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夜風吹過窗外,將玻璃窗吹得格格作響,彷彿有一雙手在外頭敲擊著想要進來。
不遠處傳來風的呼嘯聲,聽來像是有某人在外頭哀鳴,令人不安。
少年躺在床上,現在已是凌晨時分,但他並未睡著,他睜著眼睛,盯著盤據在自己正上方的一片黑影。
那黑影像一道霧般,慢慢地變化著形體,最後化為一個像是人般的模樣。
「你……是誰?」少年開口問道。
黑影在幽暗的房間裡輕輕笑了,儘管房內幾乎沒有光線,但黑影看來卻比黑暗本身更加陰暗。
「夢魔。」
黑影回答道。
◆
「你說你被鬼壓?」戴眼鏡的少年問道,現在是早自習時間,他正坐在教室座位上,一手還轉著筆。
「才不是咧!」一個滿臉惶恐的少年叫道:「是夢魔!那是夢魔啦!」
戴眼鏡的少年停下轉筆的動作,說道:「那不是很好嗎?我記得夢魔是一種會在夢中跟人合體的惡魔耶。」
「拜託!真是那樣的話就好了!」少年仍一臉焦躁。「我也很希望是被美豔的夢魔大姊纏上……問題是我遇到的是男夢魔啦!」
同時,一個身穿灰褐色西裝外套的紅髮男子從少年身後閃出,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顆痣,長相清秀得像電視上的日韓偶像團體成員,他滿臉微笑地望向戴眼鏡的少年,說道:「你好,你就是阿鋒的同學嗎?我叫小遠。」
戴眼鏡的少年緩緩抬眼,望向那個年輕男子。「哦?叫小遠啊?」
名叫阿鋒的少年一聽到他這麼說,便迅速回頭望了一眼身後,但又立刻轉回來。「阿哲,你不會是要告訴我你看得見他吧?」
名叫阿哲的眼鏡少年將視線收回。「嗯?還好啦。」
「……還好啦是什麼意思?」
「那,你看得見嗎?」阿哲問道。
這時,紅髮男子毫無重量地飄向一邊,晃到教室另一端的窗邊,而教室裡顯然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阿鋒抬起眼,微蹙眉頭看著那個紅髮男子。「嗯,他現在正站在你左後方的窗戶那邊,好像在看外面,不知道在看什麼。」
阿哲虛應故事般地往後看了一眼,但又很快將目光收回,彷彿他什麼也沒看見。「真的嗎?那也太沒常識了吧?夢魔怎麼會大白天跑出來?」
「呃……據他的說法,那是因為我被他吸收了一部份精氣的關係。」阿鋒說道,並搔了搔自己的後腦。
「哦……秋天嘛,還真是個菊花盛開的季節哪。」
阿鋒猛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去了?只有接吻而已啦,嘴唇輕輕碰一下而已,真的就只有這樣。」
「哦……」阿哲的嘴角微微揚起。
這時,紅髮男子轉過臉來,喚道:「阿鋒,到樓下去吧,我想看他們打球。」
有那麼一刻,阿鋒只是愣愣地盯著他。
「怎麼了?」阿哲問道。
「喔,沒有,他問我可不可以到樓下去,他想看人打球。」
阿哲很快地朝紅髮男子瞥了一眼,方位精準一如他確實知道有人在那裡。「他不能自己去嗎?」
「……好像不能,我現在好像算是他的半個宿主之類的,他沒辦法離開我太遠。」阿鋒皺起眉頭。
「說真格的,阿鋒,」阿哲一手托腮。「要不是我認識你太久,不然從你剛才說的話看來,我大概會真的把你當成神經病吧。」
這時,紅髮男子再度飄了過來,輕輕拉住阿鋒的制服衣袖,微笑說道:「我們走吧。」
阿鋒一臉鐵青地望著他:「喔……好。」
「你該不會覺得他很可愛吧?」阿哲突然冷不防補了這一句,而阿鋒一聽見這句話頓時全身僵直。
「……你你你你在說什麼?他可是男的耶,我怎麼可能會覺得他可愛啊!」
阿哲淺淺笑道:「沒啦,只是猜的。」
阿鋒立刻轉身走出教室,而那個無人看見的身影也隨著他飄了出去。
◆
「哇,天氣真好。」那個灰褐色的身影站在操場的外圍跑道上,抬頭望著晴朗的天空,在陽光的照射下,他看來幾乎是半透明的。
阿鋒站在他身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太好了……他看起來好像很高興。
這念頭才剛閃過他腦海,他便猛力地搖了搖頭。拜託!他高不高興干我屁事啊!他可是夢魔!是惡魔耶!
