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聲明……這可不在本公司的業務範圍內!」他緊靠在門框邊,一臉慌亂地叫道。
「我知道!」站在房裡的年輕人回道。「但這東西……到底是怎麼跑進來的?」
一陣鐵鍊撞擊聲再度響起,那具被栓在床柱邊的「生物」尖聲嗥叫著,而木製的床柱看來已遭到了相當程度的磨損或啃咬,眼看很快就會承受不住那生物的力道而毀壞。
「快走吧,沃勒斯先生!」靠在門框邊的男人連忙說道。「要是這怪物掙脫了,那後果可不堪設想!」
「不!我非得弄清楚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那年輕人看來似乎恢復了鎮靜。「我不能讓這樣一頭怪物待在我即將入住的房子裡──更何況,那鎖鍊看上去還不像是牠自個兒栓上去的。」
他說這話時偏頭看了門邊的男人一眼,而後者登時便理解他的弦外之音。
「什……沃勒斯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認為我們公司會開這種玩笑?」門邊的男人大聲說道:「老天在上,任誰都看得出這怪物根本不可能是屬於這世界的造物!看看那傷口裡的蛆蟲、還有牠口鼻中流出的那些屍水──老天!可惜了那地毯──更別說是牠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臭味了!難道你認為本公司有能力駕馭這怪物?並將牠抓來這宅邸裡嚇人嗎?」
「但你也看到旁邊那只碟子了,瞧!裡頭還裝著一點兒水,這難道不是有人將這怪物豢養在這宅子裡的證據嗎?」
「即使如此,那也絕不是本公司的人所為!」門邊的男人不服氣地叫道,此刻在他臉上,憤怒的情緒似乎已壓過了恐懼。「沒有理由為了養一隻怪物而放棄一筆交易呀!沃勒斯先生,難道你第一天認識律師這行業嗎?」
沃勒斯嚴肅地看了他一會兒,最後似乎決定相信他。
「但再怎麼說,會讓人將這種怪物帶進來,你們的管理也太──」
他話音未落,突然一聲巨響,床柱應聲斷裂,床頂的一端垮了下來,而那渾身散發屍臭的怪物便往前衝去,撲向房內的沃勒斯,沃勒斯來不及閃躲,只得本能地舉起手臂阻擋,那怪物猛地咬住沃勒斯的手臂,像條鱷魚般死咬不放,痛得沃勒斯大叫出聲。
「啊!該死!這東西──喂!別光顧著看!快把牠拉走啊!」沃勒斯死命掙扎著,手臂被咬得鮮血淋漓,但那怪物緊抓住他,怎麼甩也甩不開。
「我的天啊!天啊!」門邊的男人嚇得臉色發白,但仍衝上前去,試圖將糾纏的兩人扯開,好一會兒,兩人才終於將那怪物推開,那怪物一個不穩,便往後跌進倒塌的床裡,和一堆被單糾纏在一塊兒。
然後一陣尖叫響起。
「天哪!沃勒斯先生!你的……你的手──」那男人顫抖叫道,聲音尖銳得幾近女聲。
滿頭大汗的沃勒斯這時候低頭望向自己剛剛被咬住的那隻手,只見手肘以下的部份空無一物,斷口處還看得見森然白骨,而鮮血正不斷地湧出來,浸濕了他的西裝下襬和皮鞋。
「噢!我的天啊!難怪那麼痛!該死!這該死的東西!」他憤聲罵道。
這時,那傷人的兇手終於從一堆床單中掙脫出來,口中還叼著一隻血淋淋的手臂,牠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兩人一會兒,最後似乎決定不再攻擊人,而是抓著牠方才咬下的手臂啃食了起來。
「牠在吃我的手臂!搞什麼!牠不能這麼做!」沃勒斯叫道,似乎想衝上前去,但他身旁的男子拉住了他。
「你還想做什麼呀!沃勒斯先生!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去醫院啊!你這傷……一個弄不好會失血而死的!」
「這種傷弄不死我的!」他用力將男子推開,傷口處又噴出了幾道鮮血,甩落在男子的西裝和臉上,男子連忙用袖子抹臉,卻只是讓臉上的血漬範圍更加擴散。
他抬眼望向沃勒斯,還沒來得及叫住他,就看見他正朝那怪物走去,而垂在他身側的那隻斷臂底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抽動。
那是……
他瞇起眼睛,想看清楚那在斷臂底下隱隱動著的東西是什麼。
「該死的東西,」沃勒斯朝那怪物說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他說著揮舞起已斷掉的那隻手臂,而在此同時,那鮮血淋漓的斷口處忽然噴出一大團肉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外生長、延伸,並全往那蹲坐在床單裡的怪物撲了過去。
