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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vre Dream】回首往日舊夢


很快地,白晝即將歸返,
我們不再一同徘徊
於這月光之下。

─拜倫《因此我們不再一同徘徊》─



  他有許多事從未告訴他的人類朋友。

  那天,他帶著維樂麗逃出那艘早已被魔鬼吞噬的惡夢之船,為了救出他的人類朋友,他甘心忍受著白日的炙烤,事實上,他寧可就這麼被燒死算了,但上天並未成全他的願望,與他同樣屬於黑暗子民的維樂麗死了,而他卻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他和他唯一的人類朋友獲救了,卻害死了無辜的維樂麗。

  這是她的選擇,她可以繼續留在有朱利安在的那艘船上,要是她那天沒有跟他們一起逃出來,或許她到現在還能活著,可是──像那樣行屍走肉般地活著,又有何意義可言?維樂麗選擇和他一起逃出來,是因為她相信他,相信他曾為所有同伴立下的那個熾熱夢想,但他很清楚,自己從來就不是他們心目中的那個蒼白之王,維樂麗最後企圖抓住的,是那一小片薄弱無力的餘夢,她相信那個夢,也為了那個夢而死。

  那一天,他的夢醒了。

  獲救當晚,他來到他的人類朋友窗前,向他道別,儘管他這位人類朋友的身心也和他一樣飽受摧殘,但他仍看得出烈夢在他朋友的眼中閃動,不管多少次,他都會試圖奪回他的船,奪回他的夢想,在這世上絕對沒有人可以動搖他的決心。

  對於人類的執著,他不禁苦笑。

  他的人類朋友勸他,不要再回去那艘被惡魔佔據的船,但他心意已決,他已經將自己在世上最重要的朋友給救了出來,現在他必須回去。

  他的朋友無法理解,卻也無法說服他。

  「不論多少次,我都會找出那艘船,將你救出來。」他的朋友說。

  「如果你找得到的話,就來找吧。」他低聲回道,臉上被白晝炙曬的傷痕這時已開始結痂脫落,他將死去的舊皮撕去,露出底下新生的粉紅色皮膚。

  他只想對他的人類朋友說抱歉,抱歉讓他捲入這一切,捲入這場黑暗造物之間的血腥紛爭。

  但他什麼也說不出口。

  他不能告訴他的朋友,為何他不能留下,為何他執意回去。

  他的朋友為他做得已經夠多了,他不應該再讓自己的事困擾他的朋友。

  當夜,他悄然離開,往那艘他曾逃出──但他必須歸返的船──「烈夢號」奔去。

  他確實想過要永遠離開,但當他意識到某件事情開始發生後,他就再也無法狠下心這麼做。

  那夜,是惡夢之夜。

  船上大部份的人類都死了,被發狂的黑夜領主所撕裂、啃食,那不再是他與他的人類朋友夢想中的那艘純潔、美麗的船,而是一艘被魔鬼所侵佔、腐蝕的罪惡之船,她只會有一個目的地,那就是地獄。

  他為那些無辜人類的慘死感到痛心,也為他的朋友珍愛的這艘船竟遭此般污辱而深感憤怒,他無法原諒朱利安,儘管他內心深處仍有一絲對於朱利安的同情,但在他目睹烈夢號淪為血海的那一刻,那份出於身為同類的情誼也就這麼跟著煙消雲散。

  「喬許亞,你來了。」那輕柔的熟悉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轉過頭來,只見朱利安──黑夜王者──血之領主──正站在一堆殘缺不全的屍骸中間,他全身上下散發著濃重的血腥臭味,但血跡全被掩蓋在他黑色的衣著底下,若他唇邊沒有染著鮮血,他看來簡直就像是個理智完全正常的人。

  但他很清楚,朱利安早就瘋了。

  「朱利安,你到底在做什麼?」他說。

  朱利安平靜地望了望四周,那模樣就像是在打量一座剛剛修整好的花園。「你說呢?喬許亞,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你殺了他們……這些──他們全都是無辜的!為什麼──」

  「我為你而做的,親愛的喬許亞,」朱利安柔聲說道。「我知道你會回來,雖然你被那個醜陋的人類……那個連當牲口都不配的傢伙所迷惑,但我知道你還是會選擇這一邊,因為你是屬於黑夜的造物……也屬於掌管黑夜的血之領主……」

  他朝喬許亞伸出一手,上頭滿是血跡,尖利的指甲中還夾帶著人肉碎塊。

  「服從我,喬許亞。」他說,並直視著喬許亞。

  「我……」喬許亞望著他,卻無法將視線移開。

  「別忘了,你屬於我。」

  「我……我不……」喬許亞後退一步,但他自知無法逃離。

  他只能選擇對抗那視線。

  「──喬許亞!別那麼頑固!服從我──我命令你服從我!」朱利安突然大吼。

  喬許亞望著那懾人的雙眼,有那麼一刻,他幾乎要跪下去,但他沒有。

  天知道他為什麼沒有。

  他緊握在身側的雙手慢慢放開,那股力量曾主宰了他,但不知何故,他現在卻突然擺脫了。

  「……我拒絕。」喬許亞一字一句說道。

  忽然,他看見那股力量頓時從朱利安眼中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震驚與困惑,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朱利安露出這種表情,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

  「……服從我,喬許亞,你該服從我的……你別忘了──」

  「不,」喬許亞慢慢地閉上眼睛又睜開,看見朱利安突然在他面前變得好渺小,也好不堪。「該服從蒼白之王的人是你,朱利安。」

  他伸出一手,而朱利安在他作出這動作時突然變得極其惶恐。

  「不!不該是這樣的!喬許亞!你沒有資格──」

  「跪下,朱利安。」喬許亞說,並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湧上全身。

  接著,一個奇異的畫面出現了,他看見朱利安慢慢地在他面前跪了下來,並接過他所伸出的那隻手,顫抖地親吻著,而當朱利安手上和唇上的血污沾到他時,他不禁蹙起眉頭,他只讓朱利安碰了他的手一下,就迅速將手收回來。

