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為緊張地從菸盒裡取出一根捲好的菸,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十分鐘了,俱樂部的門口卻始終沒有出現他在等的那一位,他伸手順了順淡金色的頭髮,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被放了鴿子,同時也難以壓下不斷想取出懷錶確認時間的衝動。
他將菸點燃,有些焦躁地將火柴甩熄,但很快又將菸移離唇邊,伸手拿起酒杯飲盡,然後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
不久,一個穿著全黑的男子走了進來,在侍者接過他的大衣後,他便直直往那名等待的金髮男子走去。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哈斯特先生」黑衣男子說道,他有著一頭黑色鬈髮,膚色比一般人還要蒼白一些,但聲音卻極為沉穩有力。「我剛從一位病患那兒趕過來,希望沒有讓你等太久?」
「不會,唔,你就是歐洛克先生沒錯吧?」
「正是,」黑髮男人淺淺笑道,並在一旁的椅中坐下。「雖然,初次見面就這麼說或許有些失禮,但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年輕。」
金髮男子略為紅了臉。「請別調侃我,歐洛克先生,你明知我的年齡遠比外表還要大上很多。」
「我第一眼就認出你了,」歐洛克輕笑道,並抽了口雪茄。「我敢說,就算你沒有事先在信中告知你的身份,我也能猜出你就是那個找我出來的人,或許你自己沒察覺,但你在人群中確實十分惹眼。」
金髮男子一臉窘迫地盯著他,像是在思考該如何開口回應這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歐洛克先生,我記得,你才剛從外地回來,是吧?」
「是啊。」歐洛克答得輕鬆。
「那麼,你不會剛好認識一位卡斯楚伯爵吧?」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哈斯特先生。」歐洛克笑道。
哈斯特眨了眨那雙黃綠色的眼睛,說:「我讀過報紙了,歐洛克先生,那位卡斯楚伯爵是你的受害者沒錯吧?」
歐洛克的臉上仍然帶著笑意。「但我沒有殺他,只是取走了一點生命而已。」
哈斯特輕輕搖頭。「但你已把他嚇得不省人事了,他獨個兒在那座古堡裡生活了那麼多年,你那樣對他,恐怕他下半輩子都只能活在恐懼與精神耗弱之中了。」
「我看不出那和他先前所過的日子有何分別,」歐洛克說。「他畏懼一切外界的事物,對如今文明的進步毫無所知,像他那樣的人,就算哪天死在古堡中也不會引來任何注意,我沒有奪去他的性命,已經算是夠仁慈的了。」
「那麼,你為什麼不乾脆那麼做呢?就我所知,你過去並不是個會輕易放過獵物的人,難道有什麼事改變了你嗎?」
歐洛克望著他,說:「你想知道什麼呢?哈斯特先生,我就像一張白紙,對你我沒有什麼好保留的。」
哈斯特的表情依然嚴肅。「請別再跟我兜圈子了,歐洛克先生,你為什麼讓那位卡斯楚伯爵知道你的身份呢?要是這件事傳開,造成人心恐慌,那對你,對我都大大不利啊。」
「這你大可不必擔心,」歐洛克往後一靠,將自己埋進椅背。「在世人的眼中,他不過是個獨居的瘋漢罷了,就算他得知我的身份又如何?反正根本沒有人會相信他所說的話。」
哈斯特緊蹙眉頭。「抱歉,但若換成是我,我說什麼也不會留下活口,讓得知秘密的人活著根本沒有好處。」
「真那麼做的話,反倒才容易招來注意,」歐洛克啜了口酒。「現在時代不同了,哈斯特先生,科學與文明的進步讓人們不再相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物,這反倒讓我們這種人更好生存,你就承認吧,這些年來,你不是也已經不再殺生了嗎?」
哈斯特交疊起那雙修長的手指。「那是因為我偽裝得很好,有必要的話,我仍然會下手;容我說一句,歐洛克先生,在我看來,你實在是太過招搖了,雖說在今天之前,我從未與你見過面,但我一直在注意你,你襲擊人類的事件我隨時可以在報上找到,那實在──太明顯了,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會逮到時機,找出你的藏身處,放把火將你燒死、或是拿木樁刺穿你的心臟嗎?」