而怪物只是愣然地盯著眼前的沃勒斯,腐爛的嘴角拉出一道呆滯的笑。
◆
他今天一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理由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雜貨行工作告吹了,就因為老闆一口咬定帳款短少肯定是他的錯,那明明就不是他幹的,但老闆就非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不可。
他知道肯定是店裡那個新來的小伙子搞的鬼,有一次他正好在外頭逮著那小子手腳不乾淨,但反正對方年紀尚輕,說幾句也就算了,誰曉得那小子竟然用這招陰他,那傢伙在老闆面前裝得可乖得很,而且又是老闆的姪子,再怎麼算也不可能賴到那小子頭上。
倒楣就倒楣在他在店裡當差得不夠久,又得罪了老闆的姪子──該死,要是他早一點知道這事兒就好了,當初他撞見那小鬼在市場偷東西時就不會插手管這閒事。
他又灌了一口酒,搖搖晃晃地走在小路上,他明白自個兒年紀也不小了,到這把年紀也討不到什麼好的營生,眼看這個月房租又要到期了,但他口袋裡卻一個子兒也不剩。
他任憑自己走到從來沒走過的小路上,儘管這時已近黃昏,兩旁的樹蔭也越來越濃密,但他卻一點兒也不在乎,人生至此,他也不認為還有什麼好在乎的了。
他穿過樹叢,看到眼前有一座被藤蔓包覆住的牆,牆邊有個斷口,他也不在乎那是不是人家的院落,便跨了進去,坐在坍塌的磚牆邊喝著剩餘的酒。
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拍擊的聲響,很像是鳥的振翅聲,他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去,只見一道黑影聳立在牆外,正陰沉地盯著他,這讓他頓時酒也醒了大半,登時跳起身來,退後數步。
「不好意思,我似乎嚇著你了?」那黑影說道,聲音意外地柔和。
「呃……你是……?」他狐疑地打量著眼前身穿黑衣的身影,對方看上去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從穿著看來似乎是個出身高貴的紳士。
「雖然這麼說很唐突,不過可以請你幫個忙嗎?」那男人說。
「吭?什麼忙?」
那男人從懷中取出一枚金幣,閃亮的光澤令他看了不禁目瞪口呆。「請你讓我通過這牆垛,可以嗎?」
他愣了一、兩秒,然後說道:「呃……當然可以啊,只是……你直接走過來不就行了嗎?」
那男人緊抿雙唇,盯著腳下的石礫,似乎在猶豫著,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只要求你說一句話,這枚金幣就是你的了,難道你不想賺這錢嗎?」
當然想!他在心底回答,但疑慮之色仍籠罩在他臉上,他不明白這麼簡單的一件事,眼前的這男人為何不惜花錢請人幫忙。「嗯……你要我說什麼?」
男人抬起那雙深色的眼睛,有那麼一刻,他覺得那雙眼睛在夕陽的映照下彷彿透著血色。
「說我可以進來。」男人說道,聲音不卑不亢。
「你……?」他愣了一下,但仍接著說了下去:「呃……好吧,你可以進來。」
一道金色閃光在半空中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他連忙伸手抓住那枚金幣,將它拿在掌心中仔細審視了一番,沒錯,不是假貨,不過就算他只是被人耍了,這筆交易似乎也不算有什麼損失。
「噯,先生,我說──」他覺得應該向那男人問些什麼,但當他舉目再次望向眼前的斷牆時,卻發現男人已經不見了。
沒有任何腳步聲或足跡,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那男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他四下張望了一會兒,頓時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手中的金幣仍沉甸甸地,這是他唯一能確定剛才那男人真的存在過的證據,鬼不可能付人錢,而且現在天也還沒全黑,在他的認知中,鬼不會在這種時候出來,可是……那又該怎麼解釋剛剛出現的那男人……
他沒有看見那男人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也沒有看見他從哪個方向離去。
