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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食夢魔裝進口袋裡的男孩】


  你遇過食夢魔嗎?

  老爸說,每個大人都遇過食夢魔,只是就算看到,也不一定認得出來;去年底,住在後街的女生弄丟了她的貓咪──我不認識那個女生,也不真的認識那隻貓咪,只是偶爾放學時會看到牠在路邊曬太陽而已,這種時候,如果附近沒人的話,我會去摸摸牠,牠跟其他貓咪不一樣,牠會讓我摸,其他貓咪不讓我摸通常是因為牠們不認得我,不過,我也不知道那隻會讓我摸的貓咪是不是真的認得我就是了,因為有一次我同學去摸牠,牠也讓他摸了,而他跟牠是第一次見面,我想,那隻貓咪大概是不管誰來都會讓牠摸吧──扯遠了,總之,那隻貓咪現在已經不見了,可能是被別人抱走(老爸說那麼乖的貓咪放在外面本來就很容易被抱走),也可能是繩子沒綁好,牠自己跟朋友跑掉了,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隻白色身上有灰色花紋的貓咪,那可能是牠,也可能不是,只是剛好長得很像的貓咪而已,食夢魔就像這樣子,你說不定早就遇過它了,可是你不會知道它是不是食夢魔,你也不會特地去問它,因為它跟你的語言不通,就像你跟貓咪一樣,而且更多時候,你可能遇到了卻裝作不知道;老爸說,有些大人──少數的大人,其實很早就知道自己遇過食夢魔了,只是他們不想承認而已,我問為什麼,他說那是因為他們還想繼續作夢,「但當你知道那是夢的時候,你也沒有辦法再繼續夢下去了,因為那表示你已經醒了」他這樣說。

  可是有時候,如果你趕快睡回去,其實還是可以夢到剛剛的夢的,我這樣跟他講,但他只是笑了笑,告訴我,那種機率很少,可遇不可求,大多時候,你只會夢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而已,而且就算你這次可以夢到最後──那也通常不會像一開始那麼美好。

  說了半天,還沒提到我老爸是做什麼的,我知道你可能沒什麼興趣,但因為這跟我剛剛講的話題有關,所以我還是得告訴你才行,我老爸是個飛行員,不過他的工作內容可能跟你想像中的飛行員有一點點不一樣,他不用在國慶日表演,也不用飛到別的國家去丟飛彈,該怎麼說呢,雖然我覺得直接說出來有一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讓我直說吧:他的工作,就是負責抓食夢魔。

  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在開玩笑,或是我被我爸騙了,不過,我也不指望你相信,所以沒關係,你聽聽就算了,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爸是全天下最不會說謊的傢伙,只要他在說謊,你總是可以馬上就看得出來──這可能是他為什麼到這把年紀還討不到老婆的關係,女生都喜歡跟會騙她們的男生在一起,天知道為什麼?

  先說,我不是在推銷我老爸,不要誤會,只是關於他的事還必須多說一些,這樣我才能好好把接下來的事──尤其是關於食夢魔的那一些──告訴你。

  我小時候──忘了是幾歲時的事了,總之應該是五歲以前吧,有陣子我每天跟我老爸吵,說我想要一個弟弟──這話現在想起來真讓人臉紅,不過畢竟我那時還不太瞭製造小孩是怎麼一回事(現在也沒瞭多少,只是大概知道一點,我還是很純潔的請相信我),我那時一直深信,只要想辦法說服我老爸找個女的結婚,我就可以有個弟弟跟我一起玩(雖然當時我身邊所有有兄弟姊妹的人都告訴我,那不是個好主意),後來他大概是被我煩得受不了了吧,有一天他出門後,一直到太陽完全下山了才回來,而且還抱了個小嬰兒,後來我發現照顧小嬰兒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差事,就沒有再跟他吵了,不過當那小鬼稍微長大後,偶爾還是滿有趣的啦,我們會玩樂高、機器人或是遙控車之類的──除了我的遙控車或飛機老是被弄壞,還有「我弟」並沒有小雞雞之外──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是很確定,這一定是當初我跟我爸在溝通上出了什麼誤會。

  說到這裡,你應該會覺得我跟我妹──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是寧可叫她弟──大概都是我爸收養來的吧?不不,我在這裡要很嚴正地告訴你,我跟我妹都百分之百是我他親生的,只是我們沒有媽媽,不是我們的媽跟人跑了,或是掛了,而是「一開始就沒有這個人」,別誤會,我這樣說不是我對她有什麼仇還是怎樣,而是真的從一開始就沒有;老實說,這方面的細節我不太想去追究,不過我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雖然老爸他從來沒真的對我們說過這方面的事就是了。