「我記得……」小遠說道:「我被殺的那天,也是這種晴朗的日子。」
阿鋒愣愣地望向他,但小遠並未轉身,仍望著晴朗的藍天。
「不過,我死得很幸福,因為我是被喜歡的人殺死的,他拯救了我。」小遠轉過臉來,臉上仍掛著淺淺的微笑:「抱歉,你不喜歡聽這些吧?」
「什麼嘛……」
「嗯?」
「那算什麼啊!」阿鋒突然大叫道,驚動了操場上正準備投籃的某個同學。「那樣怎麼可能算是幸福啊!死了不就什麼都沒有了嗎?居然喜歡上那種傢伙!你不覺得你的人生未免也太灰暗了嗎!要是我的話──」
小遠不解地眨了眨眼。「要是你的話?」
「呃……沒有啦,沒事。」阿鋒雙手插進長褲口袋,往操場後方的騎樓略退了一步。「你不是想看他們打球嗎?快去啊。」
「你真奇怪,」小遠秀氣的臉上浮起一道笑意。「這個時代的人都像你那麼奇怪嗎?」
「這個時代?你的意思是……你是古代人嗎?」
小遠笑著搖了搖頭。「不是,對我來說,我想你才是古代人。」
「……吭?」阿鋒皺起眉頭。「什麼意思?你不是因為以前死掉,所以現在才變成夢魔的嗎?」
「我以前的確是死了沒錯,但我的死對你來說,是好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
「啥?你到底在說什麼?」阿鋒一臉茫然。「你說你是什麼時候死的?」
小遠咯咯笑了起來。「你果然很有趣,這個時代就像我想的一樣哪,遠比我那時好多了。」
阿鋒歪頭看著他,全然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麼。
◆
很快地來到了午休時間,鐘響後,操場上活動的學生開始陸陸續續地回到教室裡,少數人趴在課桌上補眠,大多數人則是趴著裝睡,或是在玩抽屜裡的手機,有的甚至開始低聲聊天,在導師足堪容忍的範圍內盡量玩鬧。
在這個表面寧靜的時間裡,身為班長的許哲人推了推眼鏡,拿出抽屜裡的紀錄板和綠色臂章,從座位上起身,並將臂章別在袖子上。
「走嘍,阿鋒,該去巡掃區了。」他朝趴在課桌上的阿鋒說道,但阿鋒完全沒有反應,顯然是已經睡著了。
阿哲考慮了一、兩秒,最後決定不將他叫醒,自己走了出去。
在他走後不久,原本趴在桌上像是睡著的阿鋒卻立刻坐起身來,將自己的臂章從抽屜中翻出來,別在袖子上,起身從另一道門走了出去。
在這個時間,大多數還在外面鬼混的學生通常會被師長或教官趕回教室,但唯有進行例行巡視的糾察隊可以享有在此時四處閒晃的特權,張德鋒和他的同學許哲人是班上唯二擁有此等特權的幹部,只要別著臂章,走到哪都不會有人過問。
阿鋒一路走下四層樓梯,前往位於一樓走道盡頭的體育器材室。
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正在體育器材室中整理著四散的籃球和躲避球,她已經對她那些學生說過很多次了,但學生們仍然照樣把球到處亂丟,她決定下次肯定要嚴懲那些不守規定的學生。
某人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她轉過頭來。
「喔,是你啊,二班的張德鋒,」她說。「來得正好,幫忙把這些東西收一收吧,你……」
她話還沒說完,一雙手便抓住了她的肩膀,下一秒,某人的嘴唇貼上了她的唇,一陣暈眩猛然朝她襲捲而來,令她頓時失去了反抗能力,她雙腳一軟,便昏倒在對方的懷中。
「我會讓你作個好夢的。」那人低聲說道。
「住手,小遠。」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轉過頭去,只見一個戴眼鏡的少年正站在門口。
那個佔據人類身體的魔物輕輕笑了。「傷腦筋,竟然在我吃東西的時候跑來打擾,還真是惹人厭的傢伙哪。」
許哲人靜靜地看著他。「滾出來,阿鋒的臉用你那種男公關式的調調講話,看了就想吐。」
「呵呵……如果我說不要呢?」附身在阿鋒身上的小遠雙手交抱,一臉無所謂地靠在牆邊。「你要怎麼辦?」
阿哲走向他,將手靠在小遠身旁的牆上。「我就……」
