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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石】第十章‧墓園裡的偶遇


  他將一束鮮花放在墓前,然後退後一步,望著墓碑上所銘刻的名字。

  那是一個他過去並不親近,卻又無比熟悉的──

  罪犯之名。

  原本,一個罪犯是不值得他如此惦記的。

  「你這傢伙還真是狡猾,」他低聲說道,在早晨鳥兒啁啾的墓園中幾近無聲。「不惜一死,也不想被法律所制裁嗎?」

  這是在他多年的警界生涯中,唯一一個沒能親手逮捕的罪犯。

  他並不是每一年都會來此,今年是特例。

  因為自今年起,就再也沒有人會來探望這位死者的墓了。

  除了他之外。

  前提是他記得的話──警場的公務總是很繁忙的,去年他就根本忘了這回事,他沒把握以後還會記得。

  不過,他想死者是不會介意的。

  他微微傾身,伸手拂去落在墓碑上的一片枯葉。

  「死後還得看到我,你應該很不舒服吧?」他說。

  墓碑依舊沉默佇立,遠處吹來了一陣溫暖的徐風,樹枝搖曳著,發出沙沙的聲響,幾片落葉在他腳邊捲起,自顧自地旋轉一陣後又平息下來,消失在其他的同伴間。

  他沒有什麼想對已逝之人說了。

  也許,原本就沒有什麼好說的。

  他舉步離開墓前,從大樹下走到另一頭,有幾個嬌小的人影從他眼角餘光跑過去,他轉過頭去,只看見其中之一消失在樹後,他聽到嘻鬧聲,看來像是小孩子在玩。

  他走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樹後空無一人。

  正納悶間,一旁似乎又有誰跑了過去,他舉目一望,只見不遠處有一座古舊的石碑,那小小的人影一閃便躲到後頭,一下子又不見了。

  他走上前去。

  石碑上爬滿了藤蔓,當他走近時,才發現那是一個紀念碑,紀念某個葬在此地的偉大先人──然而刻在上頭的名字早已斑駁毀壞,看不出個所以然。

  石碑後頭有一道極不明顯的台階,上面爬滿了草根,兩旁的樹枝也肆無忌憚地圍上來,剛剛的人影似乎就是從這裡溜進去的。

  他往裡頭望了望,台階的彼端是一片黑暗,可能通往某個墓穴,他看見地上的雜草有被踏平的痕跡,顯見確實有人經過這裡,從剛剛的人影看來,應該是小孩子,雖然他不認為大清早的會有小孩子跑進墓園裡,但如果真有小孩闖進裡頭,那可就……

  他撥開樹枝,往裡頭走去。

  越往黑暗走去,溼氣就越重,一股腐朽的霉味直撲而來,這種地方真會有人闖進來?他實在不怎麼肯定。

  「有人嗎?」他朝黑暗探問。

  底下隱約傳來一股窸窸窣窣的聲響。

  也許是老鼠,也許只是風聲,又也許他根本只是聽錯了。

  但他覺得,那聽起來有點像是有人正在交頭接耳的聲音。

  也許不只一個小孩子。

  他繼續往下走。

  突然,某道力量拉住了他。

  「你在這裡做什麼?」一個男人的聲音朝他吼道,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立刻被拉了出去。