  當然,小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自己不是老爸親生的,也懷疑過我妹是偷抱來的(照我上面的說法看來,的確是很像),尤其是我妹,她的膚色跟頭髮顏色都很淡,而且還有自然捲,可是我跟老爸的頭髮都是直的──我的髮色比起我爸略偏褐色一點,我爸的頭髮就完全是黑的,不過最近多了些白頭髮,他對這件事簡直是在意地不得了,但我一直覺得全白明明就很帥,搞不懂他為什麼想盡辦法遮遮掩掩──我又扯遠了,總之,我曾經問過老爸,為什麼只有老妹有捲髮──我沒有不怕死到藉此暗示我爸:我跟我妹是不是根本不是他親生的,如果有人這樣質疑他,他會先把對方嘲笑一頓,如果對方還是很白目地繼續窮追不捨,他就會翻臉;身為一個將來還要跟他相處好幾十年的乖兒子,我當然不會蠢到去幹這種事,我沒記錯的話,那時我才七歲,他告訴我,那是「雞音」的關係,因為他有自然捲的「雞音」,所以我老妹才會有捲毛,當時我盯著他幾秒,然後告訴他:「可是你沒有捲頭髮」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很認真地回答我,他有捲頭髮的「雞音」,只是沒有顯露出來而已,我問他「那以後你會有捲頭髮嗎?」他說不會,永遠也不會,我回問他「那你怎麼知道你有捲頭髮的『雞音』?」他說,因為妹妹(他會說「美眉」)是捲頭髮,我很困惑地想了想,因為這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最後他摸摸我的頭(他很愛摸我頭,我曾問過他為什麼老愛這樣,他回我因為他自己的頭不好摸),告訴我一個千篇一律的結論:「等你長大後就知道了」,然後回頭去看他的體育台,當時我一直不了解為什麼雞的聲音會讓老妹的頭髮變捲,後來我才知道,那寫作「基因」,跟雞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就算是到了現在,我也依然不甚了解基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老爸當初告訴我這個詞,是因為他指望當時才七歲的我能理解那麼複雜的東西嗎?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對我期望過高還是單純的缺乏常識。

  雖然,現在我已經完全確定,我不可能不是我老爸親生的,但我也很清楚,我跟我老妹並沒有媽媽──我猜老妹應該也或多或少知道這回事,因為她很愛看書,她看過的書比我還多,她一定知道我們是怎麼來的,只是她就跟我一樣,不會無聊到拿這種事去問爸,那太尷尬了,大家自己心裡有數就好。

  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知道你會說這根本只對我重要而已,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我想說的是,我從小就想跟老爸一樣,當個飛行員,我猜「以後想跟老爸一樣」這點,應該是每個男生小時候都或多或少會有的嚮往(雖然我沒真的求證過,說不定只有我是這樣),不過,這好像也不僅限於男生就是了,我有個表妹,五、六年前我見到她時,她說她以後想跟她爸一樣當個卡車司機,算起來,她應該已經十一歲了,不曉得她現在還想不想開卡車。

  老爸當然也知道我有這個夢想,畢竟他很清楚是誰從小就老愛跟他到工作地點,又老趁他不在時跑到飛機上搞破壞──我發誓我只是想試按看看而已,誰知道它會真的動起來?後來等我稍大一點的時候,他開始會教我一些簡單的飛行知識,我猜他是有一點高興,只是老愛裝成因為他剛好會才順便教我。

  直到前年,他才終於讓我實地體驗飛行──用那台他不知去哪買的二手舊機種,還花了不少工夫改裝,才讓它真的能飛,雖然那跟正式飛行員開的還是有段差距,不過能飛已經讓我興奮到快死了──儘管飛行中老爸還是老在我耳邊碎碎唸,指導東指導西的,讓我值得紀念的第一次飛行變得有點驢,而且我還差點跟老爸吵起來,不過實際飛行在天空中還是很棒的一件事,我才飛完一次,就忍不住想期待下一次。

  我忘不了那晴朗的天空,以及廣大的綠地、城市、還有山,那是很自由、很舒服的感覺,雖然要我現在形容,我也吐不出什麼像樣的詞彙(這種時候就會有點羨慕我妹,她讀的書超多,文筆也比我好一百倍),不過,那感覺真的很棒,你覺得自己在這世上何等渺小,可是又何等幸運,能生在這世上,看到那麼美的景色,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一輩子飛下去,永遠不要下來。

  老爸說,剛開始飛總是會很興奮,要一直學到覺得這是件很稀鬆平常、很習慣的事為止,才能真正成為一個靠這吃飯的人,不然每次上去時都跟小鬼一樣興奮鬼叫,飛的時候又隨心所欲亂飛一通,誰要請這種人啊?

