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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石】第二十四章‧諾斯菲拉杜


  她很漂亮,任誰來看都會認為她是個美人,她有一頭濃密的黑色鬈髮,儘管此時梳成一個高高的髻,但那幾道垂在額間與鬢旁的髮絲仍叫人心神蕩然,她的膚色偏黑,五官深邃,有股異國風情,但事實上,沒有任何國家屬於她來的那個地方。

  他在她對面坐下,而那雙淡得像月光般的藍色雙眸正凝視著他,彷彿能看穿他的靈魂。

  若他真有靈魂的話。

  「好久不見了,歐洛克先生,」她露出微笑。「上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記得應該有一世紀那麼久了吧?」

  「差不多,但沒那麼久,」歐洛克回道。「事實上,我很遺憾這麼快就得見到你,奈亞──不,該說是薩維奇夫人。」

  她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歐洛克有點訝異那聽起來如此悅耳。「叫我娜歐蜜就行了,畢竟我們又不是不認識。」她說。

  「我不記得我上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長這個樣子。」歐洛克陰沉地看著她。

  「我那個時候和你比較像,對吧?不過,若你不喜歡我現在的模樣,那還真叫人難過。」

  「這不是你原來的模樣。」歐洛克說。

  娜歐蜜又笑了起來,那笑容倒是一點也沒變。歐洛克想。

  「要是我以原來的模樣在這星球上活動,人們會被嚇壞的,你不是也見過哈斯特那小子嗎?他也刻意偽裝成那樣,你怎麼就不嫌他?」

  「他是個倒楣鬼,說穿了,他不過是想取回他的東西罷了,而你卻是以其他人的痛苦為樂,我不管你們這些外來生物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這一切也該鬧夠了吧?你難道就是不能把那枚石頭還給他嗎?」

  「當然不能,」娜歐蜜收起笑臉。「因為那東西早就孵化了呀。」

  「孵化……?」歐洛克眨了眨眼。

  娜歐蜜帶笑地搖了搖頭。「我就知道,他果然什麼都沒告訴你,他急著想將月光石取回去,可是又對那東西的來歷羞於啟齒,我就告訴你吧,那是顆卵,而且就是他生下來的,我猜他大概向你扯了很大的謊吧?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說他和一位沉睡者有過賭注,而你是那傢伙的同伴,要是他輸了賭注,那位沉睡者便會甦醒,帶來末日。」歐洛克老實地說。

  娜歐蜜突然咯咯笑了起來。「他說我是『那一位』的同伴?他這謊扯得也太大了,和『那一位』關係更深的人明明是他,他居然這樣誣賴我,這傢伙還真過份。」

  「這話什麼意思?」

  「你口中所謂的『沉睡者』,實際上是他的表親,他們根本就是一伙的,當初要不是哈斯特,『那一位』也不會挑上地球當落腳處,真不知道哈斯特到底是怎麼欺騙你的,明明他只和你見過一次面,你居然就這麼真信了他的話?真叫人失望,難道對你而言,我就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歐洛克嚴肅地盯著她。「對我而言,你們這些外來生物沒有一個值得信任。」

  「哼,你少騙人了,你明明就比較喜歡哈斯特那小子,我太了解他那個人了,老是裝出一副客客氣氣的態度,讓大家都對他有好感,但暗地裡幹的手段比誰都無恥。」她說著點起了一根菸,嫣紅的雙唇含著白瓷製的菸管。「我告訴你吧,就算月光石已經孵化了,末日也不會因此到來,真正的末日要到哈斯特可以自由活動後才會發生,因為『那一位』是受他所指使的,我是為了這個星球好,才設法將月光石奪走,否則讓他知道那東西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出生,他不氣個半死將這星球鏟平才怪!」

  「那何必搶走那石頭?既然知道他會生氣,那麼就讓月光石好好留在他身邊不是很好嗎?」

  娜歐蜜瞇著那雙藍眼看他。「你啊,根本就不了解像他那樣的生物要是撫育後代會有多可怕,他沒有任何符合地球人定義的價值觀,若和他一樣毫無善惡定義的外來生物越來越多,那麼地球很快就會完蛋的,那東西只能在人類手中出生,只有這樣才不會為這星球帶來危害,我說過了,我這星球上的一切,為此我不會容許任何可能的威脅,讓這星球的壽命提早結束。」