下一秒,阿哲猛力將頭往阿鋒的前額一撞,阿鋒頓時往後一倒,後腦狠狠撞上身後的牆壁,他整個人靠著牆徐徐滑了下來,蹲在地上,一手護著額頭,一手揉著後腦。
「醒了吧?」阿哲問道。
聽到這話,阿鋒立刻整個人跳起來,一手猛力抓住阿哲的領子。「混帳!做什麼啊你!會痛耶!」
「你這白癡,」阿哲面無表情地說道:「身體都被搶走了,還搞不清楚狀況啊?」
「咦……?」
阿鋒轉過頭來,望向那個站在他後方的身影。
小遠的臉上仍然是淺淺的笑容,但他沒有回應阿鋒的目光,反而逕自轉向別處。
◆
「說起來,夢魔也算是惡魔的一種,吸取人的生命力這種事,對他們來說就像吃飯一樣稀鬆平常,而且具必要性,換言之──」阿哲說著將手中的書本闔上。「跟我們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這天是假日,阿鋒坐在公園鞦韆上,一臉無奈地看著那個正坐在滑梯上跟野貓玩的紅髮男子。
「難道……真的就沒有共存的方法嗎?」阿鋒抬眼向阿哲問道。
「反正他不是利用你的身體吸食他人生命力,就是吸取你的生命力直到你掛掉,到頭來你還不是死路一條。」阿哲說道。
「喂喂……沒那麼嚴重吧……」
這時,小遠不知何時已從滑梯上跳了下來。「阿鋒,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回去吧,好嗎?」
「呃……好。」阿鋒轉頭回道。
阿哲抬起一邊眉毛,對阿鋒說道:「你被牽著鼻子走喔。」
阿鋒立刻將目光拉回他臉上。「你看得見?」
阿哲別過臉去,說:「沒啊。」
◆
離開公園後,阿鋒和身旁的超自然生物單獨走在一條無人的巷道中,這裡是一處新落成不久的住宅區,建築外有著十分歐風的金屬圍籬,裡頭是極度宮廷式的庭園造景,巷道的另一端則是一整排豔黃的欒樹,放眼看去極為美麗,但一想到其下的椿象群就叫人毛骨悚然。
「小遠,」阿鋒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慢吞吞地走著。「你會殺了我嗎?」
那個飄在他前方的超自然生物回過頭來,問道:「嗯?什麼?」
阿鋒抬眼望向他,淡淡笑道:「沒有,沒什麼。」說罷他繼續往前走,而小遠則靜立在原處盯著他,臉上仍帶著神秘難解的笑容。
這時,阿鋒突然停下腳步,說道:「對了……雖然不太想承認,不過現在這樣……也算是約會吧?」
小遠飄向他身旁。「你說算就算。」
阿鋒看了他一眼。「我們去看電影怎麼樣?」
「好啊。」小遠笑道。
◆
半個小時後,阿鋒倉皇地從電影院的放映廳中衝出來,跑到無人的樓梯間,而小遠尾隨在他身後。
「不看了嗎?」小遠問道:「電影才剛開始耶。」
阿鋒整個人趴在樓梯扶手上,一臉鐵青。「沒人告訴我這是GAY片啊……我被預告騙了,可惡……把我的錢還來……」
小遠緩緩飄到一邊。「是嗎?不過我倒覺得這部片很有趣呢,讓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往事。」
阿鋒抬起頭來,一臉驚愕地看著他,但小遠正好轉向了另一邊,沒看見他的表情。「有在賣喝的耶,阿鋒,你渴不渴?」
「啊?」
小遠回過頭來。「要喝什麼嗎?我請客。」
阿鋒直起身子,一臉狐疑地望著他。「請客?你哪來的錢?」
「哎,像我這種超自然生物,要變點把戲騙過人類還不算難啦。」小遠聳了聳肩。
「……你不會是告訴我你要用樹葉還是冥紙騙販賣部的工讀生吧?」
小遠轉了轉那雙綠色的眼珠。「差不多就是那樣啦,雖然我不太清楚冥紙是什麼就是了。」他說罷轉身便要往樓上的販賣部飄去。
「等……等一下!」阿鋒急忙叫住他。「人家工讀生也是要賺錢的,你這樣騙他會害死他的,別這樣,我出錢自己買就是了。」
小遠略顯奇怪地看著他。「你不是覺得這部電影騙錢嗎?既然這樣,騙回去有什麼不對?」
「話不是這麼說,」阿鋒回道:「電影難看那是導演的問題,電影院的工讀生又招誰惹誰了?走吧,別在這裡買,電影院的飲料難喝死了,我們去別處買。」
小遠遲疑了一會兒,但很快便又從樓梯上飄了下來,伸手牽住阿鋒的手。
「你人還真好耶。」小遠說道。
「別給我好人卡,我不想收。」