  不過,我才不相信他在飛行的時候,一點都不興奮。

  他說,要等到我成年,唸完書,才能去考飛行執照,不過我問過他同事,我爸早在比我小的時候就開始在飛了──不過那也是當時法令比較不嚴格的關係,真恨我沒早一點出生,雖然以我爸的年紀來說,我大概已經算是太早被生出來了。

  食夢魔到底是什麼?有一個晚上,老妹早早就窩到房裡寫她準備拿去投稿校刊的大作,我跟老爸龜在客廳邊看一點也不恐怖的恐怖片邊下西洋棋時,我這樣問他。

  他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繼續盯著棋盤,正當我懷疑他沒聽清楚,準備再重複第二次的時候,他這樣說:

  「就是吃夢的怪物啊。」

  這回答跟沒回答是一樣的,於是我問:「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啊?」

  「沒有那種東西,你爹我不就要喝西北風了嗎?」

  「誰跟你講這個啊……我是說──那種東西是怎麼來的?怎麼形成的啊?」

  「我怎麼知道?」他這樣說的時候,稍微把他的王后移到我的主教吃不到的地方去。

  「難道你工作的時候,都不會去想它的原理嗎?」

  「不會啊。」他說得理所當然。

  有時候我覺得,這大概就是我跟他那個世代之間的代溝吧,我習慣追根究柢,但他卻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從不去問多餘的事。

  「那,食夢魔長什麼樣子?」

  「不一定。」他過了很久才回答。

  我皺起眉頭:「不一定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一定啊。」

  「你這樣講很籠統耶!」我有點惱了。

  「我怎麼知道?它每隻都長得不一樣啊,有紅的,有綠的,形狀也千奇百怪,我要怎麼跟你形容啊?」

  他口氣比我還兇,我只好閉上嘴。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它們到底長什麼樣,畢竟,如果沒意外的話,我以後應該也會跟老爸一樣當個飛行員,抓食夢魔,我當然會很好奇我未來將要面對的敵人長什麼樣子──雖然說敵人是有點嚴重啦,因為它們並不像殺人犯或強姦犯那麼危險,它們不會真的殺掉你或傷害你,但是他們會吃掉你的夢,所以它們還是得被抓起來,而且它們也跟殺人犯和強姦犯一樣,永遠也抓不完,永遠都會有新的食夢魔出現,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把出現的食夢魔抓起來,儘量把它們的數量壓低,除此之外,我們沒什麼能防範的方法。

  「當它們出現在附近的時候,你會知道的。」老爸這麼說時,抬眼看了我一下,他的眼睛顏色很淡,幾乎要褪成金色,我記得他的同事們也有這種眼睛,那是長期面對食夢魔下來會有的後遺症,不過那並不會害你的視力受損,只是會讓你的眼睛顏色變淡而已,老爸說,當你抓到食夢魔時,那也等於是偷看了別人的夢,所以那些夢為了不讓你繼續偷窺它們,就會想辦法把你眼睛的顏色偷走,讓你的眼睛在晚上變得跟貓咪一樣亮,那樣它們就可以在被抓之前,先發現到你,它們的同伴就可以趁機逃走。