  「你幾乎要說服我了,但一想到你的愛有多麼扭曲,我就實在很難茍同你的作風。」歐洛克不帶感情地說。「好吧,就當你說的都是真的好了,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這整樁失竊案都是你一手主導的吧?弄成這樣你要怎麼收場?還有,你到底把哈斯特藏到哪裡去了?我看他也不是無緣無故自個兒失蹤的吧?」

  「這你用不著擔心,」娜歐蜜吐出一口煙。「警場那些人反正不可能找得到寶石的下落──那不過是枚複製品,而且早被我處理掉了,這事兒遲早會落幕,只是可能會損及一點兒警方的名譽罷了,不過跟世界末日比起來,這點損失也算不了什麼,至於哈斯特那小子,我目前把他困在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空間裡,那地方屬於這世界的一部份,但和這裡又全然相反,他在那裡會一直經歷時間迴圈的折磨,暫時也沒有餘力逃出來,只要拖得夠久,這星球就不會有事,他的肉體很快就會毀壞殆盡,一旦沒了肉體,也就等於是失去了和這世界的聯繫,他只能再度回到宇宙間漂流,在下一個一萬年以前,他都沒機會再踏上這星球一步。」

  歐洛克只是淡淡應了一聲,似乎對此不表同情。「聽起來很穩當,但凡事總有意外吧?若真像你說的,那位沉睡者其實是他的親戚,那難道你不擔心他還有其他同伴能將他救出來?」

  娜歐蜜輕輕笑了。「誠如我所說的,『那一位』單純只受哈斯特的指使,若哈斯特不去煽動牠,那就什麼事都不會有,不過……前提是『深潛者』那邊也沒有任何動作的話。」

  歐洛克在椅子裡挪動了一下。「你是說印斯茅斯村的那些居民?他們跟這事又有什麼關聯了?」

  「當然有,」娜歐蜜略微不快地抬起眼。「如果沒有那夥人,月光石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出現在這世上。」

  「……那是什麼意思?」

  「哈斯特一個人是不可能產下那顆卵的,若不是有人侵犯了他,月光石根本就不會出生,你也很清楚,一般地球生物不會有這種能耐,那麼還有誰能做到這種事?當然是擁有外星血脈的生物。」

  「我還以為是你呢。」歐洛克挖苦道。

  「我?我才沒那種能耐,」娜歐蜜露出冷笑。「要是我擁有那種能力的話,這星球上早就遍地都是我的後代了,月光石的生父當然不是我,是另有其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來自印斯茅斯的人。

  歐洛克聽了只是聳聳肩。「你有什麼根據嗎?據我所知,印斯茅斯的那夥人只和地球上的生物繁殖,他們在你們的認知中應該算是非常低等,像哈斯特那樣的古老存在會去和他們往來?這我可不太相信。」

  娜歐蜜露出甜笑。「可是,我不也就正坐在這兒和你這所謂的低等生物談話嗎?難道你自認為比起他們,你比較高等嗎?」

  歐洛克看了她一眼,但似乎沒有動怒。「我只知道你不會想生下我的後代,也不會想和我做出任何可能生下後代的事。」

  又是一陣悅耳但令人不快的笑聲。「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呢?當然──我沒有任何生育能力,所以我也無法生下你的後代,不過另外那件事我倒不是很反對。」

  「看來你用我給你的身體去享受了很多這方面的事。」歐洛克說。

  「別太自視甚高,我現在的身體可是我自己的,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

  歐洛克沒有反駁,只是沉默地點頭表示同意。「好吧,假若月光石的生父真是印斯茅斯的人,到時他也真出現要來救哈斯特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那也得要他及時趕到才行呀,要是哈斯特的肉體在那之前就已經灰飛湮滅的話,就說什麼也沒用了,」娜歐蜜說,又抽了口煙,歐洛克看見紅色的唇印染在白瓷菸嘴上。「更何況,以深潛者的能力,找不找得到他也還很難說,我困住他的那個地方非常隱密,雖然有一定精神感應力的話還是能找到方法進去,但那裡就像是米諾陶的迷宮,你得持有艾麗亞德妮的金線才能出得來。」

  歐洛克往後靠進椅背裡。「看來,你對此有十足把握,那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無論如何,我可不希望他發現我在這其中也參了一腳,那接下來呢?我們能做的就是等嗎?」