那男人似乎就是這麼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媽的!越想越毛!他在心底這麼想著,此時天色漸暗,貓頭鷹令人不安的啼聲在林間響起,他再也不想在這人煙罕至的鬼地方多待上一分一秒,於是索性酒也不拿了,拔腿就跑,並在心裡暗自立誓,他再也不買醉了。
◆
現在這整個情況變得有點棘手。
仔細回想,他只不過是像以往一樣,接手了這樁買賣宅邸的工作,也如同以往一樣,和他的客戶來到此地勘查一棟即將有人入住的老房子,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再平凡普通不過的事,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忠於自己的工作更理所當然呢?他也不過是做他份內該做的事罷了,只是,現在這一切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一點兒也不明白。
此時,他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間房裡的牆邊,房裡唯一的床已經毀了,有個看起來勉強像是個人形的生物正待在倒塌的床板上,而他的客戶──年輕的亞瑟‧沃勒斯先生──總是戴著一副看來不太方便的單片眼鏡,一有空就把它拿下來,用領帶反覆擦拭──現在正站在那怪物的面前,而且還少了條胳臂。
但他身上卻多了很多不該有的東西。
那一條條從斷臂處長出來的東西很像是某種深海生物的觸足,粉紅色的表面佈滿著難看的肉瘤和各種像是氣孔般的小洞,它們像巨大的蠕蟲般扭動著,伸向那個一臉呆滯的人形怪物,看來像是想將牠活活勒死,但那些肉足似乎不太靈活,以致於它們只是軟弱無力地纏繞在怪物的身上,那怪物好像還以為那些肉足是在跟牠玩,樂得笑了起來──如果那能稱之為笑的話。
「不准笑!我要宰了你!」從沃勒斯的語氣聽來,他好像快氣瘋了,他用力扯動其中一根觸足,那怪物頓時被扯倒在地,從床舖中滾了出來,當牠摔在地毯上時,好像還有一團蠕動的白色物體從牠身體裡掉出來。
站在牆邊的男人並不十分確定,自己該繼續看著他的客戶近乎滑稽地凌虐那怪物,還是該立刻拔腿就跑。
正常來說,應該是選擇後者,但他真的不確定,把這兩個傢伙留在這裡算不算是件好事,尤其是──他並不認為他能在這整件事中全身而退。
「呃──沃勒斯先生?沃勒斯先生!」這種情況下,出聲叫住一個正勃然大怒,而且還能從斷臂中長出觸足的男人似乎並非明智之舉,但這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挑錯情況說錯話,他也就不是那麼在意了。
那張年輕而端正的臉轉了過來,一雙眼睛綠得幾乎像是閃著螢光,無疑地,那絕不是一雙屬於人類的眼睛。
「沃勒斯先生,你沒告訴我你不是人類。」他大聲朝沃勒斯說道。
沃勒斯看來像是停滯了一兩秒,然後他微微將頭偏向一側。「你說什麼?哈克先生?」
「你的手,」他指指沃勒斯的那隻斷臂──至少它曾是隻斷臂。「說明了這個事實。」
沃勒斯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彷彿現在才發現它在那兒。
「噢,」他輕聲叫道。「真抱歉,肯定嚇著你了吧?瞧我氣的……這下該怎麼辦才好呢?我是說……你應該知道這不是我樂意給任何人看見的模樣吧?」
「我能理解,沃勒斯先生,但──」
「真的很抱歉,哈克先生,我知道這不是你有意看見的,這全都得怪我一時情緒失控,但既然你已經看見了我這模樣,那麼,我也不能指望你能突然忘記今天的事……實在是非常抱歉,我恐怕不能讓你活著走出這裡了。」
他說著便走了過來,手上長長的觸足也開始轉移目標。
「等等──沃勒斯先生,我是說……別衝動,你得聽我解釋──」
沃勒斯苦笑搖頭。「抱歉,我想沒什麼好解釋的了。」
「沃──」
忽然,一陣巨大的破碎響聲從走廊上傳來,將兩人都嚇了一跳,並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緊接著,一道像是大型鳥類的振翅聲響起,那聲音極近,像是就在屋內,然後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沃勒斯一個箭步走到門口,探頭出去,但他什麼都還來不及看見,就突然有一隻似爪的大手猛地攫住他的頸子,將他高舉起來,並用力將他拋了出去,他整個人騰空飛過整個房間,重重摔在牆上,哈克甚至能聽見肋骨和內臟破裂的聲音。