  所以他們總是戴著有色的護目鏡。

  不過老爸說他偶爾也是會故意把護目鏡拿掉,因為有些食夢魔的模樣實在很特別,隔著護目鏡看太可惜了。

  「如果你有帶相機的話,就可以把它拍下來了啊。」我說。

  「神經病,誰開飛機還有那種閒工夫?」他邊這麼說,邊嗑掉老妹那天特別發明的新菜色:蜂蜜蛋捲,我覺得有點甜過頭了,而且還有焦味,但老爸好像沒什麼感覺。

  「那你下次帶我去嘛,」我說。「我可以幫你拍,我技術很好的。」

  「你不用上課嗎?」他白了我一眼。

  「等放假的時候啊。」

  「再說。」

  我知道他這麼說等於是拒絕的意思,我猜他大概是嫌麻煩。

  有一次,我在學校圖書館借到一本骨灰級的老書,這本書現在已經絕版了,你在外面根本買不到,它是一位已退休的飛行員寫的,內容介紹了不少他生平所見過的食夢魔──可惜他跟我老爸一樣沒有拍照的習慣,書中只有一些根據他的描述所畫的模擬圖,不過畫得很醜,我妹畫的還比他好看多了,老實說看到這本書裡畫的食夢魔,我真的滿失望的,難道我以後會在天空上每天遇見這種醜不拉嘰的東西嗎?整個就是煞風景嘛,我真搞不懂為什麼老爸會為了看這種東西特地拿掉護目鏡──如果它們真的都長那麼醜的話。

  我把那本書拿給老爸看──雖然他一回家就癱在電視前面,看起來閒閒無事,但你要找到他會理你的時機真的有點困難,我老是得擔心自己是不是又煩到他;他大概只花了零點一秒瞄了那本書上的插畫一眼,然後就繼續看他的電視,導致我必須再問他一次「食夢魔是不是真的長這麼醜?」他才懶洋洋地回我:

  「可能有這種的吧,不過我沒看過。」

  我拉了張椅子坐到他旁邊。「所以你看過的比這好看囉?」

  他想了一下──我不確定他只是盯著電視發呆還是真的在思考──然後說:「對。」

  無論如何,至少他給了我一點希望。

  後來我沒看完那本書就還回去了,大概是因為那是老伯伯寫的東西吧,內容真的很悶,最主要的是,我覺得那本書會讓我對這個工作幻滅,在實際見到食夢魔前,我不想讓任何事物影響到我對它的第一印象。

  我猜這也就是為什麼,現在市面上幾乎沒有關於食夢魔的書的關係。

  有一次,老爸在例行的飛行練習前,很認真地教我各種裝備的用途,還有制服上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口袋,他說飛行員都一定至少要有一、兩個牢固的口袋,這樣遇到食夢魔的時候,就可以把它裝到口袋裡去,我問那是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說不會,很簡單,因為食夢魔最喜歡溫暖、窄小的地方,你打開口袋,它們就會鑽進去,然後你只要把拉鍊拉上就好了。

  我盯著他身上的口袋,然後說:「聽起來食夢魔很小隻嘛。」

  「才怪,」他說:「食夢魔小的是很小,但大的可以很大,有的比一棟房子還要大。」

  「那遇到那種的怎麼辦?」

  「一樣啊,」他回答得簡單:「打開口袋就行了。」

  「可是你不是說比房子還要大?那口袋哪裝得下啊?」

  他笑了笑,一副你在問蠢話的表情。「夢這種東西,沒有實際體積的,只要你相信你的口袋裝得下,那就一定裝得下,不管它看起來多大都一樣。」

  此外,他一再強調的是,無論如何,抓食夢魔的時候都一定要戴著手套──當然如果只是「看」的話,護目鏡可以拿下來無所謂,但絕對不可以直接讓它碰到你,打開口袋的時候,它可能會擦到你的手,所以一定要戴手套,穿長袖,包得緊緊的,除了可以禦寒外,也是為了避免跟食夢魔直接接觸。

  「碰到的話會怎樣?」我問。

  他揚起那張有點年輕過頭的臉,抬眼看了看我(我想再過幾年,他就得抬頭看我了),然後對我說:「會懷孕喔。」

  我猜過了那麼多年,他可能已經沒有那麼在意這件事了吧。

  雖然我早就或多或少猜到,我跟老妹的出生應該跟食夢魔有點關係。

  那一天,我第一次遇到了食夢魔。

  老爸說過,像我跟老妹這種年紀的小鬼,通常還不太可能會碰得到食夢魔這種東西,不過現在的小孩都很早熟,他大概沒料到這點。

  原本,老爸的飛機就在我後頭,無線電裡還聽得見他叫我照例行路線飛的碎碎唸,可是突然就在某一刻,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不但無線電好像突然失訊一樣,連耳邊呼呼吹著的風聲都整個安靜下來,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本來還很舒服地吹過來的,可是在那個當下,卻變得既沉又黏。