  「退下吧,朱利安。」他低聲說道,此刻他心中對朱利安的感受只剩憐憫。

  朱利安緩緩起身,像一縷幽魂般消失在甲板上。

  喬許亞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臟在剛才那一幕上演時跳得有多麼劇烈,一陣暈眩襲來,他連忙抓住身後的船桅才穩住腳步,他沒有想到他竟然有一天能反制朱利安的力量,以往,當他望見朱利安帶有邪惡力量的雙眼時,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跪下臣服,他一直認為自己的力量永遠不可能有超越朱利安的一天,因為和朱利安比起來,他太過年輕,也太過弱小,但他剛剛卻做到了。

  如今這裡的主宰者是他了。

  他轉身奔下甲板,去尋找其他仍在這艘船上的同伴們,他們不用再聽命於殘酷的朱利安了,如果還有其他人類生還的話,他也要將他們救出來。

  那是一場在惡夢中短暫綻放的美夢。

  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事。



  其實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其他人早已不在了──應該說,都過了十三年,他猜也猜得到。

  但當他在那間酒吧裡見到許久不見的那位人類朋友時,他還是忍不住憶起當年在那艘船上的美好時光,若是朱利安沒有出現的話,一切或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他的人類朋友老了很多,但眼中仍然閃著熾熱的神采,他知道在本質上,他的朋友仍和十三年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但對他來說,這十三年來實在改變了他太多太多,儘管他的外表仍與十三年前一樣年輕,但內在卻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的自己。

  「艾伯納,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奪回烈夢號嗎?」他向他的人類朋友問道。

  「當然,反正我除了這身老骨頭之外也沒什麼好損失的了!」

  他淺淺地笑了,但內心卻對他的朋友深感愧疚。

  這十三年來,艾伯納真的如他所說,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烈夢號,也沒有放棄過他,他原先以為,或許過了這麼多年,艾伯納會找到一個好女人,和她一起生活,也許生幾個小艾伯納,他原本一直衷心期望艾伯納能忘了他,將烈夢號的事從此拋諸腦後,但他卻沒有這麼做。

  他知道自己不值得艾伯納如此執著。

  那天,他帶著艾伯納回到烈夢號上,這些年來,烈夢號未經修繕,早已殘破不堪,就這麼淒涼地被藏匿在荒林之中,他知道艾伯納見到她現在的模樣會非常不捨,但他非將他帶來不可,如果沒有艾伯納,他無法再次對抗朱利安,十三年前他差點成功過,如今他不能再容許自己搞砸這一切。

  他有絕不能失敗的理由。

  「辛西亞懷孕了,」他說。「是我的孩子。」

  「你說你……」艾伯納似乎相當震驚。「你不是說過你們這一族人要有鮮血飢渴才會……莫非你們一起殺了誰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喬許亞舔舔乾澀的嘴唇,思量著要怎麼說才會顯得更有說服力。「她和我一樣,自從有了藥劑之後就沒有再喝人血了,後來……我們之間也產生了那種……和人類男女之間類似的情感,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懷孕的,現在朱利安和酸比利他們還不知道這件事,如果被他們發現了,辛西亞很可能會死,但我不要那樣,我希望那孩子能活下來,那或許是……或許那孩子會是我們這一族最後的希望。」

  艾伯納聽得專注,但喬許亞不確定他相信多少。

  「我明白了,我會幫你的,喬許亞,走吧,我們一起去幹掉朱利安那雜碎!」

  聽到這話,喬許亞頓時鬆了口氣,但也為自己再次利用艾伯納的忠誠感到羞愧。

  他告訴艾伯納的話,並不完全是事實。

  但他很清楚,他最多也只能吐露到這個程度了。



  他趴在床沿,雙手因為被銬住而血跡斑斑,朱利安暫時還沒打算為他解開手銬,若他想掙脫的話只得將手部的骨頭折斷,他以前也這麼作過,只是那會非常非常痛,雖然他天生就擁有再生能力極強的體質,但眼下他還不打算這麼作。
  他必須多保留一點體力,而那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

  朱利安在他身後拉過一把椅子並坐了下來,皮鞭在他雙手間繃緊著。

  「你不能那樣對我,親愛的喬許亞,」他說,「你不能命令我服從你。」

  「但你至少對我下跪過一次。」喬許亞低聲說道。

  「住口!」朱利安吼道,將皮鞭猛力甩在地上,發出極嚇人的聲響,喬許亞過了一兩秒才意識到那記沒有打在他身上,不禁暗暗鬆了口氣。

  突然,喬許亞感到背上的鞭痕被某種尖利的東西用力抓刺,他忍不住叫了出來,但他的喉嚨又被人從後方一把掐住,他頓時呼吸一緊,接著聽見朱利安在他耳邊低語:「你很得意吧?那次的成功讓你忘了你是什麼身份了……是嗎?你自認為可以支配我、讓我臣服於你,但現在呢?可憐的喬許亞……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你仍然不能脫離我的掌控,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你還是我的奴隸,若我叫你現在獻血,和我訂立契約,你再怎麼不願意也還是得做,還有這些傷痕……」說到這兒時,他再次用指甲刷過喬許亞背上的那些鞭痕,幾乎要刮下一片肉來,喬許亞痛得幾乎流出眼淚,但他叫不出來。「我知道,它們明天一早就會完全痊癒了,那是你我都擁有的能力……或許你在這方面的能力比我更強,因為你年輕、又強壯……我只可惜這些傷不能永遠烙印在你身上,那樣的話你就不會太快忘記這些事……也不會企圖想反抗我。」

  他說罷將喬許亞使力甩開,差點害他撞到床柱,喬許亞趴在地上,咳嗽了好一會兒才有辦法開口說話。

  「……我無意反抗你,朱利安,」喬許亞啞聲說道。「我只是想試著與你和平共處,我們這一族的子民們不應該是這種支配與服從的關係,難道我們不能試著別再傷害彼此,也別再殺害人類嗎?」

  朱利安站在那兒,一臉茫然地望著他。「你瞧你自己說的這是什麼話?和平共處?這是牲口們的思想,為什麼像我們這樣高貴的黑夜造物需要和牲口和平共處?他們出生的意義就是成為我們的食物,而我們生來就是為了要吃他們,你在牲口之中生活得太久,腦袋都糊塗了!」