  「沒錯,等到他的肉體徹底滅絕,只剩下意志之後,他就無法再留在地球上了,屆時──」她慵懶地吐了口煙,「咱們就可以高枕無憂啦,你放心好了,等這事兒一結束,我也就不會再來煩你了,到時候你想離開英國到哪兒都成。」

  「但願如此,」歐洛克有點悶悶不樂地說。「不過,我還有件事想問你。」

  「什麼事?」

  「兩年前在班納萊家的事兒是你幹的嗎?」歐洛克動也不動地盯著她。

  「班納萊?好熟的名字……」娜歐蜜蹙眉尋思著。「啊,我想起來了,你說的就是夏綠蒂夫人的兄長──維多‧班納萊嗎?我以前認識那傢伙,他怎麼了?」

  歐洛克略微聳肩。「也沒什麼,只是兩年前他那兒死過一個人,看起來不像單純的意外,我認為和你『那一夥』可能有點關係。」

  「哦?」娜歐蜜露出饒富興味的表情,身子也略微前傾。「那麼,那個死人後來怎麼了?我可不記得兩年前那裡出過任何命案哪。」

  「我設法將他救活了,他現在好得很,只是──這事兒一直讓我很在意,兩年前班納萊家到底發生過什麼事?當時我就覺得這應該和你有關,但──」

  他話還沒說完,一根纖細的手指便抿上他的唇,示意他別再說下去。

  「這很重要嗎?」娜歐蜜問,那似水的藍色眼眸柔媚地望著他。「反正現在那裡已經沒有人記得這回事了,這事兒也多虧了你而沒有鬧開不是嗎?」

  「你……難道你早就料到──」

  一雙柔軟的嘴唇封住了他的嘴,他原想將對方推開,但這念頭只持續了一瞬間,他伸手摟住那纖細的腰枝,而對方也順勢更加挨近他,將手指伸進他黑色的鬈髮裡,他聞到香水與吐息的氣味,也感覺到那包裹在洋裝下的柔軟胸脯正緊貼著他的胸膛。

  好一會兒後,他們分開。

  「要來我房裡嗎?」娜歐蜜低聲問道。

  歐洛克抬眼看著她。「不了,我還想多活幾年。」

  「你真掃興。」娜歐蜜笑道,並輕輕將他按進椅中,從他膝上起身。

  歐洛克沒應聲,只是兀自理了理領子和外套,並從椅中站起身來。

  「我該走了。」他說。

  娜歐蜜坐回她自己的椅中,舒適地靠在椅背上。「這還真不像你的作風。」她說。

  他看了她一眼。「你指什麼?」

  「去救那個叫約翰‧華生的人類,」她將頭偏向一側,眼中帶笑地望著他。「雖然我知道你不殺人,但你也沒有好管閒事到那種程度,難道你有什麼非得不能讓他死的理由嗎?」

  歐洛克露出苦笑。「那果然全都是你一手策劃的。」

  娜歐蜜略微聳肩。「約翰‧華生和夏綠蒂‧班納萊會在那兒純粹是個意外,原本會死的人應該只有班納萊一個人而已,要怪就怪他吧,要不是他多事將他們找來,這件事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捲進來了。」

  歐洛克直盯著她,一雙黑眸慢慢轉為深紅。「你到底對他們做了什麼?」

  「正確地說,那不是我做的,」她說著邊以手指捲著自己鬢旁的黑髮。「那東西才剛出生,當然需要一點養份,在那種情況下,吃掉幾個就近的人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就我所知,和其他我見過的外星生物比起來,牠還算食量小的呢。」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怎能把那種生物放出來──還放任牠去吃人?」

  娜歐蜜冷冷望向他。「真叫人失望,你老是什麼都怪到我頭上,那東西又不是我生的,也不是我讓牠孵化的,更何況,我一得知牠出生之後,就立刻將牠抱走了,若我真如你想得那麼缺德的話,我何必去管牠?乾脆讓牠去街上到處吃人就成啦,真不懂你為何就是對我有那麼深的成見,難道你就是不願相信我對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真心的嗎?」

  歐洛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懂了,殺死約翰‧華生的就是月光石裡的東西吧?而且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牠會攻擊人類,還打算讓班納萊去送死。」

  娜歐蜜低笑了起來,嬌弱的雙肩微微抖動。「班納萊那棟房子的設計很有趣,就算多了什麼東西住在那兒,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那東西現在在哪兒?牠還活著對吧?你把牠藏到哪兒去了?」