「好人卡?那是什麼意思?」
「呃……算了,解釋起來太麻煩了,忘了我說的話吧。」阿鋒揚手揮了揮。
小遠笑了起來,接著又往前飄去,在下一個樓梯轉角化為一個嬌小的形體,他轉過身來,雙腳切實地踏在地上,就像個真正的人類,但卻比原本的樣貌小了一號。
阿鋒一臉愣然地看著他。「……這是哪招?你怎麼變成小孩子了?」
小遠這時就像個小學生一樣,看上去不會超過十二歲,他蹦蹦跳跳地跑到阿鋒身旁,一手握住阿鋒的手,在半空中甩來甩去。「我們這樣看起來很像兄弟吧?哥哥,買冰淇淋給我吃好不好?」
「……誰是你哥哥啊?」阿鋒顯然對這情況不知該如何應付,他一臉不敢確信地盯著小遠頭上的某個東西。「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頭上那是貓耳嗎?」
一對毛茸茸的耳朵在小遠頭上動了動。「對啊,很可愛吧?」
「可愛個頭啦……你該不會要那副德性在街上晃吧?啊……喂!」
突然間,小遠再次放開阿鋒的手,逕自往樓下跑去。「來追我啊,哥哥!」
「……拜託……這什麼情況啊?」阿鋒站在原地,喃喃說道。
◆
可麗餅餐車的工讀生靠在櫃檯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喂,不要打混,」他身旁的另一個工讀生斥責道。「客人來了。」
「嗯?」原本還在打呵欠的工讀生立刻直起身來,往餐車外望去,只見一個頭上長著貓耳的小男孩正站在外頭。
「請給我一杯熱可可。」男孩微笑說道。
◆
「來,給你。」小遠將熱可可遞給坐在人行道長椅上的阿鋒,自己的另一手上則拿著一支霜淇淋。
「喔……謝謝。」阿鋒接過熱可可,並將杯蓋打開,但卻沒有立刻就口喝起來。
小遠在他身旁坐下,開始舔食手中的霜淇淋,一雙腳還在椅下晃來晃去,就像個真正的小孩一樣。
「小遠……我還是想問你,你頭上的耳朵到底是怎麼回事?」
「喔,這個啊,」小遠邊舔著霜淇淋邊說:「因為我先前吸收了貓的生命力啊。」
「貓……?什麼貓?」阿鋒問道。
小遠抬起臉來。「就是在之前那個公園裡的貓啊,你不是看見我跟牠在玩嗎?」
「……那……那隻貓怎麼了?你對牠做了什麼?」
小遠仍一派天真地晃著雙腳。「牠死了,多虧了牠,我才能實體化變成人的樣子,不過只能變成小孩的外表,而且等一下就會失效了,看來這種小動物的生命能量果然還是不夠。」
阿鋒怔怔然地瞪著他一會兒,隨後他僵硬地站了起來,往人行道另一端走去。
「阿鋒?你怎麼了?」小遠站起身來,尾隨著阿鋒走去。
阿鋒逕自往前走了一會兒,但又突然停了下來。
「阿鋒?」小遠跳到他身旁,抬頭看著他,只見阿鋒一臉凝重。「怎麼了嘛?告訴我啊。」
「我……」阿鋒望向那張稚齡的臉。「對不起,我還是辦不到。」
「嗯?什麼?」
◆
「終於下定決心了啊?」阿哲站在市立圖書館內的一角,雙手交抱靠在書櫃旁。
阿鋒站在他面前,垂著雙肩。「嗯……我沒把握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幫我這一次吧。」
阿哲略微歪頭,看向阿鋒身後的那個幽影。「那傢伙沒異議嗎?」
阿鋒轉過頭去,望著身後的小遠。「抱歉……我想了很久,雖然我不討厭你,但是……也許你還是回到你該去的地方會比較好。」
小遠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仍是一派微笑。「是嗎?這樣也好。」
阿鋒將目光轉向阿哲。「他說沒異議。」
「好,那我們走吧,我知道有個傢伙可以幫得上忙。」
阿哲轉身往圖書館出口走去,而阿鋒心情複雜地跟在後頭,但他身後的小遠仍一臉輕鬆,彷彿毫無所謂。
◆
現在已是近晚時分,他們再度回到先前的公園,公園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寂寥的鞦韆隨風發出吱嘎聲,溜滑梯的背光處是一大片暗影,黑得什麼也看不清楚,阿哲身上披著一件像是巫師般的黑袍,一手抱著本厚書,另一手握著一支形狀怪異的杖,並旁若無人地站到一片沙坑上。