  「腦袋糊塗的人是你,」喬許亞回道。「像這樣在長久的生命中不斷殺戮,放任血腥飢渴支配自己,這麼多年來你得到了什麼?你只不過是一具空殼啊!朱利安!在你這副軀體中根本沒有任何思想與情感,你自認是高貴的種族,但你遠比任何生物都還要低等可悲!」

  喬許亞低下頭,緊閉雙眼,等待著即將甩在他身上的那一記鞭擊,但等了許久,卻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睜開眼睛,慢慢轉過頭來,只見朱利安仍靜靜地站在原處,但眼神卻似乎飄離到很遠的地方。

  「酸比利,」過了一會兒他說:「替他解鎖。」

  「是。」酸比利不知何時從一旁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用他髒污的手指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揀出一支替喬許亞解開手銬。「還有什麼事要吩咐嗎?」他問,因為通常這表示還有新的懲罰要為喬許亞準備。

  「沒事了,你可以退下了。」

  「咦?」酸比利似乎有點驚訝。「可是,平常不是都……」

  「我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朱利安斷然回道。

  「噢,是啦,知道了。」酸比利見朱利安似乎發怒了,連忙溜出門外。

  喬許亞仍跪坐在地上,撫著發疼滲血的手腕,而朱利安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坐回椅子裡,將皮鞭擱在一旁的桌几上。

  喬許亞一點也不明白朱利安今天為什麼那麼乾脆就罷手,也不知道為何他要像那樣坐在房裡,平常他只要折磨夠了,就會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但這次他卻一反常態,選擇留在這裡,喬許亞不清楚他有什麼意圖,不過他也無力去猜測,他緩緩從地上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走到房間另一頭去拿他的襯衫。

  「你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了。」朱利安突然說道。

  「什麼?」喬許亞才剛套上襯衫,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問句嚇了一跳。

  朱利安從椅子裡起身,像一隻黑豹般優雅地穿越房間,走到他身旁,但他的眼神始終迷濛,像是極為困惑,又像是正出神地望著遠方。

  喬許亞疑惑地看著他,完全不知道他想做什麼,突然,朱利安冷不防地掐住他的下腹,指甲深深地陷入喬許亞的肉裡,痛得他彎下腰去。

  「是這裡嗎?喬許亞,你在這裡藏了什麼嗎?」

  「朱利安!不……快住手……」喬許亞哀鳴著,他想拉開朱利安掐住他的那隻手,但朱利安另一手很快地抵住他的喉嚨,將他壓在牆上,令他完全失去抵抗能力。

  「這是什麼?快告訴我這裡頭是什麼!喬許亞!」朱利安吼道,口沫噴在喬許亞的臉上。

  「不──求求你住手……朱利安──你會弄死它的,求你別……」

  「我感覺得到,這裡是它的頭骨嗎?還是心臟?快說!你藏了這東西多久了?否則我現在就掐死它!」

  淚水從喬許亞眼中湧了出來。「四個半月……我發誓……不會更久了,我求你……朱利安,別殺死它……它是──」
  朱利安沒等他說完,便猛然將他甩在地上,喬許亞掙扎著撐起身子,俯身咳著,一手仍小心翼翼地護著腹部。

  「我很訝異你能留著那東西那麼久,」朱利安說。「我應該多鞭打你幾次,將那東西打掉才是。」

  「……如果你殺了它,那麼我也會死,」喬許亞虛弱地笑了。「你還不想失去我,不是嗎?」

  朱利安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向陰影處。

  「我不冀望……在你那副空洞的軀殼裡還能保有任何……對他人的愛,」喬許亞說。「我也不冀望你能愛這孩子……儘管它的確是出自於你的血脈,當你對我那麼做的時候,你大概沒有想到……除了毀滅、吞噬一切的力量之外,你也有創造生命的能力……」

  「住口,喬許亞,我命令你住口。」

  喬許亞抬眼望著他。「朱利安,你在害怕嗎?」

  「害怕?」朱利安冷冷笑道。「難道我會害怕一個毫無反抗能力的胎兒?我大可以現在就捏死它。」

  「但你沒那麼做,因為你怕失去我。」

  「喬許亞!」朱利安吼道。「你別太自視甚高了,你不過是個血奴!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找到其他人來代替!」

  「你能嗎?」喬許亞的嘴角勉力地牽出一道笑容。「沒有我的話,你還能找到比我更純淨、更美味的血嗎?更何況,你能去找誰?酸比利嗎?算了吧,那種敗類你根本看不上眼,至於辛西亞他們,或許會聽你的話,願意作你的血奴,但那只是因為他們懼怕你,我以前也嘗過血的滋味啊,朱利安,恐懼的氣味不能使血變得更香醇,你活了那麼久,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個道理,我對你來說是千百年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個最佳人選,沒有我之後,你再也不可能嘗得到跟我一樣的鮮血了。」

  朱利安陰沉地看著他,好一會兒後才開口道:「很好,既然你對你自己那麼有自信的話,那現在就對我獻出鮮血吧。」

  喬許亞垂下頭去,閉上眼睛。

  朱利安一把拉起他的手腕,而手銬造成的傷痕已經癒合,他露出尖牙,張口往喬許亞的腕部一咬,一道鮮血噴濺出來,像新鮮瓜果遭到擠壓後所流出的汁液,喬許亞呻吟一聲,幾乎昏厥,但朱利安仍緊抓著他的手腕吸吮著,不讓他倒下去,喬許亞只能用另一手撐著地面,努力保持神智清醒,儘管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正在流失。

  過了幾乎像有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朱利安才終於放開他的手,他的雙頰因吸了血而變得紅潤,而相反地,喬許亞原就蒼白的膚色此刻變得更加慘白,他無力地倒在朱利安腳邊,像一堆殘破不堪的抹布。

  朱利安仔細地舔舐著唇邊和指間殘餘的鮮血,然後說道:「誠如你所說的,親愛的喬許亞,你的血的確是我所嘗過最美味的極品,但也正因如此,你的血只能屬於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你唯一能餵養的人只有我,我不會讓你有任何機會去餵養你身體裡那個該死的東西,等它一出生,我就折斷它的頸子。」

  他說罷便像一道風般走了出去,留下赤裸的喬許亞趴在地毯上,獻血過後,他總是要等上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爬起來,他蜷縮在那兒,雙手護著毫無防備的腹部,感覺到裡頭仍有生命在活動著,他不禁嘆了口氣,然後慢慢地閉上眼睛。

  他想起艾伯納,想到那夜他是如何請求他不要離開,不要回到有朱利安在的烈夢號上,他忍不住要想,若那夜他向艾伯納吐露一切,情況是否會有所不同?

