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注視著那一道夾在窄巷之間的藍天,天色好藍好藍,潔白的雲像耙梳過般散落在一角,那是他曾有過機會能窺見全貌的世界,他曾與某個人約定過,要一起前往的世界。
而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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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名字,只因他的持有主從未給予過他名字,據他現任的主人所述,他是在一個報廢場撿來的,上層世界裡有很多人持有像他一樣的機種,但這種機型現在已經面臨淘汰,不再出產了,也因此報廢場裡多了不少這類高科技的報廢產物,大多是已經舊到不能用的,但有些稍微調整一下倒還能用一陣子。
他是一個從上層世界被扔到這裡來的「從」,所謂的從,就是上層人用來處理各種雜事的機器人,當然,細部來分,從的功用還可分類成很多種,但那對下層人來說泰半沒有意義,下層世界並不出產從,能見到的從全是從上層淘汰下來的產物,往往在正常功能上已有一定程度的損壞,也因此,從在這裡純屬玩賞作用,有門路的人會穿越重重暗巷,拐過一條又一條像迷宮般的小道,到達專屬下層人的從街,在這裡,從不分男女,全是人類的玩物,這是他們僅存的功用,也是他們在此唯一的價值。
他也是這樣的一個從,屬於所有人,卻又不真正屬於任何人。
這天,一如往常,又有人不遵從規定,將外來液體留在他的機殼裡,但他排定清理的日子還沒到,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待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等待著,任髒污乾著在他體內。
他不記得他還在上層世界的事,只因他的記憶庫早已被重設,當他再度被開機之後,所有的記憶也會被一併洗掉,而不知幸或不幸,從他來到這裡之後,他的一切功能都還算正常,至少,他還沒有必要面臨被關掉重設的處境。
他知道,有很多同伴一旦被關掉後,就再也啟動不了了,這是二手從經常發生的事,因為在運轉期間便已經被使用過度,等到終於有機會休眠之後,就再也醒不過來了,通常這類從會被永久報廢,有的甚至會被溶掉重製成其他東西,在下層世界裡,沒有能夠修復他們的零件,現在他也不過是在此等待最後的那一天到來罷了。
「嘿!你發什麼呆啊?喂!」
一個少女的聲音從窗外傳來,他轉過頭來,只見後窗外另一棟外牆髒污不堪的建築上開了扇小窗,一個頭髮剪得很短的少女正咧嘴笑著朝他招呼。
「小恩?」他傾身靠向後窗。
「對啦,是我啦,」名喚小恩的少女笑道,但她臉上鮮明的瘀青痕跡令人難以忽視。「嗨,有好幾天沒見了吧?最近還好嗎?」
「就老樣子,」他回道。「你又被你父親打了嗎?」
「嗯,對啊,哎,反正他每天照三餐打,我早就習慣了,我可是很耐打的,倒是你,要是客人使用不當,你會壞掉的吧?」
他點點頭。「不過,只要清理過就好了,不礙事的。」
「你的清理日還有三天吧?」小恩趴在鐵窗的欄杆上,歪頭看著他。「那種髒東西要留在身上那麼久又不能洗,鐵定臭死了。」
「我的嗅覺已經不管用了,對我來說沒什麼差別。」
「喂,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要離開這裡?」小恩問道。
他注視著小恩,有些困惑。「沒有,我沒有想過。」
「為什麼?」
「因為我的主人命令我待在這裡。」
「主人?拜託!那種滿腦子只想靠你們這些從賺錢的癡肥老頭?那種人也算主人嗎?」
「是他啟動我的,所以他就是我的主人。」
「你大可以換一個主人啊。」
「那你呢?小恩,你為什麼不逃離你父親呢?」
「因為……」小恩有些窘迫地挪了挪身子。「他是我爸啊,雖然他每天只會喝酒跟揍人,但沒他我就沒飯吃了啊。」
他淡淡笑了笑。「我之所以留在這裡,也是一樣的道理,我不能選擇我的主人,正如你不能選擇你的父親一樣,不是嗎?」
小恩在窗台上換了個坐姿,套著牛仔短褲的兩條瘦腿從鐵欄杆的空隙裡伸出來,在半空中晃啊晃地。
「你那樣很危險,小恩,要是螺絲鬆動,你可能會掉下去。」
「我知道,反正……我掉下去死了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我再也不用面對這些狗屁倒灶的鳥事。」
