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蒙‧霍金斯打開警場的後窗,望了望天空,今早的雲層難得透出了陽光,連日陰雨也終於稍告停歇,霍金斯深深吸了口氣,都市的空氣仍然污濁,但對長居於此的他而言,這空氣早已成為了他的一部份。
他抱著一疊文件走向辦公室,但沒直接登門入室,反而伸手敲了敲門,聽到裡頭傳來回應後才進去。
「日安,麥唐諾探長。」霍金斯朝那個正埋首在工作裡的男人說道,並將手上的文件交給他「你要的調查報告在這兒。」
麥唐諾稱許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辦事效率總能叫我吃驚。」他說罷便開始翻閱霍金斯的報告。
「還好啦,」霍金斯聳聳肩,那派不怎麼正經的態度又重回到他身上,但稍縱即逝。「噢不,我是說,這是我該做的事。」
麥唐諾笑了笑:「看來麥肯金把你調教得很好。」
一聽到這名字,霍金斯立刻誇張地嘆了口氣:「拜託,麥肯金探長那個人啊,整天正經八百的,跟著他簡直累死啦,當初他說退休就退休,把事情都扔給我,那時可把我害慘了!」
「那不正代表他信得過你嗎?」麥唐諾說著將下巴倚在交疊的手背上。
「……當然往好的方面想是那樣啦,只是,誰曉得他腦子裡在想什麼?」
一陣風無聲無息地拂過警場的窗前,吹向遠處,一間無人居住的空屋裡,有一道身影正佇立於破敗的窗前。
那身影隱蔽在陽光所照不到的陰影中,像一片黑色的霧,在某些角度下,看來幾乎像隻巨大的蝙蝠,但那其實是個年輕的男子──或該說那基本上是如此,男子有一頭黑色的濃密髮絲,在一年前,那頭黑髮曾一度褪到將近全白,但這一年來,他找到了獻血之人,這讓他順利恢復本來的面貌,不再顯得像過去那樣蒼白。
另一道與他極其相似的黑影無聲無息地爬上空屋的階梯,踞留在房間門口。
「我不知道你養成了窺伺的習慣,魯斯溫。」那黑影說道,此時,他已不再是道沒有形體的黑影,而是個衣著體面的鬈髮男子,年紀看來略長於窗前的男子。
立於窗前的魯斯溫轉過臉來,見到來人似乎不感意外。「我不是在窺伺,我只是在等他下班。」
「你大可以在家裡等,」鬈髮男子癱了攤手,邁步走了過來。「犯不著像個跟蹤狂吧?我當年遇見強納森的時候可也沒像你這樣。」
「我知道,你直接把他關在你的古堡裡,我可不認為那種作法有好到哪兒去。」
捲髮男子不太高興地撇了撇嘴:「嘖,是強納森跟你說的?真是多嘴……反正哪,以前那時代跟現在不一樣就是了。」
「我想不論是哪個時代,那麼做都不太明智。」魯斯溫說,似乎對此不感興趣。
「哎,不說這個了,」鬈髮男子揚了揚手,像是要將剛才的話題一揮而散。「你什麼時候才要將霍金斯那傢伙納入永生一族?若你想長期保有這個血奴,我建議你還是儘早採取行動比較好,人類的生命可是很短暫的。」
魯斯溫抖了抖睫毛。「我以為你告誡過我不能對萊納斯‧維特的後代出手?」
「如果他打算當你的血奴那就另當別論。」鬈髮男子聳聳肩。
「還真是有原則啊,」魯斯溫挖苦道。「你該不會忘了我根本沒有同化人類的能力吧?」
「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了,」鬈髮男子笑咪咪地說道,並從大衣內袋取出一個小瓶,大小恰好能容納在掌心中,裡頭裝著暗紅色的液體,高度僅有瓶身一半。「這東西給你,等你決定了之後,就把這拿給他喝。」
魯斯溫沒立刻接過那瓶液體,而是一臉疑慮地盯著它。「這是你的血?」
「還加了一些別的配方,所以它不會凝固,」鬈髮男子輕輕搖了搖瓶身。「你大可把它當成藥水之類的,別想太多。」他見魯斯溫仍沒動作,便一把將他的手拉過來,把小瓶塞到他掌心裡。
「我沒說要收下這東西。」魯斯溫抗議道。
「反正你遲早會用到。」鬈髮男子聳了聳肩,隨後轉身離去,像一道黑霧般消失在門口。
魯斯溫站在原地,猶豫地盯著手中的血瓶,他知道霍金斯不會拒絕他,也知道只要他開口,他隨時可以永遠保有這個血奴,但也正因如此,他實在不願意那麼輕率開口要求這件事。
反正你遲早會用到。
但不是現在。
還不是。
他將血瓶收進口袋裡,離開了空屋。
◆
艾弗‧麥肯金再次回到了那座墓園,儘管他很清楚這裡已經沒有任何需要他憑弔的人。
他唯一需要憑弔的是他自己,那個一年前的自己。
一年前,他來此憑弔一個他從未有機會捕獲的罪犯,而他當時並不知道,那個罪犯早已不再長眠於地底,如今他竟有些懷念起當時的自己,那時他對此一無所知,對於即將發生與曾經發生的那些事也毫無概念。