  不會的。

  什麼也不會改變。

  若他那夜留下,情況只會變得更糟,那戶收留他們的人家會發現他根本不是人類,甚至可能發現他身體的異狀,他一聽說他們要請醫生前來替他們診治,嚇得巴不能立刻就逃走,但白天他太過虛弱,只能等到入夜才能離開,所幸他的身體狀況沒有被艾伯納或其他人察知,他不敢想像艾伯納知道這件事後會如何看他,也不願讓他得知朱利安除了以他的血為食之外,還奪走了他許多東西。

  但他內心深處始終有個聲音,告訴他,艾伯納不會為此介意,他仍然會視他為摯友,也絕不會棄他而去。

  那聲音有無數次幾乎使他動搖,每一次艾伯納對他所付出的關懷,總是會令他忍不住想永遠依賴下去,他很清楚,在那份友情之下,艾伯納會完全對他無私地包容,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放任自己去利用艾伯納的這份善良。

  也許身為黑暗子民的他,天生就是會去利用人類的這份純真。

  但他明白,艾伯納若真的知道了,他會替他多麼難過,又會為此事多麼痛苦,他是那種會將朋友受到的傷痛全攬在自己身上的人,而發生在喬許亞身上的事,絕對不會是他承受得起的,只因那遠遠超越了人類所能理解的範圍。

  他若將這件事告訴艾伯納又有何用?不過是再次證明自己的軟弱罷了,艾伯納或許會接納他,或許會願意與他一起遠走高飛,但那些仍留在這裡的同伴們又該怎麼辦?他不能丟下他們,讓他們繼續受到朱利安的控制,所以他只能回來,即使他仍然不能反制朱利安也罷,至少他在他們身邊,而他們會知道他沒有丟下他們。

  他蜷起身子,雙手覆在腹部上,他希望這孩子能撐下去,儘管他從未替它作出一個正確的選擇。



  他們沒有突襲成功。

  朱利安逮住了艾伯納,並以此作為要脅,讓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聽憑朱利安指使,待在烈日之下。

  「我可以立刻殺了這個人類。」朱利安說。

  「如果你殺了他,我們之間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他說,他不確定艾伯納是否聽得出這話的弦外之意,但他眼下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這話似乎令朱利安有所遲疑,但即使他真有在意過這句話,那也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他待在那扇透著日光的窗下,心知朱利安是真心想殺死艾伯納,殺死這個他在世上唯一真正在乎過的人類朋友。

  那是否出於嫉妒?他不確定,在朱利安空洞的內心裡,是否還存留著這種情感?這十三年來他從未確定過。

  如果他有,那麼他又是否下得了手殺死朱利安?

  他微微咬著因日曬而乾裂滲血的嘴唇,可能的話,他還是不想對朱利安動手。

  他暗自咒罵自己。

  他又再一次地利用了艾伯納的善良,艾伯納當然會為了他挺身對抗朱利安,但區區一個人類根本沒有足以打敗朱利安的能力,更別說這十三年來,艾伯納早已不如往日年輕,他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捲進來,這無異是自殺之舉。

  那麼他到底在期望什麼?難道他指望艾伯納能一槍打死朱利安嗎?

  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望著朱利安與艾伯納,思緒無比混亂,只因這兩人在他心中所佔的份量都太過重要。

  但此刻他只能選擇作正確的事。

  頭上的烈日仍舊炙熱,但他知道現在已近傍晚,黑夜很快便會降臨。

  他注視著朱利安。

  一命抵一命,朱利安。

  這念頭盤踞在他心頭,並且逐漸強烈。



  他再三叮囑過辛西亞,要是孩子陷入了難產,無法順利出生,就剖開他的肚子,將孩子取出來。

  起先,辛西亞不願答應這件事,儘管他已向她徹底解釋過,下刀的部位不會危及他體內的重要器官,而且他天生的恢復能力能很快治癒刀傷,這遠比自然生產安全,除了因為他的身體構造不是天生用來做這件事之外,也是因為他們這一族的孩子出生時,很有可能會直接撕裂他體內的器官,若不儘快完成生產過程,情況可能會非常危險。

  最後,辛西亞告訴他,只有在情況真的發展到那個程度的時候,她才會對他動刀,這雖不是個確切的承諾,但他對此已十分感激了。

  陣痛在午夜開始,在那之前,辛西亞早已隨侍在側,船上的同伴們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他也不願讓其他人目睹這過程,當晚,留在他房裡的只有辛西亞,她是最早察覺到他身體有異的其中一個同伴,也是對此最關心的人。

  「我父親在我出生的那年過世,」當她得知此事時,她是這麼說的:「他的情況跟你一模一樣,喬許亞。」

  儘管他一直以為他們這一族的人在分娩後的存活率很低,但辛西亞告訴他,還是有不少人存活下來,因為她並不是她父親的第一個孩子。

  在整個過程裡,辛西亞相當冷靜,她有條不紊地準備好一切:熱水、乾淨的布、用火和酒精消毒過的刀具,事後她告訴喬許亞,其實當時她腦中完全一片空白,她從未替任何人作過這種事,當事情發生時,她只是遵循著喬許亞先前反覆教過她的流程去做,她自己也沒有想到她會將那些步驟都記得如此徹底。

