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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鳩】


  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我慣常去的那間便利商店(其實我常去的有兩間,但這反正不重要)裡,當時這間便利商店才剛改裝完沒多久,裡頭多了些原先沒有的座位,我想是因為他們企圖把便利商店偽裝得像咖啡館一樣,但我每次經過那間便利商店時都會下意識地聯想到同一條街上的便當店,因為那間便當店也有靠窗的座位,你可以在外頭看見一些大叔在裡頭大啖招牌雞腿販、或排骨飯什麼的,那間便利商店從外頭看來也有點像那樣,因為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坐在裡頭喝咖啡,我更常看見的是吃關東煮或微波便當的人,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每次經過這間便利商店時,總是無法將那些座位跟咖啡館聯想在一起的緣故,在我的印象中,咖啡館的燈光似乎總是很昏暗,但便利商店太過明亮了,就像同條街上的那間便當店,而且裡頭都一樣有吃便當的人,所以它們看起來就更像了。

  扯遠了,回到我一開始是怎麼遇見他的那回事吧,我當時拿著一盒微波便當(麻婆豆腐口味)去櫃台結帳,結清後店員照例替我在店裡微波,我如往常一般站在旁邊無聊地等待微波時間結束,原先我根本沒注意到有人坐在窗旁的座位上,但突然間,我聽見有人在我旁邊發出引人注意的氣聲,我轉過頭去,看見他就坐在那裡,身上穿著灰色的連帽背心,裡頭是一件淡粉紅色有黑色骷髏花紋的T恤,脖子上圍著一條有著斑紋的領巾,下身穿著陳舊──或故意顯得陳舊的牛仔褲,他就那樣坐在那兒,帶著大學生般的笑容朝我招手,手上還拿著一盒紙盒包裝的茉莉花茶。

  我看見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我認識他,但等到我拉了椅子,在他對面坐下後,我才突然發現──我幹麼坐在這裡?我根本就沒看過這個人啊!

  「你要幹麼?」我開口第一句就這麼問道。

  「打個招呼而已嘛,」他說。「以前我在後面巷子裡看過你好幾次,你應該不會不記得我吧?」他說著用大姆指往後指了指窗外那條巷道。

  我盯著他的臉,思考著我到底是什麼時候見過他,他看起來年紀應該跟我差不多,也許小一點,我不記得我曾經在後巷看過他,但就是覺得他很眼熟。

  「你是我學弟?」我問,但鬼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個學弟。

  他笑著搖搖頭,並喝了口手裡的茉莉花茶。「你記得你家後面那條巷子吧?就是最近蓋了新房子的那條,那邊有一條防火巷,裡面有時會有貓跑進去,你在那裡嚇過我一次。」

  「我嚇過你?」我一臉茫然,但我大概知道他指的是哪條巷子。

  「嗯,」他點點頭。「那時我從防火巷裡走出來,你剛好經過,嚇了我一跳。」

  我回想了一下,我記得有這回事,但我不記得當時被我嚇到的是人類。

  「呃……你說你……」我抬眼望他,話還沒說完,就突然看到他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眨眼睛的方式非常、非常奇怪,我頓時話也忘了說,就這麼瞪著他看。

  「怎麼了?」

  「……你……你的眼睛──」我結結巴巴地說道。

  「喔,抱歉,」他伸手掩了一下眼睛。「我剛剛是不是眨眼了?你看到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好點點頭。

  他尷尬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們只有一層眼皮──啊,你的便當好像好哩。」

  我起身去向店員拿了便當,儘管我很想立刻提著便當就閃人,但我仍硬著頭皮坐下來。

  我想我心裡除了驚懼以外,或許也有點好奇。

  他坐在那兒喝著他的花茶,歪頭看著我打開便當將耐熱袋裡的麻婆豆腐倒在飯上,我注意到他會咬吸管,但他自己好像沒有察覺。

  「抱歉,我不習慣吃飯時有人盯著我看。」我說。

  「我也是,」他說,並將目光飄向店裡的自動門。「不過如果你真的很餓的話,你就不太會去在意這種事。」

  我咀嚼著沾滿紅色醬汁的米飯,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人吧?」

  這話對初次見面的人說是有點奇怪──不過,就算是對認識很久的人說大概也一樣。

  他轉過臉來,而我再次看到他的眼珠上有一道灰色的薄膜闔起又張開。

  「對,我不是。」他乾脆地承認道。

  「那是……擋風沙用的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問,但我就是問了。「我在書上看過,那叫……瞬膜吧?」