阿鋒一臉疑惑地盯著打扮怪異的阿哲。「……現在要幹麼?」
「現在要先來召喚幫得上忙的傢伙。」阿哲說著開始用杖柄在沙坑上畫起謎樣的圖形。「阿鋒,你過來一下吧。」
「吭?要幹麼……」阿鋒走了過去,話還沒說完,阿哲便使力抓住他的手,用某種鋒利的東西在他掌心劃了一記。「好痛!你在幹麼!」阿鋒連忙把手縮回來,只見掌中出現了一道鮮明的血痕。
「書上寫說需要一小滴人血才能啟動儀式,」阿哲揚了揚一支不知從哪變出的黑匕首,黑色的玻璃刀尖上染著鮮血。「所以別抱怨了。」
「一小滴你個頭啦!這哪叫一小滴!」阿鋒抗議道。
「沒辦法,等價交換嘛,最近流行的。」阿哲說道,並將匕首插在沙坑上的圖形中央。「這樣就行了,召喚看看吧。」
「那個看看吧是什麼意思?你根本不確定吧你。」阿鋒沉著臉說道。
突然,沙坑中央冒出一道光柱,像火光般照亮了近晚的天空。
「唔喔!那……那是什麼?發生什麼事了?」阿鋒叫道,但阿哲卻頗為鎮定。
「看著吧,等一下就會來了。」阿哲說道。
一個黑影隱隱約約地在光柱中搖曳,不久,光亮盡皆散去,而黑影也變得越來越鮮明,最後化為一個高大男人的模樣,從沙坑中走了出來。
男人長得並不像從邪術儀式中出現的怪物,除了身高比一般人高了點之外,外表與常人並沒有什麼差別,他的皮膚頗為蒼白,蓄著一頭極長的黑髮,身上穿的黑披風款式令人費解地介於中世紀貴族與線上遊戲角色之間,活像是從萬聖節扮裝晚會中跑出來的參加者,而且還忘記把製造效果用的紅色隱形眼鏡和假犬牙拿下來。
有那麼一刻,男人只是尷尬地站在那裡,像是忘了該把手腳放在哪邊似的。
「這誰啊?」打破沉默的是阿鋒。
這時,長髮男子轉向他,挺著胸說道:「吾名──魔王路西法。」
「你是那個我知道的路西法嗎?」阿鋒半信半疑地盯著他。
「嗯,這個嘛……」男子正要回答,卻突然被一旁的阿哲打斷。
「嗨,小路。」阿哲揚起手說道。
「唷,阿哲。」自稱路西法的男子立刻回應道。
阿鋒看了看阿哲,又看了看路西法。「你們看起來很熟嘛。」
路西法轉過臉來,說道:「沒那回事,我跟這位今年就讀高三,還有個妹妹在國外唸書的許哲人同學是初次見面。」
「就是啊,你怎麼會產生我跟這個沒事跑去墮天的傢伙很熟的錯覺。」阿哲回道。
「……誰相信你們不熟啊,默契那麼好。」阿鋒說道。
「對了,」路西法轉向阿哲。「到底找我是要幹麼?」
「喔,麻煩處理一下那個。」阿哲伸手指了指阿鋒背後的小遠。
路西法朝他指的方向望過去,當下便欣然叫道:「哦?這不是小遠嗎?」
突然,一道黑影掃過阿鋒面前,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便聽見一道響亮的金屬碰撞聲,他朝聲音來處望過去,只見路西法不知何時手中已握著一把長劍,抵在小遠手中的武士刀上,而他根本沒看見兩人是何時拿出刀劍的。
「等……等等!」阿鋒叫道:「現在這是怎樣?」他想上前,卻被某人拉住胳臂。
「別過去,你想死嗎?」阿哲對他說道。
「可是……」
一聲劍尖交擊,小遠倏地往後一躍,身體像是沒有重量般,輕巧地踏到地面。
「……還真討厭。」小遠低聲笑道,但笑容中卻多了一絲慍色。
他再次迎上前去,將武士刀反手一揮,直往路西法顏面劈去,但卻被毫不意外地擋下,兩人僅僵持了一、兩秒,路西法便獰笑著將他手中的武士刀打落,小遠整個人頓時失去重心,往後一跌,路西法沒有放過這空隙,立刻將劍身往右方一揮,僅隔分毫之差便可斬中小遠的頭部,但小遠閃過了這一擊,劍尖沒有傷到他,只削去了他瀏海的一小部份,小遠往後仰身,將雙手撐在地上,倒立著將腿踢向路西法的臉部,然而路西法很快以一手擋住,並抓住他的腳踝,往上一提,將小遠狠狠甩了出去,小遠被扔向鞦韆後方的方格攀爬架,並重重摔在地上。
路西法提起劍,一個箭步往小遠走去,但一個身影卻在這時衝到他面前。
「你給我等一下!你想幹麼!」阿鋒張著雙臂,直挺挺地站在小遠前方,擋在他與路西法之間。
「我要處理那傢伙。」路西法面無表情地說。
「怎……怎麼處理?」阿鋒問道,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散發著令人悚然的氣勢。