  幾個小時當中,喬許亞很少叫喊,因為那只會浪費更多體力,他在嘴裡咬著一塊布條,阻絕了大部份的呻吟,但體內不斷收縮推擠的痛楚仍使他不時發出幾聲低吼,他扭著床單,幾乎將它們撕成碎條,最後,在一聲嘆息過後,他高聳的腹部不再緊繃,而那一直寄宿在他體內的生命也終於滑進這個世界裡。

  他全身虛脫地躺在床上,當他將口中的布條拿出來時,才發現上頭染著用力過猛所咬出的血漬,而他的齒間此時也透著濃濃的鐵銹味。

  他幾乎無力起身,只能勉強抬起頭來,朝辛西亞問道:「孩子呢?」

  然後他看見辛西亞眼中透著淚水,正惶然無措地望著他。

  「……怎麼了?辛西亞?」他問。

  「喬許亞……對不起,我盡力了……可是──」

  「到底怎麼了?辛西亞!你快說啊!」他奮力撐起身子,聽見不祥的警訊在心頭敲響。

  辛西亞緊閉眼睛,用力搖著頭,淚水也從她的頰上滑落。

  「是死胎,喬許亞,孩子一出生就已經……沒有呼吸了。」

  「──不可能!」他啞聲叫道:「把孩子給我!那怎麼可能──那孩子不可能會死的!我明明──」

  辛西亞抱著嬰兒走近他,讓他看見她懷中已無一絲氣息,全身呈醬紫色的死嬰。「我試過了,我怎麼按摩他的肺部都沒有用,他在出生之前就已經沒有呼吸了,現在不管做什麼都……都來不及了。」

  「不會來不及的!他一定還有救!快……把孩子給我!我再幫他急救一次──這次一定……」

  「喬許亞!」她突然喝斥道。「我求你不要再這樣了好嗎?不管你再怎麼做──孩子都不會醒來了,你可不可以──你接受事實好嗎!」

  聽見她這麼說,喬許亞先是一怔,隨後整個人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妳是說……他死了?這個在我體內懷了好幾個月的……原本還活生生的生命,現在……」

  她閉上眼,沉痛地點了點頭。

  他愣愣地望著她一兩秒,然後垂下雙眼,低頭望著充滿皺折的床單,像座雕像般一動也不動。

  「……喬許亞?」

  「辛西亞……可以將孩子留給我一會兒嗎?我還是……我想我至少得抱抱他。」

  「但孩子已經……」

  「我知道,」他抬起頭來,聲音中透著哽咽。「我會……我想我晚一點會找個地方埋葬他,但現在……你能不能答應我,讓我和這孩子獨處一下?」

  她遲疑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將懷中以乾淨毛布包裹的嬰兒交到他手上,而儘管嬰兒早已死去,他接過手的動作卻仍舊輕柔,彷彿怕傷到孩子一般。

  她抹掉眼淚,說道:「那……我先替你換掉這些髒掉的毛巾,你有其他需要的話就叫我一聲,我就在隔壁房間。」

  「謝謝你,辛西亞。」

  她搖搖頭。「我根本什麼忙也沒幫上。」

  「不,你做得很好,只是這孩子他……」他垂眸望向懷中的嬰孩。「他不夠幸運,沒能擁有一個足以餵養他、讓他活下去的母親。」

  「喬許亞……」

  「辛西亞,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一個小時後再回來嗎?另外……我還需要一個挖墳的人手,你能不能……」

  「沒問題,」她很快接口,不讓眼淚再度掉下來。「我會去問問看有誰可以幫忙。」

  她說罷便很快抱著一堆毛巾走了出去,不讓喬許亞有機會再次開口向她道謝,當她走出房間並帶上門時,卻忽然在走道上撞見一個令人不快的身影。

  「酸比利,你在這裡做什麼?」她警戒地望著面前的男人。

  酸比利摳了摳髒污的指甲,那身平整的總管制服穿在他身上顯得極不相稱。「我主子要我來看看情況,那傢伙生了吧?」

  「哼……要是朱利安那麼關心他的孩子,他何不自己過來?」她繞過他身邊,往走道另一頭走去。

  「等等,我得將裡頭那東西交給朱利安,」他叫住她。「他說要親手殺了那小怪物。」

  她轉過頭來,忿忿地瞪視著他。「你回去告訴他,他不用費這個心了,那是個死胎,這就是你們要的,現在你們滿意了吧?」

  「死胎……?你是說……」酸比利看來有點驚訝。

  「都是朱利安害的……那個敗類──他明知喬許亞的身體狀況,還硬逼他獻血……雖然我早知他是個殘酷的人,但我真沒想到他會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

  「是我的話,我也一樣會那麼做,」酸比利說。「再怎麼說嘛,男人懷孕生子這種事都太不正常了,那東西死了也好,我可沒法想像一個大男人像個娘兒們似地成天帶小孩,光想就叫人渾身不舒服。」

  辛西亞用力將手中一團毛巾扔向他,正中他的臉部。「你沒資格這樣說他!下賤的東西!」

  他手忙腳亂地將臉上的毛巾抓下來,並一臉嫌惡地看著上頭的血污。「老天!這什麼!」

  辛西亞露出冷笑。「那是胎血,你不是很想學朱利安那樣喝血嗎?何不將那上頭的血漬都舔乾淨?」

  「呸!你這女人!竟敢對我丟這種東西──該死!沾這東西會有霉運的!」他立刻將那團毛巾往地上一甩,滿臉厭惡地叫道。

  辛西亞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隨後便轉身走開了。



  在那之後,喬許亞看來似乎和以前沒什麼不同,他不知去哪兒弄來了一些器材,在烈夢號上作了個製作藥劑的設備,據他所說,是因為剩餘的藥劑已經不夠了,再這樣下去,同伴們又會陷入鮮紅飢渴之中,他必須為大家及早作好準備,並教導他們如何製作這種藥劑。