  「瞬膜?那是什麼?」他眨了眨眼,這次用的是最外層那道眼皮。

  「呃……就是……你眼睛裡面那層薄的眼皮,你閉上它的時候看得到東西嗎?」

  「看得到啊,看得很清楚。」他說著又將那道灰色眼皮闔上。

  「好……夠了,別弄給我看,你不怕被其他人發現嗎?」我望了望一旁排隊等著結帳的上班族們,不可否認,這間店改裝之後生意的確變得比較好。

  他順著我的視線往旁邊望去,唇邊浮出一道微笑。「我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人會發現,畢竟大多數人連我們和鴿子都分不清楚。」

  「嗯……那倒是,」我同意道,低頭扒著飯。「說真的,我很久沒看到鴿子了,倒是常看到你……的同伴。」

  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對這番對話毫不驚奇,我知道眼前這傢伙是誰,可是……他明明就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這會兒應該在後巷的停車場閒晃,或是在隔條街外的公園裡散步──他怎麼可能像個普通大學生一樣坐在這裡,還邊吹冷氣邊喝茉莉花茶?

  「我知道你認得出來我們的不同之處,正常人都該認得出來的,他們只是不想去關心而已。」他說,並往後靠在椅背上。

  「你們一直在這城市裡,對吧?」我說,並用塑膠湯匙切割著醬汁上的豆腐──每次買這種便當時,我老覺得豆腐總是一下子就吃完了。「我常看到你們,只是……我很好奇你們為什麼那麼不喜歡飛?我有次在公園裡看到你們在爬涼亭階梯,那樣子……該怎麼說呢?有點……」

  「好笑嗎?」他抬眼看著我,帶著一點惡作劇的表情。

  「不只是好笑,而是……可愛到不行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挖著盒中的白飯。「你不知道那看起來有多可愛,我每次看到都……呃,抱歉,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忘掉吧。」

  我說著又將一勺飯塞進嘴裡,我猜我的臉看起來一定有點紅。

  「你很喜歡鳥,我看得出來。」他說。

  「我養過白頭翁,不過有次忘了餵牠木瓜,牠就死了,」我搖搖頭。「喜歡歸喜歡,但我實在不太會照顧這些小東西,而且鳥這種動物,只要不是從小養就不會跟人親近,牠們不會像狗一樣對人忠心耿耿,我有次去朋友家看到一隻黃金獵犬,牠看到人就超高興的不知道在高興什麼,但我家太小了,沒辦法養狗,養鳥又只會被牠們咬而已,我猜我大概沒什麼養寵物的命。」

  「我們這種生物,只適合當人類的鄰居,」他說。「當然,有的同類不介意被圈養,但我們沒辦法那樣,我們在這城市裡有很多事得做,要是和人類生活得太近,有了情感,就會很麻煩。」

