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索‧葛蘭說得沒錯,那個醉漢確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醉。
他只是很虛弱而已。
霍金斯不清楚那會是什麼導致的,也許他不久前才被不著痕跡地揍了一頓,也許他注射了什麼藥品,又也許他只是病了,無論如何,反正不會是酒精害的,因為他的身上並沒有什麼酒味──也許他有喝上一兩杯吧,不過也可能單純只是酒館老闆想找個理由把他扔出去而已。
他沒有想太多就將對方帶了回來,但一直到他看著僕役將那男人扶進屋裡時,他才發現其實他並不確定這麼做到底妥不妥當。
直覺告訴他,這個男人並沒有危險性,從他的穿著看來,他的身份應該不低,霍金斯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他八成只是個不經世事的紈絝子弟,被幾個狐群狗黨拐出去瘋狂玩樂,最後被扔在無名的小酒館裡。
但這完全只是他單方面的想像,這個傢伙也可能是個江湖騙子,假扮成上流階層的紳士,不過霍金斯越看他,就越覺得不可能會是這麼一回事,騙子跟真正出身良好的人往往有著極大的差距,那不是偽裝得來的,一般人或許不見得能分辨得出來,但那可難不倒霍金斯。
他讓那男人睡在客房裡,男人的臉色蒼白得可怕,但看起來不像是快死的樣子,正當霍金斯考慮著是否該去找醫生時,男人就醒了,他站在房間外的走廊上,一聲不吭地盯著正要去打電話的霍金斯,看起來跟鬼一樣,霍金斯還被他嚇了一跳。
「請問,這裡是哪裡?」男人的聲音不高不低,聽起來冷冷的,光聽聲音很難想像他的形容有多憔悴,因為他講話的語氣聽起來完全就是個理智正常的人,完全不像是一個醉漢或病人。
「這裡是我家,你醉倒在酒館外頭,我問不出你的名字或地址,你看起來又像是需要人照顧,所以我就多事把你帶回來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但隨即又像是意識到自己這麼回答很失禮,於是連忙說道:「謝謝你,沒把我丟在那兒。」
他講話的方式很客氣,而且很真誠,霍金斯看著他那蒼白的模樣,也不太想將他扭送警場了。
畢竟像這樣的人,偶爾確實是會被一些壞朋友所拖累的,他們太年輕,也太不知防範,結果就這麼平白害自己的身份地位染上污點,而那些污點在外界眼中又會被無限放大,於是就這麼越來越沉淪,一輩子也翻不了身。
霍金斯看過許多這樣的人,雖然他的年紀並不比眼前這人大上多少,但在他還小的時候,就已經很清楚這道理了。
「你叫什麼名字?」霍金斯問道。
銀髮男子有一刻像是沒聽清楚這個問句,但正當霍金斯打算再複述一次時,他就回答了:
「敝姓馬斯登,威廉‧馬斯登。」
「威廉‧馬斯登?……唔,我想你應該和最近才出現在社交界上的那位馬斯登爵爺沒關係吧?」
男子抬起那雙灰褐色的眼睛,霍金斯覺得他的臉好像比剛才更慘白了。
「……請你不要說出去。」馬斯登無助地說道。
「我不會說的,放心,」霍金斯揚揚手。「對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敝姓霍金斯。」
他伸出手,馬斯登站在那裡,表情好像從來沒有看過人的手一樣,過了一會兒才伸手輕輕地握住它。
霍金斯碰到他的手時不禁縮了一下,因為馬斯登的手簡直像冰一樣冷。
「你的手好冰,還好吧?需不需要替你找醫生?」
馬斯登輕輕搖頭。「不用了,時間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他說罷便轉身要走,但下一刻他的身子卻像紙片般滑了下去,霍金斯連忙拉住他。
「噯,沒事吧?你──」
馬斯登抬起眼來,有那麼一刻,霍金斯突然發現自己渾身都像石頭般動彈不得,也無法將視線從馬斯登的臉上移開。
他看見那雙灰褐色的眼睛似乎正慢慢地變成另一種顏色,變得越來越深,也越來越鮮明。
就像血一般。
某種冰冷的觸感撫上他的肩膀,那冷冽甚至能穿透衣服直沁肌膚,然後他意識到那是馬斯登的手,細瘦一如雞爪,卻很有力,絕不像是出自一個虛弱的人。
他感覺到馬斯登的手指一路探觸到他的頸間,最後緊緊地附在上頭,但不知怎地,他卻完全無法抗拒,他看見馬斯登整個人靠了上來,貼近他的身子,而他此刻唯一能作出的舉動卻是閉上雙眼,同時感到某樣尖利的東西貼上他的頸子。
突然,他感覺到對方猛地自他懷中退開,剛才始終壓制著他的某種力量也忽地消失了,他睜開眼睛,只見馬斯登已經退開了兩三步以上,雙眼直勾勾地瞪著某樣位於霍金斯身後的東西。