  大部份那些願意追隨喬許亞的人,也都很樂意學習這種技術,辛西亞也是其中之一,她學得很快,喬許亞曾說過她很聰明,對這些事也很有天份,辛西亞過去從不知道自己擅長這些化學與醫學方面的事,自從遇到喬許亞之後,她突然覺得以前的自己就像是行屍走肉一般,只懂得剝奪人們的生命,跟隨本能的鮮紅飢渴,她從沒想過自己也能為某件事情如此專注,如此充滿興趣,在她看來,喬許亞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他身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卻擁有人類那種對生命的熱愛,而他的這份熱忱也總是能感染身邊的許多人(儘管不是全部),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成為像喬許亞那樣的人,她只能盡量地待在他身邊,學習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並試圖讓自己更接近他的精神一點點。

  在喬許亞失去他的兒子之後,她曾一度相當擔心,要是喬許亞就此被擊倒該怎麼辦?在那孩子出生時,她也在現場,她可以感受得到喬許亞對此多麼悲痛,儘管那孩子與她毫無瓜葛,但總也是他們這一族的血脈,就算是現在想起來,她都幾乎覺得那股悲傷隨時可能將她壓垮,就更別說是喬許亞自己了,她很清楚他對這個孩子傾注了多少希望,又耗費了多少心神在保護這個孩子,但最後一切還是白費了,辛西亞知道,若同樣的情況發生在她身上,她肯定會就此崩潰,她根本無法想像喬許亞該如何面對這件事。

  然而,她擔心的事沒有發生,喬許亞仍然為同伴們盡心盡力,彷彿那事從未發生過,好幾次她差點以為喬許亞是不是突然撞到頭,對此完全失去記憶,但不久後她便慢慢發現,其實他只是試圖讓自己不要有餘裕去想到那件事,只要他能繼續忙別的事情,那麼就能將傷痛暫時遺忘,那只是強裝出來的堅強,不是他真心想如此。

  她清楚記得當那嬰兒下葬時,喬許亞臉上的表情,在他單獨與死去的孩子共處的那一個多小時裡,他的淚水肯定沒有止息過,因為他那雙原本明亮又深邃的眼睛變得既黯淡又紅腫,她知道如果再多留給他一點時間,他肯定還會哭上很久很久,只是當旁人在場時,他不願顯出這種無助的模樣。

  即使是在她的面前,他也不願意這麼做。

  偶爾,辛西亞會為此有些失望,因為這表示對喬許亞來說,她永遠都只是一個聽話的學生,在知識的世界裡他最寵愛的人是她,但一跳脫那個世界之後,她就什麼也不是了。

  喬許亞的心裡有別的人,在他的感情世界裡,沒有她能容得下的位置。

  這是她許久以前就已經知道的事。



  他急急忙忙地穿過走道,躲回自己的房裡,當他一關上門,便立刻脫下背心,將它隨手扔在一旁的躺椅上,並衝到鏡前,只見自己的襯衫上頭不知何時早已染滿淡紅色的污漬,有點像是稀釋過的紅墨水,但又像淡淡的血漬,他嘖了一聲,顯而易見,這件白襯衫徹底報銷了,他解開濕黏的釦子,將領子敞開,用他稍早用來盥洗的毛巾擦拭自己胸口上半乾的污漬。

  這時,房門突然被打開,將他嚇了一跳,他轉過頭來,看見朱利安像一道陰影那樣盤踞在門口,而當他將門帶上時,也毫不令人意外地順手上了鎖。

  喬許亞連忙將襯衫拉攏,說道:「怎麼?你又要我獻血了嗎?」

  朱利安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環顧四周,似乎在嗅著什麼。

  「有血的氣味。」他說。

  「昨晚你也在這兒要我獻過血,別忘了。」

  這時,朱利安茫然的視線突然變得銳利起來。「那不是昨晚的血味,喬許亞,如果是昨晚留下來的,我會知道。」他走向喬許亞,像一隻肉食動物正在打量眼前的獵物。「這氣味還很新,而且是從你身上散發出來的。」

  喬許亞仍然緊攏領口,側著身子不讓他看見自己胸前的淡色污漬。

  「我親愛的喬許亞,」朱利安突然露齒一笑,顯現出尖利的犬牙「你又藏了什麼事不讓我知道了?」

  「我沒──」

  忽然,朱利安用力扯住他的手腕,將他往旁邊一扭,痛得喬許亞立刻叫出聲來,原本拉緊的領子也毫無防備地敞開。

  「噢……原來是這樣,」朱利安望著喬許亞裸露的胸膛,若有所思地低喃著。「真是沒有想到啊……」

  他伸出一手撫摸喬許亞的胸口,喬許亞立刻往後一縮,並用另一手擋開他。

  「……鬧夠了吧?朱利安,請你立刻出去。」

  「你想反抗我?你確定你真要這麼做?」

  「我……我沒這麼想,我只是──」

  喬許亞抬起眼來,而那雙森然的眼睛再次攫住了他,有那麼一刻,他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般動彈不得。

  朱利安慢慢放開抓住他的那隻手,然後命令道。「脫下衣服,喬許亞。」

  「朱利安……我求你,別──」

  「脫下它,我命令你這麼做。」

  喬許亞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才將襯衫脫下來,任它滑落在地上。

  「這才乖嘛……好孩子。」朱利安低聲說道,並伸手輕觸喬許亞的胸部,此時那裡就像少女初發育的胸脯般微微隆起,柔軟地不像男性該有的模樣,朱利安輕輕笑了起來,然後忽地用力一捏,令喬許亞痛得呻吟起來,而同時朱利安的指間也滲出了一道淡紅色的液體。

  「理智上知道那孩子死了,但這裡還不知道……是嗎?」朱利安說道。

  「夠了……你羞辱我也該羞辱夠了吧!」喬許亞紅著眼瞪視他。「請你放手,你要我獻血還是怎麼樣都可以,但你沒有資格這樣對我。」

  「我愛怎麼樣對你,就怎麼樣對你,還是你要像之前那樣,用眼神逼退我?逼我對你下跪?」

  「……你明知道現在的我根本做不到那種事,」喬許亞說,「我為你做的夠多了,難道你就不能讓我保有一點僅剩的尊嚴嗎?」

  「不能,如果你還有那種東西的話,我就將它全部奪走。」朱利安冷冷說道,並更用力地收緊手指,令喬許亞發出更不堪的哀鳴,他縮起身子,雙手扯著朱利安的袖子,但朱利安仍不願鬆手。