他記得一年前,他就是在此再度邂逅哈斯特的,他當時並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這個有點傻氣的年輕人特別在意,如今他已得悉一切,明白所有事都早已注定,卻反倒感到有些悵然,若他還能對於那些事情感到困惑,那或許是幸福的吧。
他走過當年遇見哈斯特的那座古墓,那時他差一點就要在裡頭摔死,是哈斯特救了他,現在他已得知當初他在裡頭聽見的東西是什麼,若是在一年前,他肯定會對此震驚不已,但如今他已不再為這些潛伏在地底的生物感到奇怪,這是個瘋狂的世界,處於眾多時空的其中一個,他過去一直篤信的事實並不真正屬於現實,有時他會想,或許這個世界已經被某人修改了無數次,而居於其中的人們從來就不曾真正活在現實之中,想到這裡,他便會突然對過去所發生的事油然生出一股無力感,但儘管如此,日子也總是得過下去,這一年來,他試著抓住一些讓自己能全心投入的事物,盡量不去想這些事的背後到底有無意義,也盡量別去想自己在這世上的存在有多麼地微不足道。
在這段期間,他唯一聊以慰藉的是哈斯特,儘管他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再見到他了,但他們約定好,一年後的今日會再見面,這是他無趣的人生中少數值得期待的事,雖然他可以想像得到,等到他見到哈斯特以後,他們之間的對話會多麼枯燥且缺乏契合性,但只要試著去想像兩人見面會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那就能讓他稍微好過一點。
他站在古墓旁等待,現在這個時間已經有些遲了,他不禁擔憂起哈斯特是否根本不會出現,但儘管如此,他仍會繼續等待,畢竟在他的生命中,已經沒有太多值得等待的事物。
他低頭將自己的西裝袖口微微掀開,在他的手背上隱約地長著一些銀色的鱗紋,有些部分已經開始角質化,變得像是魚鱗般的東西,他曾經試著想將它摳下來,但那東西和他的皮膚密不可分,只要稍微剝開就會令他疼痛難耐,最後他只得放棄對抗,任憑它在自己身上蔓延。
他知道自己就快要變成另一種東西了,但那是因為他原本就該是那樣的東西,他即將成為他本該屬於的那種生物,而他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準備好接受這一切。
哈斯特離開時曾告訴過他,終有一天人類的外表會從他身上永遠消失,他是擁有印斯茅斯血緣的人,而所有的印斯茅斯人最終都會回歸大海,永遠活下去。
那時他問過哈斯特,為什麼會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哈斯特當時只是笑了笑,用手輕輕拂過他貼在枕上的髮絲,告訴他,因為他曾在未來和他相遇,而當時的他並不是現在這樣子。
哈斯特說,他之所以會在這裡,是為了找回那個在未來和他相遇的人,而那個人無疑就是他。
那時他不是很清楚哈斯特是什麼意思,但當晚,他作了一個夢,夢中的他像是位處在一個沒有重力的空間,那裏很寬廣,沒有陽光,但卻很明亮,在那裡他彷彿沒有形體,可以自由飛到任何地方,他不斷探索,想尋找這地方的盡頭,最後他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蜷曲在一個遙遠且冰冷的地方,像是沉睡著,但不知怎地,他知道那人並未沉睡。
他和那個沉睡者之間彷彿隔了一道看不見的牆,他無法上前窺見那個人的模樣,事實上,他不怎麼確定那真是個人,因為那人的身軀顯然極度龐大,並且還長著許多觸足和肉瘤。
某個尖銳的聲音深深刺入了他的耳膜,他直覺地摀住耳朵,然後發現他根本沒有耳朵。
他只是一道意志,一道能夠前往任何地方的意志。
那尖銳的聲音很明顯是沉睡者所發出來的,不知怎地,他就是知道這件事,那聲音不懷好意地在他腦中尖聲嘲笑,令他深感不悅,於是他伸出一雙不存在的手,將那東西逮住,並驅趕出自己的腦內。
一瞬間,那聲音嘎然而止,像是被嚇住似地,但下一刻又蔓生出更強烈的惡意,直刺進他的意識之中。
他再度將那揮趕出去,不讓那股惡意入侵。
你是誰?那充滿惡意的聲音逼問道。
他不打算回答,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能夠擺脫我的意志?
