年那樁事件的不同之處,但他很快便發現自己是在白費力氣。「不過……妳真的對三年前的事件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問。
「真的沒有啊,」她一臉無辜:「三年前的記憶對我來說根本是一片模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是你就算硬逼著我去想,我也什麼都想不起來。」
丹尼士望著她,雖然他從三年前就已決定讓一切順其自然,若伊莉絲不願憶起那些過往,那麼他也不會特意去追究,只是,偶爾他仍會有所困惑,他眼前的妻子,究竟有多少屬於伊莉絲,又有多少屬於她曾經身為的「另一個人」。
「那麼,伊莉絲,妳希望想起來嗎?」
或許,這是個契機……也說不定?
儘管那篇報導似乎只是拙劣的模仿殺人事件,和三年前他所親身經歷的那個事件完全不是同一個等級。
他很清楚,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出現第二個瑞多‧左拉。
對世人來說,殺人犯就只是殺人犯,是一群與社會嚴重脫序的異端,對人們而言,他們就像是一群迥異於人類的生物,他們是純然獸性的,不可能擁有任何屬於常人的思考邏輯,對待他們,只需要一視同仁地以對待野獸的方式去處理,他們沒有個體意識,甚至沒有個別差異性,因為他們只是一群瘋子,不需要以對待人類的方式去面對他們。
但瑞多‧左拉卻是他所見過最精巧也最特殊的存在。
他是個殺了三個無辜女孩的加害者,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遭他人所抹殺的被害者。
他之所以不斷地蒐集那些女孩,就是為了尋回他內心深處那個早已被侵犯、毀壞的聖地,但既已被破壞的東西,是無法從別人身上再找回來的。
他不可能找回那個只活在他心底──卻早已在多年前就被殺死的女孩。
如果那個女孩沒有被抹殺,如果她能夠一切安好地長大,也許瑞多就不會在她死後多年仍不斷在其他女孩身上尋覓她的影子。
也許,那些女孩就不會犧牲。
若不是丹尼士當時剛好介入,恐怕還會有更多受害者出現──最後一個差點死於瑞多‧左拉手下的,是一個名叫蘿蕾萊的女孩,當時她被關在標本室的玻璃櫃裡,是丹尼士及時趕到才救了她,後來對她視如己出的管家老包將她收為養女,至今他與老包仍然偶爾會聯絡,三年過去,蘿蕾萊現在應該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若有機會的話,他還真想找個時間跟他們聚聚。
不過,他又擔心著伊莉絲的精神狀況,所以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小願望始終沒有付諸實現。
他不確定,讓她與過去那事件裡的人們接觸是否會是個好主意。
儘管這三年來,她一直是他的好妻子,與小鎮上的其他人相處得也十分融洽,除了廚藝有點不精外,她一直十分稱職,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她都已與一般常人無異,她不會再去傷害任何人,因為這裡沒有人會傷害她。
他花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嘗試讓她了解這點,但換來的卻是側腹一道至今仍清晰可見的傷疤,當時他一度想要放棄,但最後她還是回來了,她捨棄了一切記憶與過去,甘於成為他的小女人,甘心與他長相廝守。
但他始終不能確定,對於過去,她究竟是選擇了塵封還是遺忘?
又或者,其實她從一開始就從未忘記過一切?
三年來,他自以為對她的瞭解已然夠深,但仔細一想,又會發現她仍然是如此神秘,她不再提及三年前的往事,也不追究他腹上那道傷疤,她像是忘卻了一切,如同白紙般的存在,但有時,他又忍不住懷疑,或許她什麼都知道,什麼也不曾遺忘,只是不願去碰觸。
他輕輕撫摸著她金紅色的長髮,而她只是眨著那雙碧綠的眼,略顯不解地望著他。
「想起什麼?」她問。
「三年前……那些被妳所遺忘的事。」
她略微蹙起眉頭:「三年前發生過什麼事嗎?」
「如果妳想知道,我可以告訴妳。」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才不要呢,你的話一句也信不得。」她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那細瘦的手一推,便將他推回枕頭上去。
這是不想知道的意思嗎?他這麼想著,不禁露出了苦笑。
如果她真的不願知道,那麼就順著她吧。
畢竟若她想知道的話,也不可能瞞得住她的。
因為她是他所見過最精巧也最特殊的存在。
何等敏銳,卻又何等纖細。
「噯……妳這樣會把早報給弄皺的……」
「有什麼關係?你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哪有?我連那篇連續殺人案的報導都沒看完。」他抗議道。
她將上半身的重量完全壓在他身上,像隻小貓般地伏在他胸口。「那種無聊的報導沒什麼好看的,我跟你保證最少一週內就能抓到犯人了,除非警方笨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否則那種深居簡出的大少爺若要逃亡,沒人協助的話是根本逃不了多久的。」
丹尼士望著她,對這番見解頓時有些愣然。「可是……妳怎麼能確定沒有人協助他?搞不好有也說不定啊。」