路西法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歪了歪頭,換了個站姿,那股氣勢瞬間便從他身上消失得一乾二淨。「別緊張,我只是要將他帶回魔界。」他說著又要上前,但阿鋒連忙擋住他。
「帶回……魔界之後,你會對他怎麼樣嗎?」
路西法望著他,那雙鮮紅的眼睛此時褪成一種無害的深褐色。「你放心,我不會殺他,我跟你一樣也喜歡他,我現在只不過是要把他帶回老家而已,他是個野孩子,喜歡跑出來胡鬧,這種事經常發生,別太大驚小怪。」
阿鋒這才稍稍讓步。「你不會再害他受傷了?」
「不會,他是個鬼魂,沒有真正的實體,摔個幾圈不礙事的。」
他輕輕將阿鋒推開,走到小遠面前,並像個騎士般單膝跪下,朝他伸出一手。「該回去了,小公主。」
小遠撐起身子,臉上帶著不友善的微笑。「我不是你的小公主。」他說著將路西法的手揮開。
「沒事吧,小遠?」阿鋒試著將他扶起來,而小遠並未拒絕,拉著他的袖子站起身來,且不忘拍拍西裝上的灰塵。
路西法盯著這一幕,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你比較喜歡這個人類是嗎?」
小遠儘管矮路西法一截,但仍昂首直視著他。「對,你有什麼意見嗎?」
阿鋒這時夾在兩人中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他要趕你回去的,你別忘了。」路西法說。
阿鋒立刻叫了起來:「我──我沒有要趕他!我是說──」
「你害怕他,想遠離他,這是很正常的,不需要為此感到羞愧。」路西法說,隨後再次朝小遠伸出手。「走吧,該回去我們的世界了。」
「那是你的世界,不是我的。」小遠低聲說道,但仍然將手擱在路西法的掌心,阿鋒在一旁看見那隻蒼白有著尖利指甲的手輕輕握住小遠的手,將小遠帶離他身旁。
倆人走向沙坑,而那裡仍閃現著餘光。
「等……等一下!」阿鋒突然叫道,並奔向前去,小遠很快地回過頭來,但阿鋒一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心中又瞬間退卻了。
「什麼事?」路西法問,語氣有點不耐。
「我……呃……我還有機會見到他吧?我是說……小遠偶爾還可以回來玩,對不對?」
在那一刻,阿鋒瞥見小遠臉上的光彩頓時黯淡下來。
「當然沒機會了,你以為這是回娘家還是出國遊學嗎?」路西法笑道。「小遠回去之後,他就會忘記這裡的一切,永遠留在魔界裡,他不會再回來了。」
「什……等一下!這是真的嗎?我沒聽說啊,喂!阿哲!」阿鋒立刻轉頭望向從頭到尾都站在一旁看戲的阿哲。「他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囉,」阿哲雙手交抱。「他是魔王路西法,他說了算。」
「這……可是……」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路西法已拉著小遠走進沙坑中央,一團光芒在空氣中浮現,逐漸地包覆住兩人。
阿鋒目瞪口呆地站在原處,像是木頭人一樣僵直,他望著那團光芒慢慢變大、變亮,然後開始黯淡下來,吞沒剛剛還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兩個人。
或該說,兩個惡魔。
然後他衝了過去,跳進那團光芒之中。
◆
當他睜開眼睛時,只感到一陣眩目,他直覺地抬起手,遮蔽直射而來的亮光。
「你醒了嗎?沒事吧?」一個男中音傳來,同時,他嗅到一股微弱的男用香水味。
「好亮……」他喃喃說道。
「啊……抱歉,這樣有沒有好一點?」說話的那人以手掌替他遮光,他動了動身子,發現自己的身體正躺在一處溫熱堅硬的平面上,感覺起來很像是被陽光照射的學校操場,但他的頭卻枕在一處離地面稍高的地方,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哪裡,一股尷尬爬上他的身軀,他幾乎像是被電擊般立刻坐起身來。
