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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石】第三十九章‧夢之籠


  空屋之中,賽巴斯欽‧莫蘭在地板上醒來,身旁的蠟燭早已熄滅,儘管這讓周遭再度陷入黑暗之中,但只要想到燭火竟然沒燒毀整間屋子,就令他十足慶幸。

  他知道,自己的確是個幸運的人,過去他遭遇過許許多多危險,比這更糟的情況他也不是沒有經歷過,他爬起身來,撫了撫發疼的脖子,那怪物本可以直接掐死他,但牠卻沒有這麼做,他不確定這到底是因為牠故意放他一馬,還是牠當真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力道不夠,不過無論原因是哪個,對他來說都很幸運,因為他還活著,而他很確信他還不會那麼快死。

  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屋內,現在天還未亮,他很可能只昏迷了很短暫的一段時間,但他仍不能久留,現在那怪物和魯伯‧葛蘭都不在了,他不確定警方多久會來找他,但他確知一件事,那個將葛蘭救走的人並不是人類,既然如此,葛蘭獲救的事可能並不會太快被警方得知,這又是另一件對他來說相當幸運的事,他匆匆離開空屋,迅速地隱蔽入夜色之中。

  他必須立刻回到同伴身邊,他原本想藉由魯伯‧葛蘭來讓他的同伴活下去,但眼下這方法已經行不通了,現在他的同伴獨自一人,可能會遭遇到任何危險,他的同伴向來就不像他那麼好運,多年前在萊辛巴赫瀑布時是如此,如今也會是如此。

  但無論他多快回到同伴身邊,現在都已經來不及了,此時此刻,一個女人正站在倫敦某間旅館的房間裡,手中握著一把左輪手槍,槍口朝著那個躺在床上的病人。

  「我早該想到你還活著,莫里亞堤教授。」持槍的女人說道。

  「你說話的語氣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你是誰?」躺在旅館床上的莫里亞提說道,此時他全身裹在白色的床單裡,臉色蒼白而無血色,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我和你一樣,是個早該在那座瀑布下死去的人。」女人說道。

  「噢……」莫里亞堤輕輕笑了。「你是那位難纏的老朋友。」

  「我可不認為我是你的朋友,你為什麼還活著?我明明親眼看見你掉下去的。」

  「就像你到現在也還活著一樣,我們都是因為有人不希望我們永遠離去,才會在這裡。」

  「那麼,那個不希望你離去的人是誰?」女人冷冷地望著他。「誰會希望你這樣一個惡棍活在世上?」

  莫里亞堤抬眼望向她,彷彿聽見了一個無足痛癢的問題。「這個問題,或許你不該問我,反而該問你自己才是。」

  「敢情你認為那個人是我?這未免也太可笑了,我巴不得能永遠將你葬送在萊辛巴赫瀑布下,還有你的同黨也是。」

  「你永遠不會希望我真正死去,福爾摩斯,」莫里亞堤那雙灰色的眼平靜地望著她。「因為我就是你,我是你創造出的──鏡像的另一半,我的一切都是對應你而生的,殺死我,也就等於是殺死你自己。」

  「你到底在說什麼?莫里亞堤,難不成你瘋了嗎?」

  「若我瘋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彰顯你的優秀了,這是你最害怕的事,你自己不也曾說過嗎?平靜的倫敦多麼無趣!你打從心底希望能有個前所未有的邪惡勢力出現在這世上,不是嗎?所以你形塑了我,欺騙你那位可憐的朋友,要他相信你真的在那座瀑布的絕崖邊與我決鬥,並且雙雙墜入了深淵,但打從一開始,去那座瀑布的人就只有你一個人,你唯一需要對付的人是你自己,難道你忘了嗎?」

  女子灰色的眼中閃現了一絲猶疑。「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莫里亞堤伸出手,輕輕握住女子手中的槍口,將它抵向自己蒼白的前額。「你很清楚,這世上不會有足以與你的聰明匹敵的犯罪,所以你決定自己放手去做,於是有了我,我們就像傑克爾與海德,我負責去創造你想要的犯罪,而你則負責去破解它,奇怪的是,世人卻沒有察覺這一點,我們都是靠頭腦吃飯的人,為什麼我們要以野蠻的方式作為最後的決鬥呢?你我的死有那麼多的疑點,這世上竟沒有任何人感到可疑,你瞧,這不正是世人之所以愚昧無知的證明嗎?他們至今還以為你我是不同的兩個人,以為我是一個和你全然沒有關係的罪犯,就連你的那位朋友,也沒有意識到你內心的黑暗,他們根本就不了解,譴責我就等於是譴責你,因為我是你的一部分,你永遠無法否定我的存在,因為那就等於是抹殺你自己。」

  「我不需要聽你這番胡扯!」女子叫道。

  「如果你辦得到,就儘管開槍吧,」莫里亞堤的唇角扯出一道虛弱的笑容。「我不知道你現在這副模樣是怎麼回事,很顯然地,這並不是屬於你的軀體,如果你殺了我,那你就再也無法回復到原本的模樣了,難道你覺得這樣也沒關係嗎?」