  他原以為是墓園管理員將他逮個正著,這下可糟了,身為警職卻私闖墓穴,要是被鬧大或呈報上去天知道會有什麼下場,然而,他很快便發現對方並不是墓園的人。

  那是一個穿著體面的金髮青年,怎麼看也不像是墓園管理員或附近教堂的神父。

  而且他很確定,不久前他才見過這個人。

  「你怎麼會跑到那底下去?」金髮青年撥了撥亂掉的髮絲。「我剛剛聽見那裡頭有聲音時,還以為是聽錯了,你在那兒做什麼?」

  「請原諒我,我只是聽見裡頭有聲音,懷疑有人困在那裡才這麼做的。」

  「那裡頭只有死人,」青年看來有些氣急敗壞。「誰會困在那裡?」

  他略為沮喪地嘆了口氣,的確,不管誰來看,都會認為他剛才的行為非常瘋狂,他再怎麼解釋也沒用。

  「我看見通往那底下的台階有人經過的痕跡,」他試著以有條理的方式說道。「而且我剛剛看見有人進去那兒了。」

  「你看見誰進去了?」金髮青年瞪著他。

  「很遺憾,我沒看清楚,但……我覺得應該是小孩子。」

  他原以為青年會立刻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卻沒有,反而在一瞬間變得臉色蒼白。

  「你認為……在這種時間、這種地方,會有小孩子待在這裡?」青年問道。

  「我不認為,但我確實看見了。」

  青年朝墓穴裡望了望,接著像是怕碰到什麼髒東西似地抽身回來。

  「不,你什麼也沒看見,你以為你看見了,但其實沒有。」青年拉了拉他的袖子,要他往墓穴裡瞧。「你看那裡。」

  他隨手拾起一枚石子,往黑暗彼處一扔,好一會兒才傳來石子終於落地的聲響。

  青年抬起眼來望向他,說:「瞧,你以為這台階是一直往裡頭延伸的,但中間的部份早就斷了,裡頭黑漆漆地啥也看不見,要是剛才我沒將你拉住,你這會兒早就摔斷脖子了。」

  青年停頓了一會兒,見他沒反應,又接著說道:

  「聽著,我不知道你剛才到底看見什麼了,但我覺得你最好忘了這回事,這兒可不是其他地方,而是墓園,有些事還是不要追究比較好。」

  他困惑地看了那青年一眼。「你是說我大白天活見鬼了?」

  「我沒這麼說,但我很確定那裡頭不會有什麼小孩,就算有,你也不可能聽見。」

  他皺起眉頭暗自思索,青年望著他,突然露出疑惑的表情。

  「對了,先生……」青年說道。「從剛剛開始我就覺得你挺眼熟的,我們在哪兒見過嗎?」

  他看了青年一眼。

  「我想我們在貝克街附近見過一次。」他說。

  「貝克街?」青年先是迷惑,接著他的那雙綠眼才漸漸變得明朗起來。「啊,你就是那天好心替我帶路的人!」

  「很高興你還記得我。」他不帶感情地說道。

  「瞧我這記性……」青年拍了拍額頭。「我那天居然沒有問你的名字,我真是的……可以冒昧請問你的名字嗎?敝姓哈斯特,萊恩‧哈斯特。」

  「敝姓麥肯金。」他說。

  「真沒想到咱們第二次碰面會是在墓園裡。」哈斯特若有所思地說道。

  「你有親屬葬在這兒?」

  「不,並不是親屬,只是……認識的人。」哈斯特說這句話時顯得有些困難。

  麥肯金看了他一眼。「想必是很要好的朋友了?」

  「其實……並不算是,只是──呃,我想那算是一種『孽緣』吧,」哈斯特嘆了口氣。「我會來此,只是因為沒有其他人會來探望他們的墓。」

  「他們?這麼說不只一位了?」

  哈斯特點點頭。「是的。」

  「真巧,我也是這樣。」

  「咦?」哈斯特不解地眨了眨眼。

  「我也是基於跟你類似的理由而來的,死者算不上是我的朋友,但因為沒有其他人能來看他,所以我才會來這兒。」

  「那位死者……沒有其他親友了嗎?」哈斯特問。

  「就我所知,他無妻無子,雖然戰後他有位朋友活了下來,但前些日子他過世了。」

  哈斯特專注地聽著他說話,一雙綠眼在光線的反射下變得格外澄澈。「這樣啊……那跟我的情形還滿類似的,死者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了。」

  「但你看起來還很年輕,會認識這樣的朋友挺讓人驚訝的。」

  哈斯特搖了搖頭。「這與年齡無關,他們有些是很年輕就過世的。」

  「聽起來你在此認識很多這樣的人,」麥肯金說。「但你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我之前一直待在印度,最近才回來的。」他停了一會兒,又補上一句:「倫敦這些年來變了很多。」

  「或許吧。」麥肯金將視線收了回去。

  「麥肯金先生,如果你不急的話,是否願意到我住的地方喝杯茶?」

  麥肯金拿出懷錶瞄了一眼。「現在恐怕不行,我得去工作了。」

  「工作?」哈斯特的語氣活像是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詞。「恕我冒昧,你工作的地方離這兒很遠嗎?」

  「有點距離,」麥肯金說。「在蘇格蘭場。」

  「你在警場附近工作?」

  「不,我工作的地方就是警場。」

  哈斯特頓時一臉驚奇,但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便立刻將訝異的表情收回去。「這麼說,你是位警官了?」

  麥肯金點點頭。

  「真了不起──呃,希望你別認為我這麼說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我的朋友中從沒有出現過在警界任職的人……唔,真糟糕,你瞧,我講話總是這樣沒頭沒腦地,我們才剛剛認識,我卻已經擅自將你當成我的朋友了。」