歐洛克的唇邊浮出了淺笑,似乎對此毫不以為意。「在那之前,我的律師會先侵告他們私闖民宅、圖謀殺人、也許還要加條毀損財物──我的律師哈克先生可是很能幹的,為了保護我他會盡一切所能來對付他們,這是個法治時代,哈斯特老弟──噢,不介意我這樣叫你吧?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可說是安全得很,因為我們沒有那麼容易被殺死,而法律也不會容許那些知道如何殺我們的人亂來,我不清楚你和你的同伴們是抱持著如何守舊的觀念,但我得說的是,這個時代已不會再有危害我們的人存在,繼續對人們抱持恐懼實在毫無必要,因為時代的進步只會使他們對於超自然事物的警覺越來越遲鈍。」
「我不能完全認同你的說法,歐洛克先生,首先──我並沒有任何同伴,當然,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有一些和我類似的存在,或許在你眼中,我和他們並沒有什麼分別,但實際上我並不是同他們一夥兒的,在他們之中有許多思想怪異的傢伙,我甚至根本無法理解他們在想什麼,像是──你聽說過印斯茅斯村的那次事件吧?」
「耳聞過一些,」歐洛克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聽說那是一次集體攻擊觀光客的事件?」
哈斯特搖搖頭。「並非如此,事實上,那只是一場熱情的親屬歡迎會,那位遭到攻擊的觀光客,其實根本就是印斯茅斯出身──不過我記得似乎是他的祖父母那輩的事,無論如何,他們歡迎家族成員的方式太怪異了,害得對方最後只好落荒而逃,可憐的孩子,他大概還以為他們要將他給吞了。」
「但,就算如此,那次事件也沒有鬧大,不是嗎?」
「話不是這麼說──」
「哈斯特先生,」歐洛克打斷他,「我認為你太高估現今的人類了,當然,在他們之中是有一些特別聰穎的人,能夠注意到那些一般人不會去留意的小處,但也正因為這種人太過特別,所以他們的話反而不會被一般人採信,給你一個忠告吧,要在現代社會中立足,最好的方式就是隨心所欲地活著,像你這樣憂心忡忡地並不是什麼好事,不過徒增自個兒的困擾罷了。」
哈斯特考慮了一會兒,說:「好吧,或許……或許你是對的,但我真的──說實在話,我真的相當害怕,歐洛克先生,你不知道那些人類對我做過什麼樣的事,所以才能如此輕鬆地看待這一切,但對我來說,這可是相當嚴重的,預定的『那一日』眼看就要到來了,在那之前要是我沒能將事情解決,那後果……後果可是……」
「不堪設想?」歐洛克親切地替他接下去。
「對!呃,不──比那更糟,」哈斯特不安地舔舔嘴唇,又啜了一口酒。「比任何你能想到的形容詞還要糟上太多太多了,你知道,呃,不,我想你應該不會知道才是……事實上,我和『那一位』打過一個賭。」
「那一位?」歐洛克眨了眨眼,那雙原該是黑色的眼睛此刻看來卻隱約透著鮮紅。
哈斯特輕咳了一下,聽起來很像是被酒嗆到,不過也可能是單純為了製造懸疑感。「我不清楚你是否聽過關於他的事──我想應該是沒有,因為他那個人對任何人都沒興趣打交道,事實上,他就像頭死豬一樣睡得死死的,打從地球存在以來,他就始終沒醒過──但他仍有意識,即使是在睡夢中,他也能意識到外界的一切,他只是非常非常地──懶散,我想用人類的說法就是如此,總之,在他睡著的時候,我和他打過一個賭,而那個賭就是──」
「等等,你是說,」歐洛克打斷他。「他在睡夢中和你打賭?」
哈斯特略皺了皺眉頭。「我剛不是說過了嗎?就算是在睡夢中,他也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所以我說的話,他沒有理由聽不到──無論如何,賭局是成立的,當時,我還無法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行動,才會答應那種賭注……」
「那是什麼樣的賭注呢?」歐洛克問。
哈斯特抬起那雙黃綠色的眼睛,有那麼一刻,歐洛克注意到那有點像是爬蟲類的眼睛,只是那必須相當細心才能注意到。
「全人類,和這個世界──正確地說,是這個星球,」哈斯特說,「一旦我輸了,他就會提前醒來,將地球徹底毀滅,但若是我贏了,他就會裝作沒這回事,繼續回頭去睡他的大覺。」
歐洛克聞言不禁凜然,但並沒有表現得太明顯。「你們以這個星球作為睹注?這真是瘋了,你們根本沒有資格這麼做!」
「我說過,在那些和我類似的存在中,多半都是我無法理解其思想的──怪胎,『那一位』也一樣,他之所以來到這星球,就是為了吞噬這一切,但也誠如我所說,他是一個非常懶散的人,對一切事物都不抱任何興趣,也正因為他的這種個性,所以他才遲遲沒有醒來,對這個星球的死活,他毫不關心,懶得保護它,卻也懶得毀掉它,他就是這樣的人。」