  「藏?」娜歐蜜抬起眼來。「我何必藏呢?都過了兩年,那孩子現在早就是個擬態高手了,就算你在街上與他擦肩而過,也未必能發現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屬於這星球。」

  「我只問你,他現在在哪裡?」歐洛克陰沉地說。

  「他不在這兒,一早就出門去了,說是要去見個律師什麼的……噢,對了,我還記得他說那律師叫做──」她以一種極富暗示的神情望著歐洛克。「若我沒記錯的話,好像……叫做強納森‧哈克吧?」

  歐洛克站在那兒瞪視著她,一張本就蒼白的臉似乎變得更無血色。

  「噢,我記得你那位住在皮卡地里的朋友也是個律師對吧?」她說。「不過,總不會剛好是同一個人吧?若真是那樣,也未免巧過頭了不是嗎?」

  她又輕笑了起來,這次,歐洛克再也不認為那笑聲中有任何吸引人的成份了。

  「奈亞魯法特,我問你,你相信有所謂的『報應』嗎?」歐洛克一字一句地說。

  「那是只有東方人才會信的東西吧?你認為我應該相信那種事嗎?」

  「不,我不認為。」歐洛克靜靜說道,臉上彷彿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得走了。」他說,聲音像一道輕拂過空氣中的冷風。

  「不論你打算去哪兒,我都由衷祝你好運。」娜歐蜜說,此時即將西沉的紅霞映在她身後的窗上,將她甜美的笑容籠罩在陰影中,而那之下彷彿還有別的東西在蠕動。

  歐洛克不願看清那是什麼。

  「我也是,祝你好運,奈──不,薩維奇夫人。」他轉過身去,無聲無息地走出門外。

  他踏在鋪著地毯的走道上,手中緊握著手杖,但步伐始終平穩。

  一個紅髮的年輕男子從牆邊走出來,身上穿著極突兀的古老服飾,活像個戲裡的演員,但當那人的身影一閃現時,周遭的景物也都全變了,這裡不再是薩維奇宅邸,而是一片中世紀的森林,星光在夜空中閃爍,晚風輕輕拂過林間,發出颯颯聲響。

  「難道你不認為能有個人作伴是件好事嗎?」那紅髮男子笑道。

  「我不認為。」記憶中的他回道,那時他還很年輕,至少沒有他自己想像中那麼老。「留那種人在身邊只不過是礙手礙腳罷了。」

  「為什麼?」紅髮男子問道。

  他從原本坐著的樹根上起身,並拍了拍綁腿長褲上沾粘的草枝。「到頭來,他們只會背叛你,一個個離你而去,那算什麼好事?」

  「也許你只是沒遇到對的人。」紅髮男子聳聳肩。

  「根本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人,」他大聲說道,「我花了一輩子去反抗、為了我的子民奮戰,結果他們給了我什麼?什麼也沒有,我父親、我的兄弟──甚至我的妻子都離棄了我,任我背負著恥辱的叛教者之名而死,我根本沒做錯過什麼,但他們卻那樣對我,我不會原諒他們──也不會原諒這世上的所有人,我恨透了這一切,我要他們用生命來償還!」

  但紅髮男子只是歪頭看著他。「呃,我覺得你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沒這麼糟吧。」

  他抬起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你又不是我,你沒經歷過我所經歷的一切,當然能說得那麼輕鬆。」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紅髮男子一手叉腰。「我活得可比你久上很多哪,再糟的事我都見識過了,我總有點立場對你的看法提出些建議吧?」

  「是嗎?」他語帶諷刺地說。「那你遇過最糟的事是什麼?」

  紅髮男子突然垂下雙肩。「嗯……我想,這說來話長──簡單說,我拆散過一對愛侶,而且害那女人就此失蹤,後來男方雖然找到了新的女伴,但我又害他們被趕出原本的住處。」

  「那聽起來是他們比較淒慘。」他說。

  紅髮男子搔了搔鼻翼。「不完全是那樣,我也受到了懲罰,我原本身體的一部份──呃,不,該說是很多部份──都被拿走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迫在礫石地上爬行,那很痛,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你不知道那種每天全身都鮮血淋漓的感覺,可是為了生存下去,我還是得覓食、出來打獵什麼的,所以沒辦法,我不得不如此,我知道那算是我自作自受,但我也很不甘心,因為我那時也和你一樣,自認根本沒做錯什麼,可是……」他嘆了口氣。「有時候,懲罰說來就來,不管你做對了什麼,或做錯了什麼都一樣,即使你做的是正確的事,他們還是會拆了你的手腳,把你扔到礫石堆裡,因為他們不會容忍你永遠都是對的,有些時候,正因為你是對的,他們才要罰你。」