  「如果你真是我所形塑出來的,那麼我們應該擁有共同的靈魂,也共享著相同的軀體,」女子冷靜地看著他。「沒有道理你仍在這裡,而我卻得待在一個女人的軀體中。」

  「我現在的外表,是我的朋友所賦予我的,很顯然地,他比你的那位朋友盡責。」

  「我們現在所談的可不是捏泥娃娃,你現在的模樣甚至比以前還年輕,我可不認為莫蘭他辦得到那種事。」

  「他一個人當然辦不到,但若有諸神幫助他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女子冷笑:「我認識的你可從來就不會扯這種怪力亂神之事。」

  「那麼你可以自己親眼見證。」莫里亞堤同樣笑了。

  突然間,數道肉足從床單下伸了出來,緊緊纏住女子的四肢和身軀,女子反射性地想靠手槍回擊,但手腕被觸足猛力纏住,她呻吟一聲,手中的槍便掉落在地毯上,她想掙脫,但卻一個重心不穩摔在床上,莫里亞堤立刻伸手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按在床上。

  「莫蘭他到底做了什麼?」女子尖聲叫道:「為什麼你的身體會變成這樣……這些觸足到底──」

  「我沒有太多時間了,福爾摩斯,」莫里亞堤嘆息道,床單下的他幾近全裸,但肉色的身軀上卻沒有一個部分看來像是屬於人類的肢體。「莫蘭他為了我,想再殺死魯伯‧葛蘭,但我並不冀望他能辦到這件事……我之所以能回來,只是運氣而已,我從來就不奢望同樣的幸運能再發生一次。」

  女子掙扎著,濃密的黑髮披散在白色的床單上。「那麼你到底想怎麼做?你想殺了我嗎?」

  「就和那個時候一樣,塵歸塵,土歸土,」莫里亞堤靜靜地凝視著她。「我們有我們該去的地方,你有義務讓你的朋友繼續相信你是他心目中的人類救星,而我也有義務讓莫蘭永遠以為我是他最忠實的朋友。」

  「唯一需要死去的人只有你!莫里亞堤!」女子叫道:「你的存在是這社會的毒瘤!將你徹底從這世上消滅是我的──」

  「是你這一生中最大的意義,」莫里亞堤緊緊抓著她,像是擁抱一個情人般。「當我不在了,你的生命就只是為了其他人而活,從來不是為了你自己,你是個可憐人,福爾摩斯,因為你就連死亡都不被允許。」

  她睜著那雙灰色的眼睛瞪視著他,在他那雙同樣澄澈的灰色眼眸中,有著某種與她相同的本質,在那一刻,她幾乎就要接受她所看見的事物。

  「福爾摩斯!」一聲大喊傳來,緊接著是一聲槍響,血花飛濺,染紅了女子的臉頰和衣服,但那並不是她的血,她沒有放過這機會,往右一滾便掙脫了幾道觸足,她聽見莫里亞堤的呻吟聲,但也很清楚他仍未倒下。

  莫里亞堤低頭看了看胸口的血跡,那裏已被打穿了一個洞,他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向房門口,一個蓄鬍男子正站在那兒,手中握著一把左輪手槍,有那麼一刻,他看來與賽巴斯欽‧莫蘭極為相像,但他並不是,從來就不是。

  「福爾摩斯!快趴下!我要宰了這怪物!」蓄鬍男子叫道。

  然後莫里亞堤笑了。

  一道觸足迅速地纏住床邊女子的腳踝,將她拉了回去,女子幾乎來不及反抗,便再度回到莫里亞堤的掌控,莫里亞堤緊抓著她,從床上起身,逐步往身後的窗戶靠近。

  「快放開她!」蓄鬍男子大叫。「你想做什麼!」

  「很遺憾,華生,」莫里亞堤低聲說道:「這回我來不及留信給你了。」

  一陣玻璃碎裂聲響起,旅館的窗戶被猛力撞破,一個不再是人類的龐然巨物擁抱著一個不再是她自己的女子,從窗邊直直墜落。

  華生大喊著衝向窗邊,卻什麼也來不及抓住。

  一個男子在街道上奔跑著,往旅館方向奔去,他希望他這次能來得及,也希望當年在萊辛巴赫瀑布上那回事不會再度重演。

  他只希望他的朋友沒有再度離他而去。

  在市中心一間醫院中,一個金髮的年輕男子正躺在病床上,而他的訪客仍待在房裡,像一道黑霧般飄向窗邊。

  「哈斯特,你認為夏綠蒂夫人要找的人真的還在那間旅館裡嗎?」那名訪客問道。

  「難道你認為她的推理錯了嗎?」

  「不,我倒不這麼想……應該這麼說,我不認為那是重點,我覺得那個人之所以還待在那間旅館裡……或者是沒待在那間旅館裡,都只是因為她希望事情如此發展罷了。」訪客倚在窗邊,微微笑道。「正因為她希望如此,事情才會發生。」