他回頭想往來時路走去,但沉睡者不願意放棄。
你不是人類對吧?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為什麼地球上會有像你這樣的生物?那聲音說。
有那麼一刻,他頓住了,但他不打算被那東西再次抓住,於是轉身離去。
我會找到你!我絕對會找到你!身後的那個生物從沉睡中醒了過來,瘋狂尖叫著,儘管他沒有回頭,但他的意識卻感覺得到那東西正在擴展,想伸向他所在的地方。
他不想被那東西找到。
即使他不是人類,他也還不想現在就回到那個地方去。
於是他逃走了。
他從夢中醒來,看見枕邊的那人正沉沉睡著,而自己的手被握在對方的手中,即使是在睡夢中,那人也從未將手放開。
在那一刻,他突然懂了。
他輕輕將對方的手拉過來吻了一下,而對方也在此時醒了過來。
他望入那雙初醒的綠色眼眸,低聲說道:「你果然找到我了。」
然後他看見對方笑了起來。
因為那場夢,他知道曾經在某個地方和這個人相遇,只是那個地方不屬於這個世界,甚至不屬於他所身處的這個時空。
他們注定相遇,所以他才會在第一次見到哈斯特時,就如此在意他。
後來他得知了許多事,而這只是其中一件罷了。
他站在墓旁回憶著這一切,甚至沒注意到某個正朝他走來的腳步聲。
「艾弗。」一個他等待已久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他轉過頭去,只見那個有著金色鬈髮的年輕男子正站在草坪上,全身籠罩在樹間透出的陽光中。
曾是無貌之神的萊恩‧哈斯特微笑著朝他走來,他知道這次哈斯特是來帶他走的,一旦哈斯特像以往那樣挽住他的手,他就會隨之踏入另一個世界,而他只要一走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你遲到了,萊恩。」他對哈斯特說道,但語氣中並無譴責之意。
「抱歉,我順道去處理一件小事,沒想到會耽擱那麼久。」哈斯特歉然笑道,而幾乎就在他露出這種笑容的同時,麥肯金就已將方才的等待給忘了。
「沒關係,我並沒有等很久。」麥肯金說。
哈斯特一聽見他這麼說,便愉快地挽上他的胳臂。「那我們走吧。」
對麥肯金來說,這句話宛若死刑一般,因為這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回到人類世界了,但他的表情並沒太大變化,反而還顯得柔和了一些。
「嗯。」他點頭回道。
他原以為自己會對此感到抗拒,但意外地,他並沒有產生這種感覺。
當時,哈斯特沒有立刻帶他走,而是給了他一年的時間考慮,是該就這麼以人類的身分死去,還是與他一道離開這個世界,哈斯特要他好好決定,但他當時並不認為需要這麼久的時間才能作出選擇,直到現在,他也仍這麼想。
他選擇放棄人類的身分,和哈斯特一起到他應該去的地方。
天知道他或許還對此感到有些期待。
甚至是迫不及待。
To Be Continued......
【月光石】第三十八章‧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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