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想,若那個女人當時沒有再度出現,那麼他的決定是否會有所不同?但這個問題我始終沒有答案,事實上,也不會有答案,因為她已經死了,我永遠不可能獲知我那位室友對她的真正想法,她在世時我無從問起,而在她死後,我也不便問起。
這天是個百無聊賴的日子,窗外下著細雪,將窗戶蒙上一層白霜,當我抱著筆電走進客廳時,只見我那位室友正站在窗前,身上披著睡袍,盯著外頭,似乎正在沉思什麼。
「無趣至極。」我開始打字時他這麼說道。
我看了他一眼,確定他只是沒事可做在發牢騷,於是我說:「習慣就好。」
他轉過臉來,皺眉說道:「難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陣子以來都沒有案子,一件也沒有。」
我瞄了一眼桌上的報紙,頭版刊登著一樁逆子弒親案。「你不看報紙的嗎?」我問。
「不是那種案子,」他走過來,將他修長的手指按在那份報紙上,正好擋住了頭版標題。「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而我更奇怪的是,你最近這麼清閒,怎麼還不打算開口向我借錢?」
「我不像你,我有別的事可以做。」我說。
他從桌旁走開,正當我以為他已離開客廳的時候,卻忽然感覺到某個東西從我肩後探過來。
「你在寫什麼?」他低聲在我耳旁問道,我有些不悅地側過臉來,只見他正盯著我的筆電螢幕,同時,一個聊天視窗從螢幕一角跳了出來,我連忙將筆電蓋上。
「別看了,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我叫道。
「女朋友嗎?」他直起身來,一手擱在我所坐的沙發椅背上。「那的確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今晚要跟她出去,」我抬臉瞪他。「你別又來礙事。」
他慵懶地揚了揚眼。「說得好像你每次分手都是我害的一樣。」
我還想再反擊些什麼,但忽然想到再說下去可能會順了他的意,於是及時打住,過了一會,我才開口道:「我這次是認真的。」
他很輕微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僅閃現在他臉上不到一秒,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走開,當他離開客廳時,我實在對他這反應很不爽,就叫住了他,他停下腳步,像一縷幽魂那樣無聲地轉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看來似乎有點愉快。
「你不相信我?」我說。
他狀似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說道:「我有說什麼嗎?」
「就算你覺得不可能也無所謂,」我沒理會他的問句。「我已經受夠大家都把我跟你看成一對了,她是個好女孩,我不會放棄她的。」
他聽了這番話,點了點頭,然後說道:「我懂了,你是為了我才跟她交往的。」
我氣得從沙發中站起身來。「你說什麼!我──」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只見他老兄好整以暇地從睡袍中將手機掏出來,並貼到他的耳朵上,同時將食指擱在唇上,示意我閉嘴,我無言地瞪著他,直到他講完掛斷為止。
「我想今晚的約會你可能要取消了,」他說,並將手機在手中拋了一拋。「有案子了。」
「等等,那是我的手機嗎?那是我的手機吧?」我盯著他手中那令我無比熟悉的機體。「為什麼我的手機會在你的睡袍裡?」我高聲問道,並走上前去,因為我注意到他正在鍵入某種信息,而那給我一種不祥的預感。
「『抱歉今晚不能赴約。』送出。」他一邊說一邊按下某個按鍵。
「等等!你發簡訊給誰?快給我住手!」我叫著衝了過去,一把將手機搶回來,但為時已晚。
「我替你省了麻煩,這不是很好嗎?」他朝我一笑。「快點,我們要出門了。」
◆