  我拉下座標儀,看見原本整齊排列,一格一格的座標線完全亂掉了,變得像一團白色的線球,亂七八糟地在螢幕上扭來扭去。

  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候應該會很慌才對,可是那個當下我卻意外地冷靜──這不是我事後才這樣跟你講,而是那個時候我根本忘了該慌,只是覺得很疑惑而已,我回頭看老爸還有沒有跟在後面,卻發現他居然不見了,這簡直是破天荒頭一遭,但我當時卻很單純地懷疑他只是在跟我開玩笑(雖然他那個人一向沒什麼幽默感,天知道我那時為什麼會那麼想),大概等一下他就會出現了,所以我沒有掉頭回去,也沒有嘗試找地方降落,還是繼續飛,雖然空氣裡的味道變得很奇怪,但那反正聞起來不像是引擎燒起來或漏油的味道,我也就沒有想太多。

  然後,那東西出現了。

  當它出現時,天空頓時變得像晚上一樣黑,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一樣──而且那是一瞬間就發生的事,你根本來不及反應,天空就整個黑掉了,我嚇了一跳,想說我是有飛那麼久嗎?為什麼太陽那麼快就下山了?但我很快就找到了解答,因為我馬上就看到在前方不遠處,有一團白白的東西在飛──一開始我還以為那大概是一隻鳥還什麼的,但隨著它越飛越近,我才發現那根本不是鳥,而是另一種東西,而且我很確定這東西我從來就沒見過。

  那東西很大,幾乎比我那台小飛機還大,而且全身閃著淡淡的白光,很漂亮,就像月亮的光輝一樣,柔柔的,不會很刺眼,我當時沒戴護目鏡,所以看得很清楚,它一開始什麼也不是,就是一團白色的東西,雖然它沒有眼睛或任何像眼睛的特徵,可是我覺得它好像知道我在這裡,就那樣慢慢地朝我飛了過來,很……怎麼說?優雅吧,它飛的樣子真的很優雅,然後,它飛到我的飛機正下方,我可以看得見它的全貌,接著它慢慢地從身體兩側展了開來,伸出像翅膀一樣的東西,這讓它看起來更大隻,我小心翼翼地跟著它,讓它能夠一直飛在我底下,這樣我才能好好把它看得更清楚,它一直在變化、變形,可是不管它變成什麼樣子都很美,我簡直就是看呆了,最後,它變成一隻像是蝴蝶一樣的生物,大大的翅膀緩緩拍動著,上面有著半透明精巧的花紋,透過那對白得幾近透明的翅膀,我甚至可以看見底下的雲,而它的中心──也就是身體的部份,始終散發著淡淡的白光,只是那樣看著,就覺得好像全身都要被吸進去一樣。

  我知道在那白光底下,有某個人的夢。

  那個時候,我其實不太確定是不是該把它抓起來──雖然能夠親手抓到食夢魔一直是我的夢想,但那次只不過是一次飛行練習而已,我該做的,應該是回頭去把老爸找來才對,可是我又想多看著這東西一會,因為它實在是太漂亮了,跟那本爛書上的插圖一點都不像,光只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心情很舒服,很想永遠就這樣跟它一起飛下去。

  可是我當然不能像個白癡一樣在這裡啥都不做啊,雖然它真的很美,但這種東西是一定要抓起來的──只是差在我要不要動手而已。

  我想,如果我掉頭去找老爸,等到回來時它搞不好早就飛走了。

  我就那樣邊飛邊考慮了一會(幸好那東西飛得不快,否則在我猶豫的時候它早就跑了),最後我決定凡事都應該自己先試看看再說──反正我那時穿的是長袖,也戴著手套,身上也剛好有口袋,我想不出我有什麼理由不動手,所以我抓著口袋,將開口朝著它,看會發生什麼事。

  而幾乎在我打開口袋的那一瞬間,那道白光就一下子全部衝了過來,我當時嚇了一大跳,差點想把口袋關上,但幸好我沒這麼做,那東西像棉花糖的糖絲一樣捲了過來,飛進我的口袋裡,原本巨大的形體一下子就不見了,全都被吸了進來,一點也不剩,我立刻將拉鍊拉上,感覺口袋裡鼓鼓的,可是稍微一捏又軟綿綿地像是灌了空氣,如果不是口袋摸起來暖暖的,看起來又微微透著白光,我還真以為裡面什麼都沒有咧。

  然後,天空又恢復成一開始的藍,微風也吹了起來,而無線電裡又傳來了沙沙的雜訊。

  「兒子,你剛在作啥?怎麼都不回答?」老爸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聽到他這樣問,我忍不住想對他賣個關子。