  「拜託……拜託你別這樣……我求你……」

  好一會兒,朱利安才鬆開手,此時他的手上滿是濃稠的淡紅色液體,他嗅了嗅手掌,然後慢慢地舔舐起來。

  喬許亞無力地跪坐在地上,蜷曲著身子。

  「我說過,」朱利安低眼看著他。「你的一切都屬於我,你只能餵養我一個人。」

  「……我拒絕。」喬許亞垂著頭。

  「你不能拒絕我,」朱利安前傾上身,一手抬起喬許亞的臉。「你沒有那種權力。」

  「你的貪婪難道沒有止境嗎?」喬許亞望著他。「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就連那孩子都沒能留下來,我的一切早就都給了你,你到底還要在我身上剝奪多少東西才甘心?」

  「你有多少,就給我多少。」朱利安低聲答道,然後低下頭,埋進他懷裡,將嘴依附在那柔軟小巧的胸脯上。

  「──朱利安!不……別這麼做──不……」喬許亞掙扎起來,並試圖將他推開,但朱利安牢牢地抱著他,不讓他掙脫,同時不斷地在他胸前吸吮著,最後喬許亞再也無力反抗,他躺在地毯上,任那彷彿永不滿足的惡魔壓在他胸口,許久許久,朱利安才放開他,緩緩從他身上起身,而喬許亞的胸膛此刻早已被淡紅色的血汁所浸濕。

  「你哭了啊……可憐的喬許亞。」朱利安說,並伸手撫過喬許亞濕透的臉頰。

  「那根本……那原該是餵養他的……你怎能……」他說著舉起雙臂,覆住了眼,無聲地哭了起來。

  「他死了,所以你理所當然該餵養我呀……」朱利安說。「現在沒有人可以奪走你了,就算只是個嬰孩,我也絕不容許他擋在我們之間。」

  喬許亞輕輕搖頭,不願再說一字半句。

  朱利安最後一次舔舐過他的胸膛,然後站起身來,一如他進來那樣走了出去。



  他最後記得的一幕,是朱利安挖出自己的眼睛,跪在他面前請求饒恕。

  如果朱利安真的懂什麼叫「饒恕」的話。

  接下來,他只看見眼前一片血紅,鮮紅飢渴支配了他的心智,剩下的事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喬許亞,你不會想吃那個的。」一個聲音說道。

  他從朱利安的屍體上抬起眼來,看見艾伯納‧馬許站在他面前,身上負著傷,一手舉著那向來能阻絕鮮紅飢渴的藥劑,似乎想將那遞給他。

  有那麼一刻,他考慮著是否要將眼前這個人類的手給折斷,他可以讓他失去行動能力,然後掩住他的口鼻,咬開他的頸子,將臉埋在溫熱的血液裡,讓他慢慢在自己懷中窒息失血死去,光想到那一幕,他就感到全身湧上一股迫切的興奮,他知道他想要這麼做,也知道他絕對會非常、非常地享受其中,他可以挑選上千種方式,盡可能讓這個人類斷氣的時候拖延得久一些,他可以撕裂他的肉,舔舐那香醇的鮮血,他可以……

  然後他慢慢地平靜下來,接過艾伯納手中的藥劑,將它一飲而盡。

  鮮紅飢渴幾乎是在一瞬間便立即消失,理性的那一面又回來了,它遠遠地將獸性的那一部份拋在後頭,那份本能僅只在他腦海閃過一絲哀鳴,隨後便消失地無影無蹤,彷彿它從一開始就不曾存在過。

  他望著他的人類朋友,靜靜地笑了。

  而艾伯納也笑了,那笑容如此真摰,比他生平所見過的任何事物都還要美麗。



  「那,喬許亞,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當他們步出烈夢號後,艾伯納如此問道。

  「這個嘛……」喬許亞思索著,朱利安已經死了,支配他們一族的血之領主已不在這世上了,忽然失去了這麼一個巨大的威脅,竟不知怎地讓他有些無措。

  「喂、喂,你可要振作點哪,」艾伯納朝他的肩膀大手一拍。「你可是都要當父親的人了,嘖,雖說我當年是不怎麼喜歡辛西亞那女人,不過既然是你的選擇,我想她應該是個好女人吧,至少她長得確實挺不賴的……說實在的,我真沒想到你被朱利安軟禁的這些年來,還能跟辛西亞那女人……噯!算了,我這老糊塗又亂說話了,你別放在心上啊,喬許亞。」

  喬許亞無奈地笑了笑。「我明白,艾伯納。」

  「喔,那就好,你也知道我這人講話就是這樣……都這麼多年了,改也改不了──」艾伯納摸了摸他的酒糟鼻,嘆了口氣。「唉,不成,這可不成。」

  「怎麼了?」喬許亞眨了眨眼。

  艾伯納停下腳步,站在沐於星光之下的樹林中。「過了這麼多年,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結果卻盡說些蠢話,喬許亞,你是我這輩子最記掛的一個朋友,我在心底想過不只幾千幾百次了,等我有朝一日能見到你,我有好多話想對你說,可是現在終於見到你了,我卻連個屁也吭不出聲。」

  喬許亞望著他,淺淺地笑了。「其實我也一樣,我總想著如果我們能再重逢,我該跟你說什麼,但我現在也是腦中一片空白,我很高興,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真的嗎?你也是這樣?你不會是誆我吧?」

  「真的,我沒必要誆你,艾伯納,從剛剛開始我就一直想著應該對你說些什麼,但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你看,我的手心現在還在冒汗。」

  他攤開蒼白的手,上頭透著汗漬,艾伯納看到他的手後,頓時鬆了口氣。

  「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冒冒失失地像個傻子,原來我們都一樣。」

  他們在星空下相視而笑,過了一會兒喬許亞說:「艾伯納,若你願意的話,要不要明天一早再回去?你身上的傷……我有點擔心。」

  艾伯納搖搖頭。「不用啦,你不是都替我包紮好了嗎?反正也不是什麼嚴重到要死要活的傷,比這更糟糕的狀況我以前在海上遇過好幾次哩!更何況,我可是一聲沒吭就跟你跑來的,要是再不回去,我家那個囉囉嗦嗦的老廚娘會唸我的。」