  他有些懵懂地聽著這段話。「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紅髮男子抬起那雙明亮的綠眼,而他的瞳孔就像針一般細。「你沒做錯過什麼,你只是運氣比較差而已。」

  他沉著一張臉。「我不能接受這種說法。」

  「不能接受也沒辦法,反正木已成舟了。」紅髮男子聳了聳肩。「既然你現在已經重獲新生,那麼還是好好想想今後要怎麼辦吧,總不能一直緊咬著過去的仇恨不放啊。」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喚醒我?這樣我就能向他們復仇了……」他緊握拳頭。「如今我還活著,但他們卻早就死了……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你怎麼這麼說?你還有我啊。」紅髮男子說道。

  他望向紅髮男子。「為什麼挑上我?別的死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要讓我醒來?」

  「如果你想死的話,我是不反對啦,」紅髮男子撇了撇嘴。「介意我現在再殺你一次嗎?」

  他沒說話,只是沉著一張臉。

  「你不想死,對吧?既然如此,就別老是愁眉苦臉的,我可以帶你去找樂子呀,這世上還有很多有趣的事等著咱們一起去瞧瞧哪。」

  「你大可以自己去,何必拉著我?」

  紅髮男子望著他,瘦削的肩膀垮了下來。「一個人去有什麼意思呢?你難道就是不懂嗎?我希望有人陪我,我想要個伴啊。」

  「到下城去花點錢,就有很多女人會陪你作伴的。」

  紅髮男子頑固地搖了搖頭。「我想要的不是那樣,她們──只能給人一時的溫暖,但要不了幾十年,她們的身體就會逐漸衰弱、冰冷,最後化為一堆白骨,再也沒辦法對我笑,對我說話,我真正渴望擁有的陪伴,她們是給不了的,只有和我一樣的生物才能永遠跟我在一起,我知道我的血擁有感染力,能同化別人,讓他們變得像我這樣,但那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在成功喚醒你之前,我已經失敗過無數次了,你是我等了好久才終於找到的人,難道就連陪我聊聊,四處走走也不行嗎?我別無所求,我只不過是想要一個同伴而已,一個……永遠也不會先我一步離開的同伴。」

  他說著便垂下頭去,隨後轉過身,以背示人。

  「算了,你不想跟我一道的話,我也不勉強你,你走吧。」紅髮男子說道。

  他望著那瘦小的背影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

  「我一個人是能去哪兒呢?」他說。「我才剛醒來不久,也還沒習慣我現在的轉變,難不成你想讓我自生自滅嗎?」

  「既然你不願意作我的同伴,我也沒義務非得照顧你不可吧。」紅髮男子仍然沒回頭,聲音中透著幾分執拗。

  「但你說我是你等了很久的人。」

  紅髮男子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轉過身來,一雙透著金色的綠眼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就明說吧,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希望你至少能先教會我身為這種生物後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再把我趕走。」

  紅髮男子揚起下巴,雙手交抱在胸前。「到那個時候,要是我不想讓你走呢?」

  「那就得看你能不能留住我了。」

  「你就是認為你沒有同伴也無所謂嗎?」

  「我從來就不需要什麼同伴,你能辦到的話,就說服我,讓我留在你身邊。」

  紅髮男子沒說話,只是走向他,抬眼看著他一會兒。「我有上千種方法可以讓你臣服於我,我只是不願意使用而已,像你這種初生不久的『諾斯菲拉杜』,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如果你有這種能力,那為何不用?」