死者是個名叫安潔拉‧懷特的年輕女子,她被發現的時候,就躺在一輛停放在公路路肩的轎車裡,一隻蒼白且已僵硬的手從後車箱伸出來,嚇壞了路過此地的一名駕駛與他的妻小,當時他正載著老婆孩子要回老家一趟,在路上看到從那輛車裡伸出來的東西時,嚇得差點撞到公路另一端的山壁。
在我們到達之前,警方已經查出了女子的身分,以及車子是從何處租來的,但同時也查到另一件令人費解的事,那就是安潔拉‧懷特在四天前就該下葬了,她是市中心一家葬儀社登記有案的死者,死因毫無懸疑之處,她因先天疾病所引發的心肌梗塞而被送往醫院,最後在急診室裡過世,過去一個月內她的家屬開始處理喪葬事宜,但屍體卻在舉行葬禮前夜無故失蹤,連警方也對這怪異的屍體失竊案沒有頭緒,直到四天後發現屍體在一輛棄置在遠離市中心公路上的轎車上為止。
經過安潔拉兄長的指認,確定這名死者是他的妹妹無誤,他顯然非常想要盡快將妹妹的遺體帶回去,但為了讓我朋友能夠趕到現場查看,所以整個現場被保留到了晚上,而懷特先生很快就被警方打發回家了,有時我覺得我們能夠享有這種特權未免太不道德,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有誰會特地偷屍體,還大費周章載到這種鬼地方?」我站在路肩上,眺望著遠處,此時天色已暗,而我那位同伴正低身在屍體和車上東摸西摸。
「這是半路上。」他直起身子,拍拍他那件大衣,簡單地下了結論。
「廢話,這誰看不出來?」我皺眉說道。
他看了我一眼,說道:「不,我的意思是,這裡不是屍體該去的目的地,只是半路上,正因為有某件事阻礙了運送過程,所以死者才會被丟在這裡。」
「因為被人看到?」我問。
他搖搖頭。「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是棄置狀態了,而且丟下它的人並不在乎屍體會不會被發現,所以──」他說著忽然住了口,像是想到什麼似地。
「所以?」我盯著他問道。
「不對……等等,給我一秒鐘。」他說著便轉過身,並鑽到車子裡去,不知在裡頭找什麼,我還沒搞清楚他在幹麼,他就又爬了出來。
「瞧我找到了什麼。」他說著將一個小瓶舉到我眼前,我定睛一看,只見裡頭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
「毒品?」我問。
他露齒一笑,那排異常整齊且略嫌尖利的牙齒令我聯想到鯊魚。
「不是,比那更糟,」他說。「這是從屍體身上刮下來的東西,這東西在駕駛座上沾得到處都是,我想那些人不可能沒發現到,不過以他們的本事,大概也不可能查得出它是做什麼用的。」
「從屍體上刮下來的?」我不禁對那瓶粉末皺起眉頭。「所以咧?這是幹什麼的?」
「想啊,用你那顆腦袋想想看啊,一具早已死透的屍體、一輛被棄置的轎車、一小瓶未知的粉末──」一種帶有惡意的笑容從他嘴角邊漸漸漾開。「憑你那領域的專業知識,你不可能對此一點頭緒也沒有吧?」
我摸摸鼻子,對他說道:「你是顧問,他們找的是你,我以為你才該是給答案的那個人。」
「別盡說那種無聊的話,」他對此嗤之以鼻。「事實再明顯不過,你只是拒絕去看罷了。」他說著將那瓶粉末收了起來,並望向我剛才看的方向,說道:「照車子停靠的位置,顯然原本是要往那個方向走的,」他說著又轉頭望向我。「你沒那些警察那麼笨,應該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有什麼吧?」
「我怎麼會知道那裡有什麼。」我聳聳肩。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然後說道:「不然你剛剛在看什麼?」
我看著他,覺得有點想笑,但我低下頭去沒讓他看到。「你就是什麼也不會漏看是嗎?」我盯著地面說道。
「那當然,我們走吧。」他說。
◆
我們一路從棄屍處直接來到了懷特家──正確地說,是安潔拉‧懷特的家屬所住的居所,那是一間獨棟的樓房,由安潔拉的兄長克里斯多夫‧懷特所擁有,他是安潔拉唯一的親人,就我的印象,他一直顯得很悲傷,不是那種哭天搶地的悲傷,而是一種相當內斂、不願輕易顯露出來的悲傷,他對此事一直顯得很冷靜,一種強裝出來的冷靜,我曾見過像他這樣的人,他們只是外表勉強能夠自持,一旦那條連接到他們內心最沉痛之處的細線被外力一拉斷,他們就會崩潰得比誰還徹底。