  「我剛剛看到好東西咧,等下降落再給你看。」

  「你遇到食夢魔了嗎?」

  嘖,老爸為什麼會猜到啊?「你怎麼會知道啦?」

  「你有去摸它嗎?」

  「沒有,我又不像你……」話一脫口,我立刻警覺地閉上嘴。

  「沒有就好,你把它抓起來了嗎?」

  「嗯。」

  「不要說『嗯』,那是哪門子回答?我是那樣教你的嗎?」

  「是,我抓起來啦。」

  「好,那等下降落的時後拿給我,這東西得交上去才行。」

  「知道啦。」

  直到降落時,那東西都一直窩在我的口袋裡,暖暖的,給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忍不住想要去碰觸那樣的東西。

  如果那麼美的夢,可以變成自己的就好了──我想,只要是看過食夢魔的人,一定都或多或少這樣想過。

  可是,別人的夢再怎麼樣也還是別人的,不可能會變成自己的東西,而且,那些夢都是已經被「吃掉」的東西,既然被吃掉了,那就表示原本作那個夢的人已經醒了──雖然那個作夢的人可能還是會很想把夢找回來,可是已經被吃掉的東西,是不可能再回到一開始那樣的,就像老爸說的:大多時候,你只會夢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而已,而且就算你這次可以夢到最後──那也通常不會像一開始那麼美好。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食夢魔的體驗。

  後來老爸把那當成自己的業績呈報上去了,他說那是因為沒有執照的人抓食夢魔是違法的,不過我覺得他這麼做只是想充分讓我了解,很多時候你的功勞總是會被別人搶去──尤其是你又比他們年輕很多的話。

  好吧,往好處想,至少第一個教會我這道理的人是自家老爸,不是不相干的其他人──雖然我不確定哪一邊比較令人火大就是了。

  後來有一次,我拿著噴漆在補那台小飛機掉漆的地方,老爸站在我後方不遠處──我不確定他是在看我弄,還是在看天上的星星──那天晚上的天氣很好,星星非常清楚,老爸說過他以前住的地方光害很嚴重,晚上根本看不見星星,所以現在只要晚上天氣還不錯,他就不太會待在屋子裡,他這習慣是沒什麼不好啦,只是我常常會希望他別打著赤膊就跑出去。

  所幸這天他好歹有套件汗衫(雖然那實在很像老頭子),我也就懶得跟他計較了,不過我本來打算順便在飛機上噴些藝術性的文字,可是因為他就在附近,所以我就沒弄了(萬一他問起我在寫什麼的話,解釋起來實在很麻煩),過了一會,我注意到他點了根菸抽了起來(我完全沒發現他有帶菸出來),我跟他說別在未成年人面前抽,他只是聳了聳肩,然後回我:「反正你有戴口罩。」這實在很不公平,因為在老妹面前他從來就不會抽菸。

  過了一會,他問我:「你那天抓到的食夢魔是什麼樣子?」

  「白色的,」我說,並想了一下:「有點像是蝴蝶。」

  「喔。」他淡淡應道,然後又不講話了。

  那天我真不知道,我是發了什麼瘋,總之我突然就這麼問他:「老爸,老妹的食夢魔是什麼樣子?」

  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他的表情沒什麼顯著變化,仍然在抽他的菸,我看他沒打算要回答的樣子,只好回頭去噴我的漆。