沃勒斯像一條破布般滑落在地,而牆上甚至帶著血漬。
哈克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隨後轉過頭來,望向那道佇立在門口的高大黑影。
「歐洛克!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他朝那黑影叫道。
歐洛克陰沉地站在那兒,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房內的一片混亂。「我才要問你哪,這間屋子裡沒半個活人,你怎麼會跟這些人混在一塊兒?我還以為你是去工作的。」
「那……這……」哈克望著那倒在床邊爬動的怪物,以及看來顯然已斷氣,但也有一半看來不像人樣的沃勒斯。「這是個意外。」
歐洛克走向他,將他拉近自己,仔細地察看他一會兒。「沒受傷吧?那渾小子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哈克皺著眉頭盯著他。「沒有,我一點兒事也沒有,真是……你搞什麼?竟然把我的客戶給殺了!」
歐洛克冷眼看了一下那屍體。「他又不是人類,而且他還想殺你。」
「我沒那麼容易死,你忘了嗎?我跟你一樣啊。」哈克白了他一眼。
「不是完全一樣,你活得可沒有我久。」
哈克狐疑地瞪著他。「你不會是特地來救我的吧?」
「不然呢?難道你認為我不會這麼做?」
「你當然不……呃──等等,」哈克連忙推開他。「讓我弄清楚,你從什麼地方跑來的?瞧你這衣服,下襬都是泥漬,我從沒看你這麼狼狽過……你到底──」
「強納森,」歐洛克嘆了口氣:「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哈克一臉驚訝地望著他。「你會擔心我?天哪,我不認為……」
他話還沒說完,便突然被一雙大手撈住,等他回神過來時,他已被歐洛克緊緊抱在懷中。
「……你在做什麼?拜託別這樣──我說……」
但歐洛克沒說話,只是近乎固執地將雙手緊扣在哈克背後。
「……拜託,都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你把我當成你媽嗎?」哈克輕嘆了口氣,但這次並沒有試圖掙脫。
他們就這樣互相抱著一會兒,直到地上傳來的爬動聲介入他們之間。
「……對了,這東西該怎麼辦?」哈克問道,並面有難色地望著那具在地上爬行的軀體。
「這看起來不像是我們的同類,」歐洛克看了那東西一眼。「但似乎也沒那麼容易死,看牠都腐爛成那樣了,竟然還能動。」
「牠好像是有人養在這兒的,角落那兒有只小碟,而且牠一開始還被栓在那張床邊,只是現在被牠弄垮了,到底是誰會將這種恐怖的生物養在這地方……」
歐洛克茫然地瞪視著牆壁一會兒。「……我想我知道有個人可能會養這東西,只是我不希望這真是我想到的那個人幹的。」
「但願你說的不是那個從小就愛撿些怪東西回來養的孩子。」哈克回道。
「他老是把那些東西都統稱是『貓』,當初真該有人好好教他辨別動物的能力。」
哈克瞥了他一眼。「你現在的意思是怪我了?也不想想是誰一年到頭都不在家,卡蜜拉出生前那孩子沒在外西凡尼亞餓死真是奇蹟。」
「說得好像都是我的錯似的,若不是你當初還惦記著那個叫米娜的女人,我又何必匆匆離開英國?我這還不都是為了成全你。」
「我只知道我當初壓根兒就沒答應過你可以將孩子抱走,你搞清楚,我也是他的父母。」
「但你一開始根本沒打算留下他吧,若我沒抱走他,他到頭來只會淪落到在孤兒院長大的下場。」
哈克抬起那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你又知道我當初沒打算留他了?說得好像你什麼都懂似的。」
「慢著,你是說──」
這時,一聲微弱的呻吟在牆邊響起,兩人幾乎是同時往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沃勒斯扭曲的身體正在牆邊掙扎。
「該死,我就覺得我剛才那記力道不夠重。」歐洛克低聲說道。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二十五章‧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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