「那他為什麼和你打賭?」歐洛克問,「若真如你所說,他是一位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人,那麼你為什麼認為他應該會記得這件事?就像你說的,這個星球是死是活都困擾不了他,那麼賭注又如何能成立?」
哈斯特輕蹙眉頭。「正因為我無法理解他的思維,所以我才必須趕在『那一天』之前將一切都準備好,好讓他閉嘴。」說到這裡時他嘆了口氣。「說真的,雖然我和他──以及其他人,都可以算是對立的狀態,但我們之中根本沒有人真的希望他醒來,那傢伙醒了就吃,吃了又睡,每次一醒就吞掉一整顆星球,害我們又得去尋找下一個居住地,讓他醒來根本沒有好處,因為我們早就已經習慣這顆星球了,要是連這裡也被他全盤吞掉,還要去適應下一個環境實在是非常麻煩的事。」
「我可以理解,」歐洛克說,並微微前傾身子,說:「那麼,你希望我怎麼做呢?看起來,這似乎不是我能幫上的事啊。」
哈斯特搖搖頭。「不,這件事只有比我更能融入人群的你才能幫忙,我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那,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
哈斯特望著他。「歐洛克先生,你聽過『月光石』嗎?」
「你是說,梅維爾家的詛咒寶石?」
哈斯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歐洛克只得再接口道:
「我聽說,那是一顆色澤如月光般柔美的寶石,在不同的角度下觀看會閃現不同的光芒,不過,它的中心卻像是包覆著什麼似地,永遠像霧一般朦朧,就像裡頭住著妖精似地,你說的可是這樣的一顆寶石?」
「聽你的描述……應該就是它沒錯,」哈斯特沉吟道。「你知道它現在在哪兒嗎?」
「據說那顆寶石原本是歸梅維爾男爵所有,但自從梅維爾家族因不明原因家道中落以後,寶石就不知流落何方了,不過……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那顆寶石呢?」
「因為那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東西,」哈斯特說,「而且,那也大大關係著我和『那一位』的賭注。」
「哦?」歐洛克略微抬起一邊眉毛。「怎麼說?」
「事實上,那顆『月光石』原本就是屬於我的東西,它並不是這個星球上的產物,許多年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著它,但與我訂下賭局的『那一位』,卻動用了他最擅長的心靈感應,煽動人類去奪取它,而那時我還沒有能夠自由行動的能力,也就只能眼睜睜地任它被奪走,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尋找它,但卻始終尋覓不著,眼看預定的期限就要到了,要是『月光石』到那個時候還在人類的手上,那麼我就會輸掉這場賭局,地球上的一切也全都會化為烏有。」
歐洛克交疊著手,說:「這麼說來,『月光石』正是關係著人類存亡與否的關鍵了?不過,我不明白的是,那不過是一顆石頭,究竟有什麼理由為了它擲下那麼大的賭注呢?」
「那並不是普通的石頭,歐洛克先生,」哈斯特直視著他。「因為它是活的。」
「什麼?你這話是……」
「就如我所說的,『月光石』並非產於這個星球上的東西,它的構造與生命形態並不是人類所能理解的,但它確實是活的生物,只是暫時沉睡著而已,原本……若我照顧得當的話,它理應在上個世紀就醒來的,但『那一位』向我開了相當惡劣的玩笑,他明知『月光石』對我來說相當重要,卻任他的同伴偷走了它,將『月光石』擲入貪婪又殘酷的人類世界,並且設法在『那一日』來臨前不斷阻礙我奪回它,好讓他們有機會讓世界末日提前來到,那絕非我所樂見的,所以我非得趕在那之前取回它不可。」
「我懂了,」歐洛克說,「也就是說,你得儘早取回那顆『月光石』,才能終止這場可笑的賭局,是吧?」