  「是天藍色的,長得有點像棉花糖。」

  我轉頭看著他,而他又吐了一口菸。

  「那時候我抓到了兩個,一個是天藍色的,另一個則是粉紅色,」他停頓了一會。「我選了藍色那個。」

  我想用更謹慎的說法問他,卻發現我辦不到:「你是不是以為藍色會是男的?」

  他眉頭皺了一下,用煙霧遮住了自己的表情。「對。」

  「那我的呢?」我盡量想讓我的口氣聽起來一點也不在乎,但好像不太成功。

  「金色的,有點像太陽,但沒那麼燙。」

  「那時候你幾歲?」

  他想了一下:「十六。」

  我本來想問他為什麼要去摸那東西,但我覺得再問下去應該只會更尷尬,就把話吞了回去。

  有些細節你不必問也能猜得到,只要你夠細心的話。

  畢竟,我怎麼可能會忘記老妹出生的那一天,他出門時的模樣?──更別說在那之前,他都已經那個樣子好幾個月了。

  有時候,你就是知道自己為什麼與眾不同。

  「唉,我真的很擔心啊。」

  他突然這麼說讓我嚇了一跳。「擔心啥?」

  「你啊,」他看了我一眼,金色的眼睛像貓咪一樣亮。「要是你哪天也跟我一樣沒結婚卻得養兩個小孩,那要怎麼辦?」

  我忍不住想吐槽他:「才不會啦,你想太多了好不好!」

  「誰知道會不會?我看你老忘東忘西的,反應又不好,書讀得又不怎麼樣──」

  「我不會啦!而且書讀得好不好跟這有什麼關係啊?」

  「怎麼會沒關係?書讀得好不好跟很多事情都有關係。」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那表情跟他穿著汗衫跟四角褲的樣子實在有夠不搭。

  「你不要老是吐我槽啦!我是你兒子耶,你就多相信我一點是會怎樣啊?」

  「就因為你是我兒子,我才擔心啊。」

  唔,真是難以反駁──畢竟他們老是說,我跟我爸很像,可是,總是會有不一樣的地方吧,至少我覺得,我跟我爸的個性根本是完全相反。

  他把菸舉到唇邊。「我問你,你現在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幹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只是問問,」他的表情沒什麼變。「我只是想先告訴你一聲,如果你在交女朋友之前,先碰了那東西,那你以後大概就再也沒機會碰女孩子了。」

  這是怎樣?老爸的兩性教育時間嗎?「……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他皺了皺眉頭。「我不是說過了嗎,碰食夢魔會有什麼下場。」

  他說這話的語氣並不是問句,我只好摸了摸鼻子,回了聲:「喔。」

  「算了,反正你怎麼做,那也是你的事。」他又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既然這樣一開始就別提啊──我真想這麼回他。

  不過,說真的,有件事我還是很好奇。

  「老爸。」

  「嗯?」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哼」。

  「你會後悔嗎?」我問。

  「後悔什麼?」

  「後悔……碰了食夢魔這件事?」

  他盯著我一會,然後笑了起來,彷彿我剛剛問了個全天下最蠢的問題。

  「怎麼可能啊?你這笨兒子。」他說。

  他們說,所有的小孩,都是帶著夢出生的。

  小孩都喜歡抱抱,喜歡溫暖、窄小的地方,所以一有人碰到那些夢,它們就會跑到人們的懷裡,然後就窩著不走了。

  我就是這樣被生下來的。

  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始終很在意食夢魔這種東西的緣故。

  每個小孩出生時,都伴隨著一個美好的夢,但等到他們慢慢長大,變成大人以後,食夢魔就會慢慢把他們的夢吃掉──當然,有的人就算是在變成大人後,也還是能保有著自己的夢,沒有讓食夢魔偷走,只是,那畢竟是很少數的一部份。

  偶爾,被食夢魔吃掉的夢,還是會被某人拾獲,然後再次出生在這個世上──就像是我,還有我妹。

  我們都曾經是某個人遺失的夢。

  然後老爸把我們撿了回來。

  不過,畢竟不是每個被吃掉的夢都有機會再被找回來,大多數的夢被吃掉以後,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所以,如果你有一個夢,你必須好好地珍惜它,因為夢是很脆弱,很容易被偷走的東西,一旦弄丟,你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很確定從我出生到現在,食夢魔一定曾經來過我的床前,把我的夢偷偷吃掉,因為我記得,小時候我有很多很多的夢,而且我相信它們將來全都會實現,但直到現在,雖然我還不算是個大人,可是關於那些夢,卻有很大一部份我早就想不起來了,目前來說,我還捏在手心裡的夢所剩不多,但我希望至少其中一樣能實現──這種東西真的是很奇怪,小時候你的手心就那麼一點點,卻能塞得下一整個宇宙那麼大的夢,但等到長大之後,你的手心也變得比以前大了好幾倍,可是你能抓住的夢卻反而越來越少了。

  不過有的時候,你以為你的夢實現了,可是當你打開手心,卻發現你的夢已經不是一開始那個樣子,而是早就被你捏壞變形了,這種時候,夢還是一開始的那個夢嗎?我也不曉得,畢竟,我還沒有老到會忘記我的夢的形狀。

  也許有一天我會忘記,只是,我希望那一天能再遠一點點。

  我拿起自動鉛筆,在畢業考的試卷上填好最後一題的答案,我看了看錶,離下課鐘響還有十分鐘,我望向窗外,開始發呆亂想──雖然他們總是不斷提醒你,如果你在鐘響前就把試卷寫完了,剩下的時間你應該要用來檢查答案有沒有寫錯,可是我從來就不懂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如果你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把答案寫對,那你幹麼還要多花那個時間檢查?