他微蹙眉頭。「我不能坐視人類自殺,要是你死了,我頭腦裡的線路可能會壞掉。」
「真的嗎?」小恩好奇地眨了眨眼。
「真的。」
「喔,那還是算了。」小恩將腿縮回窗台上,坐進房間內的木板地面。「……喂,你知道嗎?其實我真的想過。」
「想過什麼?」
「我想離開這裡,離開這整個下層世界,到外面去。」
「外面?」
「嗯,外面,喏,你看那個。」小恩伸手朝窗台外指去,指向狹巷的上方。
他順著小恩的手勢望去,只見兩棟建築緊鄰的中央,有一道狹長的藍天,雖不明顯,但天空中的雲朵顯然正隨風流動著。
「我想去看得見整片藍天的地方,」小恩說道。「聽說只要到外面就能看得到,一次也好,我真的好想看看無邊無際的天空是什麼樣子。」
「可是你從沒去過吧?你知道怎麼去嗎?」他問。
「嘿嘿,我都打聽好了,」小恩露出一個鬼靈精般的笑容。「報廢場那邊有條管線,本來是排廢水用的,但早就已經沒用了,我之前有去那邊探勘過,那地方很隱密,要是從那裡爬出去,保證沒有人會發現,而且那條管線很寬,就算是大人也過得去──當然像我爸那種死肥豬就過不去啦,怎麼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他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
「對啊,一個人到外面去不是太孤單了嗎?我們是朋友,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呢?」
「可是……主人他不會答應的吧……」
「別管什麼主人了,等到了外面之後,我就可以當你的主人啦,你再也不用待在這種爛地方,讓那些噁心的人碰你了!」
他低下頭,像是在考慮著。
「答應我,好嗎?」小恩問道。
他抬起眼來,注視著小恩那張飽受摧殘卻仍堅強的臉。「什麼時候走?」
◆
那一夜,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的。
正當他們冒著夜雨在報廢場找著那條管線,正打算鑽進去時,卻忽然有一道亮光打在他們身上,將他們逮個正著。
那是一個有著中廣身材的中年禿頭男子,他撐著一把黑傘,另一手拿著明亮的手電筒,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唷,這不是咱們好鄰居的女兒小恩嗎?這麼晚了,你打算把我的從拐到哪兒去呀?」
小恩頓時一臉惶恐,像被蛇盯住的青蛙般怔在原地動也不動。
「主人……」無名的從不帶表情地望著該名男子。「你怎麼會來這裡?」
「當然是跟蹤你們來的啊,我早就懷疑這女娃兒想拐你了,真是個壞女孩……」男子說著搖了搖頭,還虛假地嘖了幾聲。「回來吧,孩子,這麼晚了你還在外頭閒晃,我可是會擔心的。」
小恩伸手扯住從陳舊的西裝袖子。「……不要去。」她微弱地請求道。
從停頓在原地,似乎很猶豫。
「你的主人可是我啊,你忘了是誰啟動你的嗎?」
從望了望主人,又低頭望向身旁嬌小的那個身影。
「……不要過去,拜託……」小恩的表情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們不是約好了嗎?」
從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會兒,最後輕輕將她的手移開,邁步朝主人走去。
「不要!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小恩哭叫起來。
男子伸手親暱地摟了摟從的肩膀,咧嘴笑道:「快滾吧,小女娃兒,你該知道從只能聽從主人的指令,你也許以為你和他是好朋友好姊妹什麼的,但在從的思考回路裡,根本就沒有和人類當朋友的設定,他們只能聽命於人類,只能永遠當個奴僕,這次我就不跟你計較,下次再給我搞這種事,我就代替你老子打斷你的腿!」
男子摟著從轉身離去,而無名的從甚至沒有回頭看小恩一眼。
「過份……我們……我們明明約好的……」小恩抹著眼淚,在無盡的黑夜裡啜泣著。
◆
這天,一如往常,又有人不遵從規定,將外來液體留在他的機殼裡,勉強算幸運的是,今天是他排定清理的日子,他不需要忍受這一切太久。
他望向後窗外那棟灰敗髒污的建築,那扇小窗仍開啟著,只是,再也不會有人盤坐在窗台上,帶著傻氣的笑容對他說話了。
如果他是人類的話,或許他會感到遺憾吧。