在抵達懷特家之前,我的同伴曾在我耳旁低聲說道:「今早那個女人叫我不要接這個案子。」
「什麼?」我轉過頭來。「什麼女人?」
「那個女人,」他又複述了一遍。「那個耍過你也打敗過我的女人。」
我當下立刻明白他是在講誰,但同時也很清楚他是在胡說八道。「但……你應該不可能再見到她了。」我說,心裡很清楚她早就死了,但儘管這是事實,可是對我這位朋友來說卻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在作夢,我明白你現在心裡就是這麼想,」他低眼說道。「但我確實見到她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就坐在我身旁,並告訴我,不要答應去辦今天出現的第一個案子,我想,這可能代表了這件案子跟她有點關聯。」
「我得提醒你,」我說,一邊懷疑他可能是嗑藥了還是怎麼著。「如果她又出現在我們家裡,那我沒道理會不知道。」
「也是,你說得對。」他點點頭,但我覺得他好像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即使這案子真的跟她有關,那也不代表等你解決之後就會見到她,」我不死心地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她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有那麼一刻,他盯著我的眼神好像完全恍惚了,就像是一個被下了藥的病患,表情如夢似幻,但當我正考慮著要將他揍醒還是叫醒時,他那種表情又突然消失了,在我還沒反應過來前,他就走去按了懷特家的門鈴。
而在我們登門入室時,我對來這趟的動機始終感到有些心虛,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才剛痛失妹妹的男子,而他在這世上沒有第二個親人了,這整件事就像某種惡劣的愚人節玩笑,我們根本就不該在這個時候還來刺激這個無助的可憐人。
但懷特一開門讓我們進來,我的朋友立刻就朝他問道:「你為什麼沒有將屍體運走?」
一聽到這個問句,不僅是懷特,連我也傻眼了,我本想阻止那個渾蛋,但他一點也沒有察覺這尷尬的氣氛,反倒更加朝懷特逼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懷特說道,困惑爬上了他的眉間,也許還有幾分慍怒。
「你為了將屍體運走,還特地在屍體上動手腳,但為什麼做到一半又放棄了?因為你受到良心苛責,自知不該這樣褻瀆死者,所以才這樣隨便將死去的妹妹扔在路邊,好讓她能早點被發現?是嗎?」
我的同伴一邊高聲說道,並一邊將懷特逼到牆邊,害他一屁股跌到沙發上。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這渾帳竟敢這樣指控我?」懷特叫道,我注意到他的聲音有些失控了。「那是我心愛的妹妹,我怎麼可能對她做這種事!」
「是啊,你總算承認了,你心愛的妹妹,」我的朋友說道。「你比誰都不能接受她死去的事實,所以你就打算讓她死而復活,要她再回到你身邊,再像從前那樣和你共住在這棟房子裡!」
懷特瞪視著他,那張年輕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我不甚確定那是被侮辱的表情抑或是被說中的表情。
「只可惜,這種東西是喚不回你妹妹的。」我的友人將那一小瓶粉末扔向懷特,那瓶東西就這樣從懷特的懷中滾落,掉在沙發上,懷特盯著那只小瓶,看來似乎認識那玩意兒。
他垂下頭,說道:「你們不能控告我什麼,這整件事當中,我並沒有傷害任何人。」
「是啊,就連你妹妹如今也算是你能夠自由處置的物品之一,要是她下葬了,或許還能給你安上個褻瀆墓地的罪名,但現在頂多只能算是詐欺事件吧,當然,前提是葬儀社要告你的話。」
懷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你們到這裡來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我的同伴甩著大衣衣襬邁步走上樓去,並說道:「要找教你這方法的東西。」