哈斯特點點頭。「正是如此,『那一位』的同伴是個相當狡詐的人,當我與『那一位』訂下賭局時,他也在場,事實上,『那一位』的行事風格向來消極,所以,這場賭局之所以成立,有一半以上也是因為那位同伴的主導,他和我不同,早在人類還不懂得橫越海洋時,就已經能夠在這顆星球上自由走動了,也因此,他對人類社會的了解與熟悉度遠超於我,若他打算在這個世界上藏起一顆小小的石頭,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找得到,可是期限眼看在即,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所以,我只能來求助於你了,歐洛克先生,你對人類社會的一切遠比我清楚,請你務必幫我這個忙,不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盡量滿足你。」
歐洛克望著眼前的這個金髮青年,不禁嘆了口氣。「可是,你無法替我弄來人類的血,對吧?」
哈斯特的臉上頓時爬滿不安。「……是的,我確實無法那麼做,我沒有你那樣的手腕,能夠主動攻擊人類卻毫不引人注目。」
「那麼,你能為我做什麼呢?」
哈斯特輕咬下唇,思考了一會兒。「如果,你需要我的血的話……」
「我不需要,」歐洛克揚揚手。「你們的血感染力太強了,我雖非人類,但到底也還是由人類變體而來的生物,要是喝下你的血,只怕我的身體是無法承受的。」
「這麼說……」
「很抱歉,」歐洛克說道,語帶遺憾。「我恐怕幫不了這個忙。」
「但──歐洛克先生,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這顆星球邁向滅亡嗎?地球一旦毀滅,那對你也沒有好處不是嗎?」
「我活得夠久了,對於生死之事我並不如你所想得那麼看重,不過,我之所以無法幫你這個忙,並不是因為計較報酬的緣故──而是因為,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那顆『月光石』現在下落何處,儘管我在社交圈上算是偶有走動,但我上一次聽到有人談論那顆寶石的時候,都已經是整整一百年前了,人類社會的變動何等快速,這段時日以來,要讓一顆石頭隱沒在時間洪流中再容易不過,再加上我平素就不會去留意這些身外之物的事兒,所以,恐怕你需要的,是一位比我更能掌握社會動向與時事的人。」
哈斯特惶然地抬起眼。「那麼,我該去找誰呢?」
歐洛克沉思了一會兒,接著向侍者要來紙筆,寫了一個地址交給哈斯特,並說:「到這個地址去,找一位夏綠蒂夫人,我想,她或許有辦法幫你。」
哈斯特望著那段簡短的地址,問道:「這位夏綠蒂夫人……是你的『同類』嗎?」
歐洛克笑了笑,說:「不,她只是普通的人類,但她對這個城市──不,對這個國家的了解遠超過你我,如果你要找的東西還在這個國家的話,她說不定能幫你尋回──前提是那顆『月光石』沒有流落他處,仍留在這塊土地上的話」
「我肯定它仍在這塊土地上,」哈斯特說道,「雖然我的力量早已大不如前,但至少我和它之間的一部份心靈感應仍是連繫著的,我感應得到它就在這裡,只是我的敵手必定會阻礙我取回它,所以我只能感受到一點很微弱的氣息。」
「既然這樣,那應該就沒問題了,那麼,你儘快去找這位女士吧,若有好消息的話,記得知會我一聲。」
「是的,我明白了,真是非常謝謝你,歐洛克先生。」
「哪兒的話,我一點兒忙也沒幫上,這沒什麼好謝的。」
這時,一位侍者走了過來,朝歐洛克輕聲說道:「先生,您的電話,有位哈克先生找您。」
此時,一種相當微妙的表情爬上了歐洛克蒼白的臉,但那稍縱即逝。「嗯,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哈斯特先生,我得去和我的律師說一下話。」他說著一面站起身來。
「噢,沒關係,」哈斯特連忙也跟著站起身。「我也應該告辭了,今天真是感謝你願意撥冗與我見面,你幫了我很大的忙。」
歐洛克有點無禮地點了一下頭,彷彿很想儘快將他打發走,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於是很快開口道:「哪裡,我所做的只是略盡棉薄之力罷了,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和你見面。」他伸出手,很快地和哈斯特握了一下手又放開。「那麼,後會有期了,哈斯特先生。」
「後會有期,歐洛克先生。」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一章‧委託人的苦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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