霍金斯轉過臉來,只見他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幅人像,那是一幅早在霍金斯出生前就已經存在於這個家裡的收藏,畫中人有著一頭深褐色的鬈髮,蓄著鬍子,身穿深藍色的軍裝,腰間懸著佩劍,雖然他的右眼有道很深的疤痕,眼神卻帶著幾分柔和,霍金斯從小到大不知看了這幅畫幾千幾百回。
「那是誰?」馬斯登輕聲問道。
霍金斯望著他,他並不確定剛剛是怎麼一回事,但這會兒好像一切又都恢復正常了……不,或許沒那麼正常也說不定。
「呃……他是我外祖父,不過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過世了,怎麼了嗎?」
「他叫什麼名字?」
霍金斯一臉不解。「他叫萊納斯‧維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馬斯登緩緩地將視線從畫上移到他臉上,彷彿想確認什麼。
「喔,對了,我的中間名是取自他的名字。」霍金斯說。
馬斯登略顯困惑地盯著他。
「萊納斯,」霍金斯說。「艾德蒙‧萊納斯‧霍金斯──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是我的全名。」
「想必他是個很偉大的人,」馬斯登謹慎地說道。「一般應該不會把女方那邊的家族肖像也帶到夫家這邊來。」
「也許吧,他是個軍人,大概打過幾場勝仗什麼的,我不清楚別人家的情況,不過我們家族裡向來是女人比較強勢,所以有幾幅肖像畫上是完全不姓霍金斯的人也不奇怪。」
馬斯登再次舉目望向那幅畫,然後又看了看霍金斯,不知怎地,霍金斯突然覺得他的表情看來有點洩氣。
「這麼一說,你和這位維特先生確實長得有些神似。」
「是嗎?」霍金斯搔了搔臉。「從沒人這麼說過呢,不過,我倒是常被說跟父母、姊姊長得一點都不像,小時候我常懷疑自己是撿來的。」
馬斯登憂鬱地搖了搖頭。「不,你的血緣無庸置疑,我相信這是隔代遺傳的結果,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
他沉默了一會兒,看來極其沮喪,正當霍金斯困惑地考慮著是否該開口探問的當兒,馬斯登突然說道:
「很高興認識你,霍金斯先生,今晚我真是太失禮了,我想我該告辭了。」
「已經很晚了,你何不留下來過夜?」
「不,我已經麻煩你太多了,再不離開我恐怕會更加失態,日後我會再來登門道謝的。」
「你確定你能自己走嗎?你剛剛不是才──」
「只要招得到車,我就能平安到家,」馬斯登堅定地打斷他,語氣中有某種強硬的成份。「剛才我只是有點暈眩,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
突然間,霍金斯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記不太清楚剛才發生過什麼事了。
他記得剛才馬斯登轉身要走,卻昏倒在地,他上前扶住他,然後馬斯登問起了畫像的事……
他扶起馬斯登時好像發生了什麼很不可思議的事……有種奇妙的感覺曾經出現過,那令他身不由己,只能像待宰的羔羊般任其擺布……但──現在他就連那種感覺也想不起來了。
這時馬斯登朝他歉疚地笑了笑,於是就連那一丁點兒記憶都蕩然無存了。
如果可以的話,就連他曾經見過威廉‧馬斯登這個人的記憶,馬斯登也會把它全盤拿走。
但他不能這麼做,霍金斯在酒館外見到他時,身旁還有兩個人看見這回事,若他貿然取走太多,只會讓一切變得更不合理。
霍金斯一路送他到大門口,此時夜空已經下起微微細雨,霍金斯給了他一把傘,兩人互道晚安及再會,然後,霍金斯才稍一不留意,大門口就突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甚至沒瞧見馬斯登是什麼時候走的,當然也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
霍金斯站在那兒,隱約記得他送走了一位新結識的朋友,但他卻想不起對方的具體模樣,他帶著一絲輕盈的困惑走進屋內,而過了今晚,他連那份困惑都不會記得。
◆
他從夜空中落了下來,穿越微雨走在皮卡地里大道上,誰也沒看見他,就算有,也不會有人記得。
一道黑影悄悄地立在樓頂上,注視著他的背影,接著黑影緩緩地爬下來,以一種怪異的模樣越過樓牆,跟隨著那人一路跳過一棟又一棟的樓房。
他停下腳步,但那道黑影也停了下來,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他沒有回頭,再次往前走。
一瞬間,一道漆黑的巨大帷幕從半空中罩了下來,直撲向走在街上的那人,但他及時閃開,同時化為一道煙霧飛向空中,最後降落在其中一道屋頂上。