懷特望著他上樓,神情帶有些許恍惚,這讓我有些不安,因為那表情我不久前才在我的同伴臉上看過,我別過頭不去看他,然後跟著快步走上樓去。
當我趕到樓上的房間時,我的朋友就站在幽暗的房裡,背對著門口,低頭似乎正看著床頭櫃上的某樣東西,我不知道他為何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於是我上前想喚他,但當我的腳一踏進房門時,某個景象頓時令我傻住了。
那遍佈房裡的幽暗其實是某種蠕動的東西,在我一跨出步伐時便爬上了我的腳踝,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只見整間房裡爬滿了成千上萬的黑色蠕蟲,地板、牆壁、以及天花板……到處都是,我不知道這些蟲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也不知道這麼多蟲為什麼一隻也沒有爬出房門外,但這裡顯然是牠們的巢穴……而我的朋友此時此刻就站在這巢穴之中。
我大聲叫他,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衝了進去,拉著他的大衣就往外拖,踩在那些柔軟且會移動的地面上時,我盡可能什麼也別去想。
將他拖往門外的同時,我聽見他口中喃喃自語著一些不明的語言,而且他手中抓著一本東西,那是原本放在床頭櫃上的,而當那本東西隨著他移動時,那些蠕蟲也跟了過來,像潮水般湧進我的腳下,險些害我絆倒,我一面拖著他一面想著,一旦我真的被絆倒了,那我很可能永遠也爬不出來了。
我死命地扳開他握著那本書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把那本書奪過來,並用力扔到房間裡去,這時我的朋友似乎也回過神來了,我抓著他衝出門外,跌在外頭走道的牆邊,他身上的那些蠕蟲在那本書脫離他之類就立刻掉了下來,全數爬回房裡去,我瞪著房間裡那一團團如黑色潮汐般的物體,想到那堆東西剛剛還爬在我身上,就不由得噁心得想吐。
「看在老天的份上,那到底是什麼鬼?」我低聲說道,而我的朋友這時也從我懷中爬起身來。
「……我以為是假貨,那種東西不可能這麼簡單就……」他說著又忽然住了口。「糟了,懷特一個人在樓下嗎?」
他整個人像被電擊一樣立刻跳了起來,三步併兩步便往樓下奔去,而我也跟著跑下樓去,當我們下樓時,只見客廳原本乾淨的原木地板上染著血漬,而克里斯多夫‧懷特就倒在自己的血泊裡,手中有一把美工刀,而他被割開的手腕上正不斷湧出鮮血。
接下來的事我就不太記得了,只因那猩紅的大量鮮血讓我腦內一團混亂,真不知道他怎麼用一把美工刀讓自己流血流成那樣,從我們發現他自殺到救護車到來這段時間,簡直像是過了一世紀之久,事後,我所知道的就是懷特在醫院裡歷經多天的昏迷之後,最後在鬼門關前撿回了一命,而他對於這整件事似乎一點記憶也沒有了,就如大部分故事的結局那樣,之後我們也沒有在懷特家中找到任何怪異蟲子的蹤跡,甚至連那本差點害我和我朋友雙雙送命的書也不翼而飛,我們都一致認為這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某程度上也有種對此毫不意外的共識。
之後,安潔拉‧懷特的葬禮順利舉行,而公路上的那場離奇棄屍案件也沒人再去追究了,整件事就像沒發生過一般。
這天傍晚,我那室友又懶散地癱在沙發上,我不太確定他是盯著天花板在發呆,還是張著眼睛睡著了,但我仍開口向他問道:
「你有把那瓶東西拿回來嗎?」
「當然有,不過那東西現在受到警方妥善的保管,已經跟我們無關了。」
我嘆了口氣,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所以?屍體到底是怎麼被運走的?你沒有打算說嗎?」
「你已經知道答案了,那又何必問?」他說。