映入眼簾的,是學校的操場,三三兩兩的少年在遠處打球,而剛剛刺得他睜不開眼的,無疑是灼目的日光。
有那麼一刻,他沒搞清楚自己正身處何時何地,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只見身上穿的並非學校制服,而是條紋T恤和牛仔褲,沒錯,這裡是學校,但今天並不是上課日。
「阿鋒,你還好嗎?」那個男中音從他身後傳來,他回過頭,只見一個頭髮染成深紅色的年輕男子正跪坐在一旁,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顆痣,長得很清秀,身上穿著灰褐色的西裝外套和黑色的牛仔褲。
他瞪著眼前的這個紅髮男子,然後揉了揉眼睛。
「……小遠?是你嗎?」他問道。
「當然是我囉,你昏頭啦?」小遠站起身來,拍了拍牛仔褲上的灰塵,阿鋒一動也不動地盯著他看,很確定陽光並未從他身後透出來。
「你怎麼會……我……你──等等!」阿鋒叫道:「我怎麼會在這裡?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你說要來打球的,」小遠說道。「但是卻被球打中,所以就昏過去了。」
「別告訴我剛剛躺在你的膝枕上!」阿鋒抱頭大叫。
「噯,別人要躺還沒有咧,你該心懷感激了。」
「不對!不對!不對!」阿鋒仍抱著頭。「我不該在這裡──我本來不是在這裡的!我應該在……在公園裡面,路西法出現、把你帶走、然後我衝了進去──那團光──」
「你作夢還沒醒啊?」小遠伸手巴他的頭。「什麼路西法、什麼光的?語無倫次也要有個限度。」
阿鋒瞪視著他。「夢結局是不被允許的好嗎?怎麼可以這樣子?」
「根本就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啦,你再鬧的話我要走了,我今天可是難得休假耶。」
阿鋒突然跳了起來,伸手抓住小遠的胳臂。「是真的嗎?你真的在這裡嗎?」
「吭?」
「不要走,拜託,我真的不知道,」阿鋒說道:「如果我知道會變成那樣,我就不會讓你走了。」
小遠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他抓著自己的那隻手。「這是告白?」
「呃──這個嘛……」
「你到底在幹麼啊?」小遠笑了起來。「是作惡夢還是怎麼了?簡直就像個一醒來就哭著找媽媽的小孩一樣。」
「我──我才沒有!」阿鋒連忙放開他的手,但小遠仍在哈哈大笑。
「好啦,球也別打了,我看你這人根本一點運動神經也沒有,」小遠邊笑邊說:「去找個地方吃飯吧,我請客。」
一聽見這話,阿鋒顯得有點恍惚,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喔……好啊,要吃什麼?」
「我記得附近新開了一家店,是賣喝的,不過也有賣主餐,要去嗎?」
「那種店會很貴吧……」阿鋒說。
「我請客,你擔心什麼?」小遠昂首說道,接著便往校門口的方向走,阿鋒隨即跟上。
「那家店叫什麼名字?」阿鋒問道。
「好像叫……」小遠想了一秒:「羽屋。」
「聽起來好像很假日本人的感覺,那是賣轉蛋的吧?」
小遠笑道:「不是,它真的是賣吃的。」
於是倆人比肩往校外走去。
◆
同一時間,一個穿著黑色皮衣皮褲,蓄著黑色長髮的男子正坐在「羽屋」裡,他交疊著修長的雙腿,以一種有點娘的姿態用吸管攪動著玻璃杯中的冰塊。
「有沒有人說你那樣坐看起來很娘?」一個戴著眼鏡的少年朝他問道,少年晃了過來,在他對面的座位上坐下。
「沒有,在魔界不會有人指正別人這點,」黑髮男子說到這兒稍微停頓了一下:「不過在天界也不會,你不喝點什麼嗎?」
「我剛剛點過了。」眼鏡少年說道。「不過,這樣真的好嗎?」
「你別擔心啦,我請客。」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決定給小遠一個新身體的事。」