帷幕像玻璃一樣破碎在地上,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碎片都化成通黑的街鼠,四面八方逃竄進地下水溝的入口。
他站在那裡,雨淋濕了他銀白色的頭髮,他看見水溝蓋底部浮出無數的黑霧,一路冉冉升起,最後凝滯在半空中。
「別再裝神弄鬼,歐洛克,」他說,聲音仍然溫文冷靜。「你明知這種小把戲嚇不了我。」
這時,黑霧中浮現出一雙紅色的眼睛,接著拉出一道血紅的微笑,最後慢慢形成一個人的模樣,一個黑髮黑衣的男人微笑著站在那兒,腳下除了空氣別無一物。
「我不知道你回倫敦來了,」歐洛克以一種親暱的口吻說道。「我以為你這會兒還在希臘或羅馬遊山玩水呢。」
「自從奧伯瑞死後我就沒那種心情了。」馬斯登說道。
「我不認識什麼奧伯瑞,不過,如果是他害你變成這副德性的話,那他還真該死,我從沒看你這麼憔悴過,你的頭髮怎麼了?」
「用不著你管。」
歐洛克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講話非要那麼衝不可嗎?我都那麼久沒看到你了,難道你一點也不想我?來個擁抱如何?」
「兩年前你設計我的那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少在那裡裝出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
「你怎麼能說我設計你呢?」歐洛克一臉無辜。「我只是跟你借了點血而已呀,那可是為了救人哪。」
「你大可以用你自己的血,伯爵閣下。」馬斯登恨恨地說。
「我的血感染性太強了,你明知只有你的血既能救人,又不至於讓對方變成我們的同類。」
「所以你就把我囚禁起來?這可不像是跟人借東西時該有的態度。」
歐洛克聳聳肩。「沒辦法,你那時很不肯合作。」
「我就是討厭你這樣,你總是以為你什麼都能得到,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得聽你的。」
歐洛克漠然地看著他。「大部份的時候是這樣沒錯,不過,偶爾也有例外。」
馬斯登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難道尊貴如你──弗拉德‧『卓九勒』‧特普士──也會有得不到的東西?」
「當然有,我並不是無所不能。」
「哼,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馬斯登一邊說,一邊撥開沾在他額間的溼髮。
「作為你的前輩,」歐洛克說。「我衷心地建議你,如果你要因為這樣而跟你自己過不去的話,沒人救得了你,就算是我也不能。」
「我根本不稀罕你的同情。」
他說罷便從樓頂一躍而下,歐洛克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重重撞在牆上。
「聽著,我不知道你說的那個奧伯瑞是你的誰,」歐洛克低聲說道,先前那種輕鬆的語調此刻已經完全消失。「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但你如果要因此認為全世界都欠你,認為你可以在我的地盤上胡作非為,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馬斯登冷冷地瞪著他一會兒,然後才開口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蘭貝斯的事是你幹的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跟我裝蒜,那案子,那手法,怎麼看都是你,我不是警告過你別再殺人了!」
馬斯登露出一個不以為然的微笑。「怎麼?親愛的歐洛克,難不成你被誰懷疑上了?」
「我沒把你供出來,但我知道是你,你既然回到倫敦,為什麼沒有來找我?」
「我為什麼要去找你?反正我用不著你的幫助也能過得很好,」馬斯登硬將他推開。「就算你沒供出我又怎麼樣?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是啊,你所謂的『過得很好』就是去街上抓個無辜市民,把他吸乾又扔在那兒,搞得整座城裡沸沸揚揚,害你自個兒連出門覓食都越來越困難,因為他們把夜間巡守全加強了一輪!」歐洛克挖苦道。「你以為我看不出你那模樣是多日未曾進食的結果?如果你真過得很好,又怎麼可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如果你是存心要來跟我說教──」
「我不是來說教,我是來警告你的,」歐洛克打斷他。「我注意到,你是從霍金斯家的方向過來的。」