他低頭理了理那套陳舊的西裝,然後抬眼看見房裡那台擱置在矮桌上的筆記型電腦。
那是為了一些特定的客人而留在這裡的,電腦裡存放著一些無聊的影片,有些客人喜歡觀看那些影片,在他身上模仿影片中的動作,那台電腦就一直這麼放在那裡,但他從沒打算去碰過它。
只要沒有人下指令,他就不會去碰。
他在榻榻米地板上往前挪動,伸手啟動那台電腦,這是很舊的機型,網速慢得令人難以想像,但他本身的功能可以彌補這一點。
「啟動,」此時,他灰色的眼裡閃現一連串數字與亮光。「連上網路,尋找其他從程式。」
螢幕上閃現一連串密密麻麻的數字,那是只有他才看得懂的電腦語言。
「已找尋到從程式,目標鎖定,」他低聲說道:「摧毀。」
某處的網域,一個全新的從程式立刻被入侵毀損,主機也在現實中停擺。
「任務完成,」他持續說道:「尋找下一個從程式──已找尋到從程式,鎖定目標,摧毀。」
他就這麼持續著動作,直到他在網路上受到損傷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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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也許他原本在上層世界的功用便是如此,但這點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因為當他被棄置到下層世界時,記憶庫已受到太大損害,他無法確定自己原本到底是何種功用的從。
他的人工智慧機能在網路上驚人地成長著,他不斷地摧毀上層世界一個又一個的從,但在這個髒臭的小房間裡,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麼。
他持續追蹤上一個讓他受損的從,並入侵對方的主機,但這次卻被對方反入侵,受到比上次還要嚴重的損害。
那是個很厲害的從,不像他是出於人工智慧的產物,而是輸入真實人格的產品。
或許他可以騙過對方,讓自己成為他的主人。
一個從要如何成為另一個從的主人呢?他並不確定這該如何辦到,他只知道他想要那個從,他從未見過能夠反抗主人意志的從,也許當那個從成為他的東西之後……
就能救他離開這裡。
「不能原諒,破壞者必須遭到排除。」
虛擬世界中,那個擁有他所渴望的意志的從如此說道。
「哈……先別衝動嘛,我們來談個交易怎麼樣?」他在虛擬世界中茍延殘喘道:「你叫……哲史是吧?我很喜歡你,說真的,我從來就沒有看過會違背主人指令的從,你是……我猜你是以真實人格輸入的從吧?我真沒想到我有生之年能見到這麼稀有的從,換作我是你的主人,我也一定不會輕易把你交出去的……哲史,當我的從好嗎?你也看到了……我身邊連一個保護我的人都沒有,我只能靠自己生存……你不覺得我很可憐嗎?哲史,我是真心地喜歡你,我想要你當我的同伴、我的朋友,我保證……我會比你原來的主人更愛你,更善待你……」
那個從在虛擬世界中走向他,將手伸向他脆弱的後頸。
「破壞者,必須遭到排除。」
當破壞資料庫的爆炸聲響起時,他並不感到痛。
身為一個從,是不會感覺到痛的。
如果在小恩哭泣時,他也能感覺到心痛就好了。
如果在他撥開小恩的手時,他也能感覺到那股溫度就好了。
如果在小恩第一次對他提起那片藍天時,他也能感覺到那股嚮往就好了。
他沒能及時拔掉線路,破壞一路竄進他的腦袋,現實世界中的他猛地往後倒去,後腦重重撞上窗戶的鐵欄杆,他不需要再度確認,就知道自己即將完全停擺。
他抬眼注視著那一道夾在窄巷之間的藍天,天色好藍好藍,潔白的雲像耙梳過般散落在一角,那是他曾有過機會能窺見全貌的世界,他曾與小恩約定過,要一起前往的世界。
而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沒有閉上眼睛,因為一旦閉上,他就再也看不見那道狹窄的藍天了。
小恩現在不知在哪裡,她是否順利逃出去了呢?是不是已經如她嚮往的那樣,正沐浴在無邊無際的藍天之下呢?
也許,她現在正與他注視著同一片藍天也說不定。
他望著那道狹窄的天空,靜靜地笑了。
「K-07‧關機休眠。」
於是他於焉停擺,再也不會動了。
END
【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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