我搔了搔臉,說道:「我只是想知道我想的跟你想的是不是一樣。」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那好吧,首先是那輛車,警方沒有在那上面找到任何有用的微物證據,也沒有從租車行老闆那裡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報,你想這是為什麼?」
「因為那輛車上沒有其他人長期待在那上面的痕跡,而租車行老闆則說當時來租車的是一個女人,用的是安潔拉‧懷特的名字。」我照實答道。
「只要將不可能的部分排除,剩下的必然就是事實了,」我的朋友說道:「但這句話在現實中並不通用,對照租車行老闆的說詞,看起來就像是安潔拉‧懷特自己逃出了葬儀社,並到他那兒去租車,還把自己送到公路上去,但安潔拉‧懷特早就死了,所以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警方是不會接受這種解釋的。」
「也就是說,有人冒充她。」我說。
「對,那看來是合理的解釋,但這麼做有什麼特殊理由嗎?冒充的人大可以隨便編造個名字,何必偏要用死者的姓名?」
我聳了聳肩。「也許那個人編造名字的能力很差。」
「是啊,也許吧,」他笑了笑。「但一般情況下,沒有人會傻氣到那種程度,如果那個人有本事把屍體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出來,那就不可能會在這種小處上露出馬腳。」
「也就是說,」我雙手交抱,往後靠進椅背裡。「如果沒有人有理由做這件事,那就只可能是死者本人了?」
「對,但那就已經超過一般警力能處理的範圍了。」他輕描淡寫地說。
我想了想,然後問道:「讓安潔拉復活的原因,就是那粉末吧?」
「還要加上一本來路不明的邪書,以及一個悲痛得已經徹底失去理智的人,」他揚了揚手。「你記得法瑞爾那案子嗎?這案子就和那次一模一樣。」他說。
我咋了咋舌。「怎麼可能忘得了。」
「但是,這次的東西我解決不了,」他平靜地說道。「不是我的範圍。」
「很難想像會有你解決不了的事。」我說。
他淡淡嘆了口氣,將眼睛閉上假寐。「所以?這跟你想的一樣嗎?」他問。
「對,差不多。」我說。
他躺在那裡動也不動,看起來好像是睡著了,我直視著他,心想他似乎從懷特的案子結束後就顯得特別虛弱,但我並不清楚原因是什麼。
真的不清楚嗎?我暗自想著。
「我說,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問:「懷特家的那堆蟲是不是給你帶來了什麼影響?」
「讓我不舒服的是我體內的東西,跟那些蟲沒關係。」他閉著眼睛說道。
「你體內的東西?」
他沉默了一會兒,正當我以為他已經睡著時,忽然又這麼說道:「你知道嗎?所有夜間的魔物,都有一個相同的母親,一個生下牠們,卻又不得不失去牠們的女人。」
我對他這番話毫無頭緒。「什麼?」
「那份記憶,」他繼續道:「存在於她所有孩子的體內,牠們也許對她的記憶已經很淡薄了,但本能上會感覺得到,當她再次醒來,回到這世間的時候,牠們就會回到她身邊,並為她去做任何事。」
我歪頭看著他,不甚確定他為何忽然談論起這種神話之說。「所以咧?你想表達什麼?」
「那個女人,」他睜開眼睛,晃動了一下額前的銀髮。「就快要醒過來了。」
「哪個女人?」我有些不耐。
「我跟你說過那個故事吧,卡歐斯,」他說。「有個懷孕的魔物被教士殺死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我盯著天花板回想了一會,好不容易才從記憶中尋回那個故事的片段。「大概記得吧,突然扯這個做什麼?」我說。
「那個魔物,就是所有黑夜造物的母親,她曾經被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裡,一再地死去,也一再地復活,最後變成分散的個體,再也不是原來的她了。」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有些出神,像是將思緒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但是,她至今仍然在世上流浪著,尋找她失去的力量,等到她完全取得那份力量之後,她就會回來,並對這個背棄她的世界復仇。」