  紅髮男子低下頭去,靠在他懷中,有那麼一刻,他很想推開對方,但他終究沒那麼做。

  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沒這麼做。

  「你現在不懂,」紅髮男子在他懷中喃喃說道,「但你以後就會懂了。」

  「什……」

  紅髮男子輕輕將他推開,轉身往林中走去。

  「你上哪兒去?」

  「去狩獵,要來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隨後便跟了上去。

  那個時候,他確實不懂賜血者所說的話。

  但許多個世紀過去了,他開始慢慢能夠理解那夜賜血者所說的一切,也逐漸了解那種無盡的孤絕感。

  不論對方是男是女,是人類或怪物,都想將對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的那股渴望。

  他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抑制這份渴望。

  直到所有他愛的人都一一離他而去後,他無法壓抑這股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孤獨,只得去擄來人類女子,將她們催眠後關在自己的古堡裡,甚至試著將她們轉化為和自己一樣的存在──他的血並不像他的賜血者那樣有著劇毒,相反地,他幾乎總是能順利將其他生物轉化成和自己一樣,但正因如此,他知道他必須更加謹慎,因為他很清楚那股鮮血渴求實在太容易令人迷失。

  但那三名女子的意志力太過薄弱,她們很快便成為鮮血的奴隸,夜夜出外屠殺人類,最後他只得親手終結她們,在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他一一扭斷她們的脖子,將她們的心臟挖出來焚燒掉。

  當然,那些血他也一點兒都沒浪費。

  那夜,不知出於什麼念頭,他沒將她們的獵物滅口──儘管那原該是他的獵物,他站在床邊俯視著那受夢魘驚擾的可憐人,將他喚醒,並設法說了些安慰的話使那人寬心,這對他並不難,同時,他也察覺到她們在獵物身上留下的傷痕已經開始癒合了,這倒有些不尋常,因為以一般人類的自我治癒力而言,傷口不可能會那麼快就痊癒。

  她們咬過那人身上不只一處地方,但當時唯一還結著痂的傷口,只有留在頸上的一處咬痕。

  他開始懷疑眼前的這個人類是否也受到了感染,正逐漸轉變成和他相似的存在。

  但他很確定對方並沒有接受過他的血,那三名女子也不可能幹這種事。

  他一直要到過了好幾個月後,才知道原因是怎麼回事。

  當下,那只是一抹輕盈的困惑,像微風般輕輕掃過他的心頭。

  他知道他不能將這個人類放走,儘管他不能確定感染是否真已造成,但謹慎點總是好的,他虛應了幾句故事,便轉身離開,打算將這人類永久困在這古堡內,但當他想往房門走去時,對方卻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臂,這突如其來的碰觸令他相當訝異,他轉過頭來,盯著那年輕人,而那人也正一臉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伯爵,」那年輕人說,「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有那麼一刻,他忽然將眼前的這名人類和亙古以前的某個身影重疊了,但當時他沒能立刻想起那是誰──畢竟那是一個早就消失在他生命中的人。

  他確定那個人也說過類似的話,而且就和眼前這人一樣,活像隻渴望陪伴的小狗。

  但那念頭沒有盤踞他心頭太久,他很快便意識到是古堡外的狼嗥驚擾了這年輕人,於是他開口探問,而對方也有些羞窘地承認了這點,不知為何,這讓他突然對這人類有了好感,於是當夜他留了下來。

  他當時真的想過,也許他可以設法讓這年輕人留在他身邊,但同時他又意識到這念頭有多麼不可行。

  很快地,年輕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就像其他的人類一樣,年輕人一度想殺死他,他為此非常失望,但一方面卻又很清楚這是必然的結果,打從一開始,他就很清楚對方絕不會答應和怪物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當然,他可以像對付先前的那些女人一樣,將對方催眠,但這麼做也不過是重蹈覆轍罷了,他親手殺死過她們,他不願讓這一切再度上演。

  「我有上千種方法可以讓你臣服於我,我只是不願意使用而已。」

  他想起了他的賜血者曾說過的話。

  那夜,那個年輕人的表情,不就和他的賜血者一模一樣嗎?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上了和賜血者一樣的路子,在漫長的歲月中獨活,渴望有人陪伴卻始終無從尋覓。

  他曾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需要同伴,而他根本是錯得徹底。

  之後,令他意外的是,那個年輕人儘管被他囚於古堡之內,但仍設法逃了出來,回到了英國,甚至順利和未婚妻結為連理,平穩而幸福地生活著。

  不知為何,這讓他很不甘心。

  他用了化名,並假扮成一名醫師,設法接近那年輕人的妻子,原先他的打算是,誘惑那女人和她周遭親近的人,並毀掉他們的家庭,但後來卻發生了一些意外,他遇見了另一個人類,而那人的靈魂屬於他許久以前曾深愛過的一個女人。
  他當時曾暫時轉移目標,但沒有成功。