黑髮男子攪動冰塊的動作停了下來。「不然能怎麼辦?人類不能窺見魔界的面貌,但那白癡二話不說就跳了下來,我只好折衷讓他們這樣了,還是說你許哲人大人有什麼更好的主意?」
「以前不是有個叫但丁的詩人去過你們那裡嗎?還寫了本《神曲》。」
黑髮男子撇了撇嘴。「那本書根本是胡說八道,我所認識的但丁可是個女的,你說的那個只是剛好同名的人吧。」
這時,店員端來了飲料,這店員看來只是個十七、八歲的高中生,他的髮長蓋到了頸背,但他頭上戴著髮箍,看起來還不致於披頭散髮,當他將飲料放在桌上時,阿哲抬頭看了他一眼,顯然認出他是同校的人,但他什麼也沒說,店員同時也認出他來,很快便轉身走開了。
「怎麼了?」黑髮男子問道。
「沒什麼,剛剛那個店員是我們學校的。」阿哲端起熱茶,啜了一口。「你說的那個但丁去過魔界嗎?」
「去過,不過她不是人類,所以沒差。」黑髮男子往後靠在舒適的沙發椅上。「活著的人不能去那裡,這是規定。」
「你規定的?」阿哲一臉好奇。
「當然不是,是我規定的話我何必要遵守?」
「那是誰規定的?」
黑髮男子皺著眉頭,停頓了一、兩秒。「我忘了。」他說。
「不記得是誰規定的卻還要遵守?你也真搞笑。」
「你不能指望我記得每件事好嗎?從我墮天以來,我每天要管理一堆底下的傢伙,還要抽空處理你這種人的召喚,你以為我有時間記得每件事嗎?反正以前是這麼做的,以後也就跟著照做就好啦,誰有空去管當初到底是誰規定這些的?」
阿哲喝了口茶,笑了:「僵化的官僚機制。」
「你說得對,在地獄這地方,所有的制度都僵化了,沒有一件事是推得動的。」黑髮男子灌了口冰塊,咬得喀吱作響。
「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那麼好心。」阿哲說。
「你指什麼?」黑髮男子邊咀嚼邊說,不意間露出尖利的犬齒。
「你沒義務成全他們兩個,不是嗎?我看得出你很喜歡小遠那傢伙。」
「他對我沒那意思,他喜歡年紀比他小的。」黑髮男子說。
「說真的,小遠到底是哪裡來的?我總覺得他不像你那掛的。」
黑髮男子盯著他看了一會,最後決定鬆口:「好吧,告訴你也無妨,他不是你們這個世界的人。」
「這我看也知道。」
「我不是說他死後,他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不屬於你們這裡了,不過,像他那種人,倒是有點難界定他是死是活,他不算真正死過,因為他在你們的定義裡,可能也沒有真正活過。」
「你越講越玄了,所以他原本到底是什麼?妖怪嗎?」
「他是無生物,就像礦物、或是金屬那類的。」
阿哲帶笑地搖搖頭。「無生物不會有靈魂。」
「只要存在得夠久就會有,如果有人希望它有的話。」
「誰?」阿哲抬起眼。「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黑髮男子的唇邊泛起了笑。「那歸在不可言說的那一塊。」
「喔,那就算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黑髮男子揚起眼,視線越過阿哲身後。
「嗯?」阿哲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去,看見阿鋒與一個穿著灰褐色西裝外套的紅髮男子走進店內。
「我先走啦,老闆會把你的飲料記在我帳上的。」
一個聲音隨著空調吹來的風拂過阿哲耳際,當阿哲再回過頭來時,只見對面的座位已不見人影。
阿哲對此笑了笑,接著又轉過頭去,朝阿鋒揚了揚手,而阿鋒登時便看見了他,便領著小遠走上前去。
「阿哲,你也在這裡啊?」阿鋒問:「在等誰嗎?」
「沒有啊,」阿哲望向小遠,佯裝出一副初次見面的樣子:「阿鋒,這你朋友嗎?」
「喔──他是……」
小遠笑了起來:「你好,你就是阿鋒的同學嗎?我叫小遠。」
The End
【異界戀語】
Tag: Short Stories
本站圖文引用、轉載or衍生皆可,惟須註明出處,且未經授權不可用於商業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