「這聽起來也太玄了吧。」我評斷道。
他笑了起來。「你身為一個吸血鬼,卻不相信這些事?」
「有什麼證據能顯示你說的故事是真的?你也可能是在唬我啊。」
他懶洋洋地抬起眼,說道:「編造這些故事對我來說有何好處?」
我聳聳肩。「誰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如果我說,我曾是那個魔物呢?這樣你會覺得可信度比較高嗎?」
我望了他一眼,但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真的?」我問。
「正確地說,是那個魔物的一部份,」他說:「我曾經是她,但她並不是我。」
「你把我搞糊塗了。」我皺起眉頭。
他輕笑了起來。「無所謂,你對這個話題沒興趣的話,就不需要懂這是什麼意思。」
「我有說我沒興趣嗎?」
「你什麼時候對我的事有興趣了?」他反問。
我本想說些什麼,但理智提醒我別跟這個傢伙意氣用事。
「不說就算了,」我站起身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該出門了。」
「艾莉森?」他問。
「不,那是上一個,」我回道:「現在的這個叫史黛西。」
「我注意到你特別喜歡名字是三個音節的對象。」
「我出門了,晚安,史賓瑟。」我說,沒打算理會他話中的暗示,隨後便套上外套離開了。
走進外頭冷冽的雪夜之中,我想著關於懷特一案的許多細節,就像史賓瑟說的,這案子裡明顯的意念是個主因,即使那個叫安潔拉的女人被扔在公路上整整四天,那股意念仍然留在那裡沒有散去,那是一種很擾人的感應,自從我不再是人類之後,就經常能夠感應到那種意念,並得知意念的來處是哪裡。
那正是我當時所不自覺看著的東西,而且我知道那意念一路聯繫著懷特的家。
但那爬滿房間的蟲又是另一種東西,那東西和懷特想喚回妹妹的意念截然不同,那只是一種純粹的惡意,沒有任何目的和意志,就只是一股腦地想填滿某個人脆弱的心靈,並將其吞噬殆盡,那東西攫住了懷特,也一度攫住了史賓瑟,我很難想像他那種人會有心靈脆弱的時候,但他當時的心神的確已經被侵入了,天知道原因是什麼,也許就像他所說的那樣,他曾經是「別的存在」,一個我並不認識的女人,擁有我並不了解的過去,而那份記憶至今仍存留在他體內,成為某種弱點。
我不知道為何當時我沒有被攫住,我只記得我當時腦中唯一想的事就是要救他,如此而已。
我想起他說過但丁曾在那天早上出現的事,我通常是不會在早上醒來的,如果但丁在那個時間點偷偷出現,並叫醒了史賓瑟,我也不會知道。
但我仍然試圖說服他,想逼他相信但丁那個女人不可能再次出現。
也許那只是因為我不希望那女人出現,而不希望她出現的人很可能只有我而已。
但丁遠比我早認識史賓瑟那個人,她肯定知道他的弱點,如果她感應到了什麼,想要提醒史賓瑟的話,那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那傢伙說我對他的事沒有興趣,我想,他的看法並不總是對的。
我拿出手機,撥了個通訊錄中的號碼,等了幾聲後,手機另一端傳來了一個向來都讓我覺得有點略高的男音:「有什麼事嗎,昆恩先生?」
「魏斯特,那瓶喪屍粉的成分你分析過了嗎?」我問:「是屬於哪個教派的?」
手機另一頭傳來一種不懷好意的低笑,我了解魏斯特這人,他天生就缺乏聽起來會令人不想揍他的笑法,我想這是一種缺陷,所以對他相當包容。
「那不屬於任何教派,」他說:「但可以確定的是,那東西和克蘇魯血系可能有點關聯,你們有找到書嗎?」
「沒有,我想那東西大概是被蟲吃了。」
手機另一頭傳來失望的嘆息聲。「真可惜,不過那種能召喚舊日支配者的東西本來就是這樣,一下子出現,一下子就又不見了,唉……果然不能抱太大期望的,上次卡爾先生的心臟也是這樣,根本不知道是從哪弄到手的……你能替我問問史賓瑟先生嗎?就說──」
我將手機切掉,就當作是訊號沒了,並穿越公園,繼續往大街上走,去赴我的約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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