  不過,他也不在乎了。

  因為新的同伴已經誕生了。

  那夜,他潛入那個年輕人的臥房,房內彌漫著血味,兩名醫者待在床邊,身上也染著血跡,他們瞠目結舌地瞪著他,像是全然不明白他是怎麼進來的。

  而那個年輕人虛弱地躺在床上,下半身浸滿鮮血,原本純白的床單也染得一片殷紅。

  「兩位晚上好,」他朝兩名醫者開口。「我的名字是格拉夫‧歐洛克,我來拿走屬於我的東西。」

  那年輕人發出微弱的囈語,像是在低聲咒罵,但沒人聽得清他說了什麼。

  「什……什麼東西?不──等等,你是從哪兒進來的?」兩名醫者中較年輕的那一位叫道,歐洛克很快便注意到,他手中抱著一團被毛巾包住的東西,而且那東西似乎正在動。

  「把你手中的東西給我,」歐洛克說。「若我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屬於我的。」

  年輕醫師低頭看了懷中的東西一眼,隨後又不甚確定地抬眼望他,一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透著猶疑。「咦……可是──這……」

  「給我。」歐洛克說道,語調無比柔和。

  「約翰!別聽他的!」一旁較年長的醫師叫道,但歐洛克看都沒看他一眼。

  「把那孩子給我。」歐洛克再次開口,而那年輕醫師就像是失了魂似地,順從地走上前去,將懷中抱著的嬰兒交到他手上。

  他接過那包裹在毛巾中的男嬰,看見他的背上生著一雙肉翅,正啪噠啪噠地拍動著。

  除此之外,男嬰長得和其他人類嬰孩並無兩樣。

  「你到底是什麼人?」那個較年長的醫師說道。「要那孩子做什麼?」

  他輕哼一聲。「我是這孩子的父親,身為一位父親,將自己的孩子帶回去撫養有什麼不對嗎?」

  「你在胡說什麼?」較年輕的那位回過神來。「那孩子明明是哈克他剛才……」

  「沒錯,他是生下這孩子的母親,而我是父親,有什麼疑問嗎?」歐洛克說。

  床上那個虛弱的年輕人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像是想爬起身來卻又苦無氣力。

  「你……你是說──」年輕醫師一臉震驚。「你對哈克他……可是──男人和男人怎麼能……」

  「別說了,約翰!」較年長的那位打斷他。「這傢伙是惡魔、是怪物!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哈克肯定是被他強迫這麼做的!」

  歐洛克不禁板起臉來。「這就是你們人類的思維嗎?難道你就沒想過他主動誘惑我的可能性?」

  「住口!下流的東西!」較年長的醫師吼道。

  歐洛克本想教訓一下眼前這老頭,但懷中的那嬰孩卻開始哭了起來。

  「瞧你把孩子都嚇哭了,算了,今晚是這孩子值得慶祝的誕生日,我就不跟你們計較了,今後我不會再踏上這塊土地,也不會再來驚擾強納森‧哈克先生了,」他說著瞥向床上那名不知意識是否還清楚的年輕人。「晚安了,各位。」

  他轉身走向房內唯一的那扇窗,而這時突然一道強風灌了進來,猛地吹開了原本緊鎖的窗戶,而兩旁的窗簾也隨之瘋狂擺動。

  他像一隻大蝙蝠般飛了出去,消失在夜色裡。

  他將孩子藏在大衣外套裡,沒讓他受到一點兒冷風侵襲。

  從這一刻起,他有同伴了,這是他的親人,是擁有他血緣的骨肉。

  他想起那年輕人躺在床上的虛弱模樣,如果可能的話,他真希望能將他也一併帶走,他們可以一起撫養這孩子,一起生活,但他也同時在心底嘲笑自己這念頭有多麼不可行。

  只因他曾以為那個年輕人從來就沒有愛過他。

  他暗自咬牙,感覺到尖利的犬齒抵住了下唇。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曾經如此愚蠢,放手讓那個他最不該放棄的人離開,如今他不能讓這種事再上演一次。

  他走出薩維奇大宅,步下台階,而車子早已在外頭等候,他立刻鑽進車內,指示司機打道回府。

  「回卡法克斯嗎,先生?」

  「不,回皮卡地里,」他說。「而且要儘快,我有急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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