  「你不會想說這一切都是那位夫人主謀的吧?」

  「我當然沒這麼想,不過我認為這一切背後肯定有個主謀,而我們……全都是棋子,我們每個人都身在其中,卻毫不自覺。」

  「那麼你認為那個人是誰呢,歐洛克?」哈斯特的語氣有些意興闌珊。

  歐洛克沒有回答,反而轉身望向窗外的夜景。

  「這整個世界做得還真像哪。」歐洛克低聲說道。

  「什麼?」

  歐洛克轉過身來,臉上仍是淡淡的笑容。「這不是真正的世界,對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哈斯特說。

  「雖然很模糊……不過我仍有一點微薄的印象,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裡,我們不應該還在這裡,以現在這個面貌生活著,這個世界經歷了很大的轉變,有很多事是應該或不應該發生的,但那些事在這裡卻完全沒有被提到過。」

  「什麼樣的事?」哈斯特問。

  「例如戰爭,」歐洛克的眼中閃著鮮紅的光芒。「還有那些故事,我總覺得,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點,我已經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我從來就沒有擁有過我現在所擁有的事物,難道你從不曾有這種感覺嗎?」

  「沒有。」哈斯特嘆了口氣:「歐洛克,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打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吧?哈斯特,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真相。」

  「為什麼你覺得我該知道你口中所謂的真相?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麼我說不定也和你一樣,只是某人的棋子啊。」

  「不對,」歐洛克微微搖頭。「你是棋子,但你也同時握有某些真相,你是我們之中最接近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空的人,你肯定知道些什麼。」

  哈斯特閉上眼睛,像個冥想者。「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這個世界是為了什麼而生的,如果有人創造了這一切,他為什麼要將我們從原本的生命中帶來這裡?這個人為什麼不惜竄改我們真正的過去,也要讓這一切發生?」

  哈斯特緩緩睜開眼睛。「根本就沒有所謂真正的過去,歐洛克,對你來說或許有,但對其他人來說,那些全都是捏造的,而且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是這樣了。」

  「你是說,那個人捏造了我們?」

  「不對,我們的創造者另有其人,」哈斯特抬起那雙在昏黃光線中顯得十分明亮的綠眼。「在原來的世界裡,我們根本不會相遇,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屬於不同的創造者,但現在這個世界有意讓我們彼此相遇,所以我們的過去才會遭到竄改,整個世界也被設計成能夠讓這一切上演的舞台。」

  「我們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裡。」歐洛克低聲說道,語氣聽不出是否為問句。

  「我們原本就是虛構的,這些事情在真正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哈斯特輕舒了口氣:「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那,再告訴我一件事,」歐洛克趨近床邊,將手掌按在病床上。「我在原來的世界裡過得幸福嗎?」

  哈斯特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你被殺了,這就是我所知道的。」

  歐洛克輕快地起身。「那很好,既然聽你這麼說,今後我就可以毫無罣礙地在這兒過日子了。」

  他從床邊溜開,像是一陣黑色的風,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病房中。

  哈斯特又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像是在歇息。

  一道白影自床尾的牆上隱隱浮現,注視著床上的哈斯特。

  「我想,有些事情需要導正,」那白影說。「讓這一切變得破綻百出,我很抱歉。」

  「你打算收手了,我看得出來。」哈斯特說。

  那白影淡淡笑了。「你能幫我嗎?」

  「我能不幫嗎?我在你的故事裡,我想我沒什麼選擇。」

  白影沉默了一會兒。「以前……有人對我這麼說過,如果籠中鳥的想法是主人所賦予的,那麼儘管牠身在籠中,還是能感到快樂……你認同這說法嗎,哈斯特?」

  「我不認為我是活在籠中的鳥兒,何況我的主人也不是你。」

  「你這麼說也對,」白影嘆了口氣。「我實在覺得好累,你們打從一開始就不屬於我,但我卻想永遠把你們留在這個世界裡……這樣是不對的,但我卻沒辦法放你們走……這個世界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歪斜了,你能幫我把它導正嗎?讓故事……回到它原本該有的樣子……」

  哈斯特抬起眼。「你希望我怎麼做?」

  「你知道該怎麼做,」白影慢慢在幽暗中消退。「畢竟有些鳥兒永遠沒辦法被關在一個籠子裡。」

  很快地,病房中又回歸無聲,哈斯特望向窗外,在夜色之中,彷彿有隻青色的鳥兒飛過天際,但他很清楚,那只是某種幻覺而已,是這世界躲藏在陰影之中的最後一縷鬼魂,而在陰影之外,就只是無邊無際的空白,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好吧,你要我導正,那我就導正。」哈斯特在幽暗中低聲說道。

  畢竟修改一個時空這件事,他過去早已做了無數次。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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