  我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心想真是個適合飛行的好天氣,然後我又想到了食夢魔,雖然這天天氣很好,可是從這裡根本不可能看得到食夢魔──至少,看不到已經吃飽的食夢魔,因為它們吃過夢之後,就會飄到天上,飄到地上的人們抓不到它們的地方去。

  我在想,不知道老爸現在遇到了什麼樣的食夢魔?

  他們說,年紀太小的人不適合當飛行員,因為他們太容易被夢所吸引。

  因為,他們還處在愛作夢的年紀。

  我想起那天遇見食夢魔的情景,想起那時候把它裝進口袋裡的感覺,那的確是很奇妙的經驗,可是,要說我真的有被它迷住嘛,好像也不盡然。

  至少,我完全沒有脫下手套去觸碰它的念頭。

  就像我前面說的,別人的夢,再怎麼樣也還是別人的,不可能會變成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會去碰。

  他們總是說,我跟老爸很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跟老爸的相異點比相似點更多,而且個性也可以說是完全相反。

  我不像我老爸那麼愛作夢。

  在真正看見食夢魔前,其實我或多或少也有點擔心,不曉得我會不會被那東西迷住,忍不住想要去觸碰什麼的,但當我實際看到後──雖然我同意那東西的確是美得令人著迷,可是,其實也沒有那麼誇張啦。

  就像你去看一部大家都說超好看的電影,可是你實際看了卻覺得還好而已。

  不過,就是有人會覺得那簡直是他生平看過最棒的東西,然後瘋得跟什麼一樣。

  我爸就是這種人。

  有時候我覺得,他只是外表看起來像大人而已,實際上內心根本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偶爾他還會嫌我太老氣橫秋,這個臭老爸也不想想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

  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那麼手賤跑去摸食夢魔,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他喜歡小動物,喜歡看星星,會在巡邏時故意不戴護目鏡,會正經八百地跟個才七歲的小鬼扯遺傳學──只因為他以為他兒子聽得懂。

  不過我承認,有時候我還滿羨慕他的。

  畢竟我不曉得,等我長到跟他一樣年紀時,還能不能活得那麼旁若無人。

  畢竟,我還沒有長大,就已經被食夢魔偷走了一部份的夢。

  我希望在我變成大人之後,還是能多少保有一些現在的夢。

  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

  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只是因為我希望你能知道食夢魔的存在,等你知道了,你就可以稍微防範一下,別讓它輕易偷走你的夢,如果你已經遇過它了,也可以趕快檢查一下,看它是不是已經把你的夢全部吃光了,我希望它還沒有對你這麼做,我希望,至少還有一兩個是你仍保有的,就算你已經是大人了也一樣。

  當然,如果你不相信,也大可把我的話當成胡說八道,我不會生氣啦,因為我反正又不真的認識你,我也不指望憑我的說服力能讓你相信多少,我說過了,我妹的文筆比我好一百倍──老實說我也想過要不要叫我妹來代寫,不過我後來想了想,我自己想說的事情,還是由我自己來告訴你比較好,叫別人寫這些,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我希望過了十年後,我還能記得現在所作的夢,而且沒有失去它。

  我希望你也一樣。

  不過,如果你已經忘記了,也沒有關係,你還是可以再去作新的夢,還是可以想辦法去讓它實現。

  因為如果放棄了,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你遇過食夢魔嗎?你知道你的夢是什麼形狀、什麼顏色的嗎?打開手心看看,它是不是還在你的手心裡?如果它還在,請小心保護它,別把它捏壞了,也別讓它溜走了。

  別讓食夢魔吃掉你的夢。

  這就是我要說的,謝謝你願意聽我說到這裡,我知道你很忙,沒什麼時間聽我說這些有的沒的,大人一向很少有時間聽小孩子對他們的叮嚀,不過我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因為你再怎麼樣也是耐著性子看到這裡了──不過,你也可能跟我一樣,還不算個大人就是了。

  希望我以後在天空中飛的時候,不會遇見你的夢。

  希望我們的夢都能實現。

  希望過了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們都還沒有忘記希望。

  希望可以成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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