  「我並不介意。」麥肯金說。

  「那真是太好了。」哈斯特鬆了口氣,露出微笑。「噢,對了,既然能在這兒見面也是有緣,這個你拿去吧──」

  他說著從口袋中取出一枚像是胸針的東西,放在攤開的掌心中。

  「這是……?」麥肯金不解地盯著他。

  「護身符,我堅持我的朋友都要有一個這樣的東西──尤其看你剛才差點跌到墓裡去,我覺得你應該很需要這個。」

  麥肯金望了望那枚胸針,那是一樣圓形的小型雕刻,有點像是枚銀幣,但他實在看不出那上頭刻的到底是什麼生物──那看來像是某種不知名信仰中的怪物,臉上有著章魚般的觸鬚,眼睛是兩排規律排列的紅寶石,背上生著像蝙蝠一樣的肉翼,模樣相當古怪。

  「這看來是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麥肯金說。

  「沒關係,這樣的東西我有很多,你不用那麼介意。」

  麥肯金揚起一邊眉毛盯著他。「你遇到誰都會送這玩意兒嗎?」

  「只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哈斯特慢慢地說。

  「我相信你的朋友肯定不會太多,」麥肯金說,語氣有些苛刻。「否則這樣的東西多送幾個,你恐怕就破產了。」

  「用你們的說法來說,像我這樣的人叫做『外地來的土財主』,所以你不需要替我擔心這問題,收下吧。」

  他將胸針遞給麥肯金,麥肯金將它拿起來端詳一會兒,最後才收了下來。

  「我希望你這麼做不是為了其他的目的。」他說。

  「其他的目的?」哈斯特不解地問道。

  「你剛剛已經知道我是位警官了。」

  「噢,不,當然不是為了那個,那只是個護身符,除此之外就沒別的了。」

  「但願如此,那麼,我該走了,很高興認識你,哈斯特先生。」

  「我也是,麥肯金先生。」

  他們握手言別,哈斯特站在原地望著麥肯金離開,過了一會兒,麥肯金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轉過頭來,卻發現那名金髮青年早已不在原地。

  這真是個古怪的早晨,麥肯金想。



  十幾隻枯槁腐壞的手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拉進石碑後頭,他好不容易抓住一株橫亙在墓穴外的樹枝,才沒有摔到那底下去。

  ……你壞了我們的好事……

  ……你以為自己很行是吧?小夥子……

  ……真是壞事……

  ……你那張漂亮臉真是惹人厭,要不要我們替你將那張臉皮拔下來呀?

  ……反正那張臉本來也就不是你的……

  ……你真正的模樣是什麼德性,咱們一清二楚……

  ……誰要是見著你真正的臉,那他肯定會發瘋……


  「好了,夠了,大夥兒,這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哈斯特一邊說,一邊用力踢開那些瘦骨嶙峋的死人手,有幾隻手還因此斷了,剩下半截白骨在外頭晃呀晃地。

  他奮力攀著樹枝,站起身來,並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土。

  「很好……害我這身衣服報銷了,這下你們滿意了吧?」

  ……不,我們不滿意……

  ……你放走了那個男人……

  ……沒人叫你多管閒事,漂亮的小夥子……


  「首先,別老是小夥子小夥子地叫,」哈斯特說。「我的年紀比你們任何人都大,還有,他是活人,你們明明就不吃活人,要他幹什麼?」

  ……嘻嘻……

  ……你這是明知故問……

  ……只要他掉到這下頭來,就歸我們管了……


  「那不符規定,」他厲聲說。「你們不可以擅自殺人。」

  ……規定?

  ……呵呵,你瞧,他在說什麼?

  ……這兒是墓地,在這兒自有一套通則……

  ……別想用外頭那套來束縛我們……


  「你們想要屍體,何不去找葬在那邊那棵大樹下的,沒必要硬抓活人來充數吧?」

  ……呆子……

  ……那兒早就沒有屍體了……

  ……有個跟你一樣的傢伙將屍體搶走了……

  ……一個皮膚黝黑的傢伙……


  「等等,你說什麼?你說有個皮膚黝黑的人來過這兒?那是誰?男的女的?」

  ……我們沒有義務給你答案……

  ……墓地已經好久沒有新鮮屍體了……

  ……好餓……

  ……我們要屍體……


  墓穴中響起一陣陣此起彼落的呻吟,活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死亡之歌。

  他沒心情再陪這些死人耗下去了。

  ……好餓……

  ……好餓……

  ……我們要屍體……

  ……快給我們屍體……

  ……啊啊……


  哈斯特站起身來,步出墓穴,任那些矮小又飢餓的東西在地底下繼續哀鳴。



  「長官,你又遲到了。」霍金斯坐在辦公桌上,一臉陰沉地說道。

  麥肯金站在辦公室門口,臉上沒什麼表情。「我有准你可以坐在我的桌子上嗎?」

  霍金斯從桌上跳了下來。

  「噯,長官,你最近常常遲到喔,這次又怎麼了?」

  「沒什麼,我又遇到上次那個迷路的傢伙。」

  「不會吧?他又迷路了?」

  「不,」麥肯金一面說,一面坐進椅子裡。「他這次沒有迷路,我是在墓園裡遇到他的。」

  「墓園?一大早的你去掃墓啊?長官。」

  麥肯金沒回答,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枚胸針,擱在桌上。「霍金斯,你看過這東西嗎?」