  聽到這話,喬許亞起先有些不解,但很快便領會這話的弦外之音。「原來如此,因為你沒提,我還以為你一直都獨居哪,既然你身邊有人,我就放心了。」

  「噯……真是的,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她──別鬧了!都這把年紀了,人家會把我們當笑話看的!嘿!你那是什麼表情?你在取笑我!喬許亞!」

  「不、不,我絕對沒有取笑你的意思,我只是……」喬許亞收起微笑,望著艾伯納的那雙眼中似乎透著某種思緒。「我只是在想……艾伯納,如果你有兒女的話,你一定會是個很好的父親。」

  「噯!你胡說什麼啊?我這副長相才沒有女人想為我生孩子,何況我都這把歲數了,早就不抱那種期望啦,倒是你,你現在有老婆也有小孩了,都已經是個要當人家父親的人,竟然對我這個光棍說這什麼蠢話,要不是我認識你,我可還真以為你是故意要嘲笑我哪!」

  「我從沒那麼想,」喬許亞連忙說道。「我……我只是突然覺得──」說到這裡時他搖了搖頭。「算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忘了我的話吧。」

  艾伯納望著他一會兒,然後說道:「喬許亞,你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有的話你可要說啊,我不許你有事放在心裡瞞著我。」

  「沒有,真的沒有,」喬許亞勉力擠出一個笑容。「艾伯納,你覺得……我能夠成為一個好父親嗎?」

  「那當然啊,如果像你這麼好的人都當不成好父親了,那全天下大概也沒有誰能當了吧。」

  喬許亞靠在一棵樹旁,將臉藏進陰影裡。「你太看得起我了,艾伯納,我作過錯誤的選擇──我害死過……一個嬰兒啊。」

  「那不是你的錯,喬許亞,」艾伯納說道。「當初你讓朱利安那個傢伙上船的時候,你怎麼可能料得到他會跑去抓個黑奴嬰兒,在你面前那樣羞辱你,我知道你對那件事很自責,可是那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你不該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那樣你會被壓垮的。」

  喬許亞抬眼望他,即使在陰影之中,艾伯納也看得見那雙晶亮的明眸正注視著自己,而那之中彷彿滿溢著千言萬語。

  但喬許亞沒有說話,只是從陰影中走了出來,雙手環住他的肩膀,靠在他懷中。

  艾伯納起先一愣,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也回摟喬許亞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們分開,他覺得喬許亞的眼裡好像泛著一點什麼,但他強迫自己不要去在意。

  「艾伯納,要是我們能更早一點認識就好了,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如果我能跟你一樣身為人類的話……」

  「別傻了,」艾伯納笑道。「如果你是人類,你根本活不到和我見面,我們也就不會成為朋友了啊。」

  喬許亞緊抿著唇,然後對自己搖了搖頭。「你說得對,我真傻。」他說著也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在艾伯納眼中看來,竟有些令人心疼。

  「你不傻,你只是……唔,該怎麼說哪,有點瘋吧。」艾伯納說。

  「你也是啊,艾伯納。」喬許亞回道。

  「那……」艾伯納搔了搔多疣的臉。「我走啦,你自己好好保重,下次再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儘管說,只要我還活著,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我會的,你也要好好保重。」

  艾伯納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對待自己兄弟那樣親暱地捏了一下,然後轉身往來時路走去,走時還揮舞了一下手中的手杖,表示道別。

  喬許亞站在夜空之下,目送著他離開,他就那樣一直望著,直到艾伯納的背影徹底消失在遠方為止。



  此時已經入夜,那個有著淡金色頭髮的年輕男子又一如以往來到那座墓前,為已故之人獻花,對守墓人來說,這倒是個怪現象,因為那人只在夜晚前來,而且照他的歲數看來,也不太可能會是死者熟識的人。

  守墓人儘管有些好奇,但也無意干涉,反正墓園裡就是這個樣子,就算覺得有些事透著古怪,也絕不要去深究,這是幹這行的規矩,守墓人活得夠久,自然知道這點道理,無論埋骨此地的人們生前做過什麼、又認識過誰,那都一點也不重要了,就讓一切隨著死者入土為安吧。

  這天,那男人也如以往一般,對那座墓說說話,偶爾輕撫墓碑上的文字,或者就只是站在那兒不知在回憶什麼,數十分鐘後,他就會悄然離開,守墓人幾乎每一次都沒發現他到底是什麼時候走的。

  但這次例外,因為不一會兒,就有個女人牽著個小女孩來找那男人,原先守墓人以為那女人是那人的妻子或女友,但看他們交談的模樣似乎又不太像這麼一回事,守墓人猜想也許他們只是兄妹或姊弟而已──儘管他們長得一點也不相像。

  當他們離開時,守墓人聽見那男人的名字是喬許亞,而那女人似乎叫做西西莉亞或辛西亞之類的,守墓人一開始誤以為他們是夫妻時,原本認為那個和她一道來的女孩是他們兩人的孩子,但後來才發現她只是那男人的女兒,跟那女人似乎沒有關係。

  守墓人目送著他們步出墓園,身為一個守墓人的生活是很無聊的,偶有訪客前來總是會引起他的注意,他喜歡觀察這些人的身份,猜測他們與死者是什麼關係,雖然他永遠無法印證自己對他們的看法是否正確,但總也是乏味生活中的一點兒排遣。

  「該走囉,茱莉安妮。」

  守墓人聽見那個叫喬許亞的男人對女孩喚道,男人的聲音非常悅耳,腔調裡似乎透著一點英國口音。

  那女孩從小徑上跑了下來,回到她父親身邊,她有一頭黑色的鬈髮,膚色雖然有些過於蒼白,但長得很可愛,不難想像她未來很有可能會是個大美女。

  訪客們離去以後,守墓人又再度提著燈巡視墓園,將剛剛的人們拋諸腦後,畢竟,這座墓園以外的事從來就與他毫無關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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