  我默默點頭表示同意,但我其實不太確定我到底是在同意個什麼鬼,我猜要是他說我們現在要衝去羅斯福路裸奔三圈半,我也會同意。

  「也是啦,你們要忙著覓食、交配什麼的,以前SARS那陣子你們也很辛苦吧?」我說,盒中的飯只剩下一點點,我仔細地將殘餘的醬汁盡量抹在白飯上。

  「不只是那些事,當然啦,那也很重要就是了,」他搔搔鼻翼。「除了那些,還有很多工作得做,我們每天都很忙,雖然你可能不太相信?」

  我回想了一下那些在公園人行道到處閒晃的灰褐色鳥類。「是不太相信,我總覺得你們好像很閒的樣子。」

  他笑了起來,而且笑得有點嚴重,好像聽到什麼爆笑至極的笑話一樣。「不會吧?你真的覺得我們都很閒?才不是那樣,錯得也太離譜了。」他邊說仍邊狂笑著。

  「難道不是嗎?」我說,有點尷尬又有點生氣。「不然你現在幹麼坐在這裡喝茶?你看起來就跟個放暑假沒事幹的大學生沒兩樣。」

  他好不容易才笑完,但臉上的表情仍然不太正經。「我才不是沒事幹,我來這裡是有正事要做的,只是我太早到了,所以就坐在這裡等一下,剛好看到你,就跟你打聲招呼啦。」

  「所以你只是叫我來陪你打發時間的?」我將最後一口飯送進嘴裡。

  「幹麼這樣說,我們是鄰居啊,鄰居見面時打個招呼閒聊幾句很正常吧。」

  我努力回想我每天出門買午餐時,是否曾和公寓裡的任何鄰居打過招呼,或有過任何閒聊,而我的結論是沒有。

  我想,有一天若我突然在家裡暴斃,恐怕也沒有人知道這回事。

  「怎麼了?你好像心事重重的?」他歪頭看著我,就像我小時候養的白頭翁那樣。

  「沒有,只是突然想到,我還真的沒有跟哪個鄰居聊過幾句話,要是哪天我突然在家掛了,恐怕也要過很久才會有人發現這件事。」不知怎地,我突然將心底的想法脫口而出。

  他露出微笑。「真有那天的話,你只要記得把窗戶開著,我就會來的。」

  這話聽起來頗令人毛骨悚然,但當下不知為何,我卻突然感到有點窩心。

  我用紙巾擦了擦嘴,將吃完的便當蓋起來,然後他問我:「你要走了嗎?」

  「你還要跟我聊什麼嗎?」我反問他。

  他歪頭思索了一下。「嗯,好像沒有了,看現在時間也差不多快到了,我該去工作了。」

  我端著空便當盒站起身來。「那……祝你工作順利啦。」我猜我有點語無倫次,因為他笑了起來。

  「謝啦。」他說,雙手交抱著,手肘靠在桌面上,嘴裡仍咬著茉莉花茶的吸管,我懷疑他大概早就喝完了。

  我轉身將空便當盒扔進垃圾桶,然後走出店外,有那麼一刻,我突然想問他是否還有機會見面,但當我再次望向那張座位時,那裡已經沒有人了,僅有一只空的茉莉花茶紙盒倒在桌上。

  我有點意外,但也不是那麼意外。

  我沒立刻回家,而是過了馬路走向我常去的那間現搖飲料店,我喜歡那裡的紅茶,而且它的紅茶是附近的飲料店中最便宜的,另一間離我家比較近的飲料店紅茶硬是多了五塊,也沒比較好喝,所以我寧願多繞點遠路。

  我注意到一路上有不少消防車停在路邊,買完紅茶後,我便又多繞了點路看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走到街口,看見巷子裡有間房子冒著煙,而消防隊員們正在救火,數道水柱在空中交織,一道若有似無的彩虹橫亙在上頭,水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雖然有點不太應該,但我卻突然覺得那很美。

  我不曉得這場火是否有任何人傷亡,大概要回家看新聞才會知道,但我又很懶得轉新聞台來看,因為他們總是播報一堆聳動又無聊的事情,而且每家電視台的政治立場都不太一樣,一想到看個新聞還要設法辨別這點就讓我很煩悶。

  更何況,新聞也不一定會播報這件事。

  我想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場火是否奪走了任何人的生命。

  我繞進另一條巷子,打算回家,同時,我看見有一隻斑鳩從天空中飛過,換作別人來看,可能會認為那是鴿子,但我認得出那不是鴿子,牠們的體色完全不同,真不知道為何有人會認錯。

  牠似乎是從火場那個方向飛過來的,但我反正也不能確定。

  「真有那天的話,你只要記得把窗戶開著,我就會來的。」

  我想起這句話。

  也許那就是他的工作,我想。

  我提著飲料走回家,希望路上能再遇到幾隻斑鳩,我喜歡看牠們走路的樣子,喜歡牠們旁若無人走在人行道或巷道裡的模樣,牠們似乎不太喜歡飛,因為我總是看到牠們走在人造的道路上,彷彿那些路是為牠們而造的。

  也許,這裡打從一開始就是牠們的城市,不是我們的。

  我在街口過了馬路,往回家路上走去,想著我回去後要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我想,那樣應該也會比較涼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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