「我從沒見過什麼霍金斯。」
「你要繼續睜眼說瞎話是你的事,我只是來提醒你,以前我就跟你說過了──不准動萊納斯‧維特的後代,我相信你的記性應該不至於那麼差吧?」
馬斯登沒有應聲,只是陰沉地盯著他。
「我沒有動他,」過了一會兒後他說。「我才要下手的時候,就發現他的身份了。」
「如果你沒發現的話呢?那小伙子是不是這會兒就成了具死屍了?」
「我並不是每次都會殺人。」
「但你根本不懂得拿捏,誰要是被你看上,沒死只能算他運氣好,你以為你已經夠熟練了,但其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你只會擁抱那些送上門來的女孩,直到她們斷氣為止──而你卻還弄不清她們的心臟到底是何時停止跳動的。」
「我不需要你教我怎麼狩獵──」
「不,你根本不該在外狩獵,」歐洛克抓住他的肩膀,並直視著他。「你該做的是回咱們這兒,讓我照顧你,現在重新開始還來得及。」
馬斯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強納森不會喜歡我回去的。」
「他會體諒的。」
「我不能那麼做。」他輕輕推開歐洛克的手。
「你一個人在外頭,我擔心你。」
「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我會照顧我自己,你快回強納森那兒,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歐洛克望著他,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魯思溫,這些年來你真的變得很奇怪,我覺得我對你簡直越來越不了解了,你在羅馬的那段日子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你沒必要知道,」馬斯登抬起那雙灰褐色的眼睛。「還有,別那樣叫我,我現在早就已經不叫那名字了。」
「真可惜……」歐洛克喃喃說道。「我很喜歡魯思溫這名字。」
「也許那就是我之所以那麼恨它的原因,我現在的名字是馬斯登,威廉‧馬斯登。」
「頭銜仍然是爵爺?」
「仍然是。」
「算了,你高興就好。」歐洛克輕嘆了口氣。「那,蘭貝斯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沒怎麼辦,反正他們根本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但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咱們的身份,有個偵探覺得我跟這案子有關係,雖然我先前已經把她──他打發走了,但他知道我們的存在,這點倒是挺麻煩的。」
「我可以把那傢伙給做掉。」
「我說過,我不要你殺人,」歐洛克蹙起眉頭。「那偵探欠過我一點人情,而且也算是有把柄在我手上,我應付得來,你只要安份點,短期內別再捅簍子就行了。」
馬斯登輕笑了一下。「又用那招?你最擅長的魅惑術?」
「那並不總是有用,你應該很清楚。」
「是啊……上個世紀我試過一次,結果徹底失敗了。」馬斯登低聲說道。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要走了。」
他轉身走開,但歐洛克叫住他。
「那你今晚打算怎麼辦?」
馬斯登看了他一眼。「我有落腳的地方,這你不用擔心。」
「不,我是說──」歐洛克走上前去,拉起袖子,將手腕伸到他面前。「你總不能什麼都不喝吧?」
馬斯登微微蹙起眉頭。「我不想欠你人情。」
「我跟你之間還談什麼欠不欠人情?真要說的話,你已經欠我夠多了,我根本懶得討回來,快喝。」
馬斯登略為侷促地看了看他,然後握住那隻手,咬了下去。
結束後,他輕輕用指尖拂去唇邊的血,歐洛克拿出手帕,顧不得手上的傷口,直接替他拭去血跡。
「別把我當成小孩子。」馬斯登推開他。
「你本來就是小孩子,別忘了,我的年紀比你大很多。」說罷他輕笑了一下。「你看,你還是沒辦法真的恨我,對吧?」
「少自作多情,臭老頭。」馬斯登咕噥一聲,然後退進狹巷的陰影中,轉瞬間便消失無蹤。
歐洛克站在原地,一手叉在腰間。
「竟敢叫我臭老頭,這小子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九章‧霍金斯先生的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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