  霍金斯傾身看了看,然後將它拿了起來,就著窗外的光仔細審視。

  「好怪的雕刻,這是有翅膀的豬還是什麼的?」

  「原來你沒看過,那算了,還給我吧。」

  霍金斯仍然盯著那枚胸針,好像沒聽見似地。「這說不定是什麼外國信仰的東西,我有個朋友對這很有研究,要我拿去問問嗎?」

  麥肯金想了一下。「也好,你就拿去問吧,我可不希望那是什麼邪教的信物。」

  霍金斯笑了起來。「召喚惡魔那類的嗎?長官,原來你會擔心這種事啊?」

  「我並不擔心惡魔存不存在,我只是不想跟會擔心的人扯上關聯。」

  「嗯,那我就先代為保管啦──」霍金斯依然很有興趣地把玩著那枚胸針。「不過,長官,這東西打哪兒

來的?」

  「人家送的,說是護身符。」

  「護身符?沒看過那麼奇怪的護身符。」

  麥肯金靠進椅背中,喃喃說道:「總覺得有點在意哪……」

  「嗯?長官,你是指這東西的來歷嗎?」

  麥肯金看了他一眼,然後搖了搖頭。「不,我只是在自言自語,別理我。」

  霍金斯將胸針收進口袋裡。「長官?你今天真怪耶,是不是早餐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你沒事的話就滾出去,行嗎?」



  「我等你很久了,哈斯特先生。」

  當哈斯特走進旅館房間時,只見一名黑髮女子正坐在沙發椅上,而另一名蓄鬍男子則站在一旁。

  他略帶困惑地評估了一下眼前的情況,接著開口道:「夏綠蒂夫人,你怎麼會來這兒?」

 「你忘了嗎?你給過我地址──雖說不先知會一聲就找上門來確實是有些失禮,不過,有件事我必須親自確認,而且我希望你在這事兒上能夠不作任何保留,」她說著站起身來,一雙灰眼直勾勾地盯著哈斯特。「畢竟,你委託了我,就表示你信任我,你不該對我有所隱瞞,不是嗎?」

  「當然,但我對你隱瞞了什麼?我什麼事都對你說了。」

  「沒錯,你是什麼都說了──只除了萊恩‧哈斯特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點之外。」

  哈斯特露出驚訝的神情,但並不明顯。「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習慣把人當傻子耍是你的事,但我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夏綠蒂說。「我查過上個月的渡輪乘客名單了,沒有任何一個姓哈斯特的人曾經登上英國的土地,既然你連此事也未照實稟告,我只能合理懷疑你那套曾住過印度的說詞也是假的了──當然,我還沒指出你口音中的明顯破綻。」

  「聽起來我在你眼中是個騙子,」哈斯特輕輕地以指尖刷了刷手中的帽子。「那麼,你大可以不接受我的委託,也用不著將月光石的下落告訴我。」

  「我有理由知道你是為了什麼才來委託我──畢竟你應該很清楚,超自然的事物不該交給像我這樣的人類去處理。」

  哈斯特瞪著眼睛。「你到底在胡說什麼?」

  夏綠蒂往後退開,眼神依舊冰冷。

  「我在說什麼,就請讓你自己證明給我看吧,哈斯特先生。」

  哈斯特抬起眼來,只見夏綠蒂身旁的蓄鬍男子不知何時已手握一把左輪。

  而槍口正對準著他。

  「等等──你們想……天哪!你想做什麼?快把那玩意兒放下!否則我要叫人來了!」

  然而蓄鬍男子仍不為所動。

  「不!你不能這麼做──槍聲……要是你在這兒殺人,你們肯定逃不掉的!旅館裡的人肯定──」

  然後他看見扳機扣下。

  槍聲並沒有他想像中的大,也許是因為裝了滅音器之故。

  不過還是很痛。

  他往後倒了下去,感覺到溫熱的鮮血從胸膛湧出。

  該死。

  這身西裝又泡湯了。


  那是他最後想到的一件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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