「那篇報導不是有說嗎?那個叫波蘭地名的大少爺唯一認識的親友只有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而他兄弟是個貴族耶,這麼大的目標不早被盯上才有鬼,而且既然要協助逃亡,當然是來自民間的協助比較有用也比較不容易令人起疑啊,例如像是德高望重的醫生或是牧師之類的,就絕對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們頭上。」
「呃……你說……醫生嗎……」他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很清楚,三年前的那個事件,若非瑞多‧左拉的家庭醫師出面協助他逃亡,那麼瑞多早就落網了,不可能至今仍成為懸而未決的懸案。
「是啊,而且啊,他還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真讓人懷疑,這麼笨的犯人為什麼還能連續讓他殺那麼多人?」
「什麼錯誤?」
她沒好氣地望了他一眼:「玻璃柩啊!那可不是什麼隨便的玻璃櫃,而是造成『棺木』的玻璃柩耶,這種既笨重又醒目的東西他居然還訂作了三個來裝屍體,這不是存心要告訴大家『我殺了人快來抓我』嗎?一般而言,棺木都是用木頭造的,而且越堅硬的木材越好,誰會蠢到用玻璃來造棺材啊?棺材是要下葬用的,上頭得掩上好厚一層土哪!玻璃這種材質不但不好搬運,土蓋在上頭又容易壓碎,一般棺材店怎麼可能會賣這種東西?當然只能訂作了,而不論你去哪一家棺材店訂作三個像這樣的東西,都肯定會引來注意的,用點腦啊,拜託,屍體這種東西會腐會臭的,與其花那麼大工夫保存起來等著給人搜,還不如儘快埋了省事,我真不懂用這麼做作的方式殺人到底有什麼樂趣?」
「呃……?」聽到這串滔滔不絕的見解,丹尼士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反應才好。
「殺人最重要的是手段哪,親愛的,」她直起上身,微微嘆了口氣:「若換作是我,我才不會大費周章去弄什麼玻璃棺呢,只要用個裝標本的玻璃櫃不就行了嗎?何況受害者不過是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能佔多大位置?為了那麼丁點兒大的屍體去訂作那種東西簡直是太沒意義了,還得量身訂作,多麻煩,真正的藝術是能夠運用一切身邊現有的素材達到最好效果才是呀,那種本末倒置的喪心病狂者,簡直是殺人者之恥呢……我真為被他模仿的那位兇手難過。」說到這時她戲劇化地將手捧著心口。
有那麼一刻,丹尼士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呃……伊莉絲?」
「嗯?怎麼?」
「……妳確定妳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三年前的連續殺人事件是怎麼回事?」
那雙綠色的雙眸眨巴眨巴地望了他一會兒。「當然囉,我怎麼會知道呢?我不是說了,我不記得以前的記憶了啊,你怎麼會這麼問呢?」她略微嘟起了嘴。
「可是……」他有點困難地說道:「妳剛剛說的……唔,妳不覺得妳有點……反應過度了嗎?妳甚至……好像有點憤慨似地?」
她眨了眨眼,望了望窗外,又低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才抬起頭望向她的丈夫:「……我有嗎?」
「有。」
她摸了摸自己垂至胸前的髮絲,那長度幾乎將她整個上身覆蓋住。「那個……我想──我只是有感而發。」
「伊莉絲,妳坦白告訴我,妳在生氣嗎?」
「沒有啊,」她皺起眉頭:「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生氣?」
「沒有就好,因為剛那番話聽起來,好像被模仿的是妳一樣。」他刻意以平鋪直述的語氣說道。
「你不是說那個波蘭地名模仿的是三年前的殺人事件嗎?那跟我沒關係吧?」她以一種銳利的目光直視著他。
「我沒說有關係啊……」他說。「只是覺得……妳有點熱中過頭了吧?」
「我為什麼要熱中這種事?」她一手插腰。
「我怎麼知道為什麼?」
伊莉絲望著他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呢,你這陰險鬼。」
「……啊?」
她伸手拂過他黑色的髮絲。「我問你,我叫伊莉絲‧畢雪對吧?」
「呃……是啊。」他有些困惑,伊莉絲幹麼問他這個?
「那我問你,我是瑞多‧左拉嗎?」
「咦……」
他抬眼望向那浮著淺淺笑意的面容。
金紅如火的髮色,碧綠如潭的雙眼,記憶中,那如雕塑品般精巧,略顯中性的面容轉了過來,原本充滿怒意的神情也在那一瞬間化為疑惑,以及警戒。
「畢雪醫生呢?」
「我就是畢雪醫生。」
「我是說費曼‧畢雪醫生。」
「我是他兒子,先生。我的名字是丹尼士‧畢雪。」
若不是他當時剛好介入,恐怕還會有更多受害者出現。
當時她被關在標本室的玻璃櫃裡,是他及時趕到才救了她
既然要協助逃亡,當然是來自民間的協助比較有用也比較不容易令人起疑啊,例如像是德高望重的醫生或是牧師之類的,就絕對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們頭上。
說得一點也沒錯。
他淺淺笑了。
「你怪笑什麼?呆子。」
他摟住她。「過來。」
「噯……你──」
他們接吻,好一會兒才分開。
「你不用去診所嗎?」她輕聲問道,雙頰略顯紅暈。
「晚點。」他笑了笑。
「喂……等──」
她的高跟拖鞋落到床邊,但主人已經無遐穿它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