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蜜拉原本打算回自己房裡,卻發現走廊上有扇門是開著的,她信步走過去,注意到這是早先貝兒睡在裡面的那間房,她走到門口,毫不意外地看見房裡空無一人。
她轉過頭去。
食夢魔的氣息仍在附近,她依循著氣息往走廊盡頭走去,下樓穿過中庭,並再次回到亞瑟的收藏室。
收藏室的門大開著,這在以往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她走了進去,來到盡頭那間六角形的房間。
貝兒正站在裡頭,抬眼望著那幅已什麼都沒有的《露琪亞》。
「我離開的時候明明有上鎖,你是怎麼進來的?」卡蜜拉問道。
貝兒轉過身來,對她說道:「你應該知道我和路易有相同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這裡的東西會自己吸引你過來嗎?」
貝兒微微一笑,似乎這就足以說明了一切。
「你,還有亞瑟,都是壞胚子,」貝兒說道:「居然讓路易那麼相信你們,那間俱樂部打從一開始就隸屬於亞瑟手下,要不是亞瑟暗中下令,路易怎麼可能會被趕出來?」
卡蜜拉聳了聳肩。「路易又沒問我那間俱樂部真正的老闆是誰,我何必主動告訴他?」
「你們都欺負他,從以前到現在每個人都是這樣,老是在利用他的單純。」貝兒說著搖了搖頭。
「你自己不也一樣嗎?」卡蜜拉揚眼笑道,一手叉在纖細的腰上。「你可以去接他,而且他自己也去見你了,為什麼不讓他接近你?」
貝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這說來話長,我只是想試著回到像以前那樣,但已經沒有辦法了,另一個我已經不在了,我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去愛一個女人,並且讓她回到我身邊。」
「另一個你?」卡蜜拉略顯困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應該知道我哥哥過世的事吧?」
「當然知道,最近新聞都在報,而且路易也去了那場葬禮。」
「我哥哥,」貝兒說道:「跟我一樣,都是從『販夢者』那裡買下食夢魔才生下的孩子,最初,我們只有一個個體,但中間經過母體的時候不知道出了什麼差錯,於是就這樣變成了兩個人。」
卡蜜拉聽了這話後挑了挑眉。「這樣好嗎?這些話要是賣給報社應該很值錢吧,你就這麼告訴我沒關係嗎?」
「我知道你不是會為了錢去做什麼的那種人,你和我一樣都是非人種,對我們來說,向來就有許多比錢還有趣的事能去追逐。」貝兒淺淺笑道。
「唔,這你倒是說對了。」卡蜜拉坦承道。
「雖然,名義上我稱那傢伙是哥哥,但我們根本沒有兄弟之分,」貝兒繼續道:「我和他一直都輪流共享著不同的生活、朋友、甚至戀人,因為我們原本就是由同一個個體所分裂出來的,理所當然應該共享一切,好彌補我們流失到彼此身上的那一部份,一直以來,這樣的生活並沒有替我們帶來任何困擾……直到,某個女人的出現,這一切才忽然改變了。」
「這發展可以想像。」卡蜜拉搖頭晃腦地說道。「我猜,是你們之中有人真的愛上她了吧?」
貝兒露出苦笑。「對,是另外一個我,他愛她愛得發狂,但我卻怎麼也做不到,我們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共享同一樣事物,但即使在這時候分割,將我們的一切徹底區隔開來,也已經來不及了,某種決定性的不同讓我們只能相互殘殺,置我們的另一半於死地……當然,我原先並不想那麼做,因為我知道我仍需要他,但他逼得我不得不反抗,我想回到原來那樣……可是他卻不想,他滿腦子只希望我消失。」
「……那個女人愛的是你,對吧?」卡蜜拉沉吟道。
「沒錯,」貝兒點點頭。「但我缺乏愛她的能力,如果我能像我兄弟那樣為她痴狂,那麼或許直到今天我和他仍好端端地共處著,可是他察覺到了,他知道我對她的愛並不如她愛我那樣深,若我將她讓給我的兄弟,那肯定會傷害她,而我兄弟絕不允許我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他決定讓我從這世上消失,我不知道那是因為他打算永遠取代我,還是因為他無法忍受我繼續忽視他心愛的女人──也許都有吧,他決心在那次登山的時候下手,在動身的前一晚,我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但他執意如此,我只好將他送進這幅畫裡,讓他的靈魂永遠安息。」
他說著抬眼望向那幅畫,但畫中仍空無一物。
「那叫『吞噬』,一旦被吞進去,就連靈魂的渣籽也不剩,我想那離所謂的『安息』有很大一段距離。」卡蜜拉說道。
貝兒將視線移向她,並微微一笑。「所謂『安息』的概念,原本就是活下來的人們用來安慰自己的,對我來說,他確實是已經安息了,我這麼想並沒有什麼不對,不是嗎?」
「在我看來,你比我或是亞瑟都還要更壞。」卡蜜拉說道。「不過,我還是很好奇,眾所皆知,布萊登‧平瑟頓是在雪山遇難的,如果你在那之前就已經將你的兄弟葬送在食夢魔所造的畫中,那麼屍體是從哪兒來的?你怎麼可能騙過醫院、騙過記者、騙過所有人,來假造一場理應沒有屍體的葬禮?你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貝兒將微亂的金髮撥了撥,說道:「我是食夢魔,只要夢造得夠大,那就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什麼……你的意思是……」卡蜜拉略微瞪大了眼。「可是,這不可能──」
「當然可能,」貝兒的臉上仍帶著笑意。「整個登山之行都是我策畫的,從事情發生一路直到葬禮結束,這中間全都沒有任何非人種涉入其中,全都只是普通人類,就連為我和我兄弟急救的那間醫院,也都是隸屬於平瑟頓財團旗下的,我要從中操控並不是太難的事,而且整個過程中也幾乎沒有媒體能夠涉入報導。」
「但──山難發生的時候新聞還是有報導啊,而且報紙上也登了照片……」卡蜜拉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立刻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報導並不代表真相,」貝兒淺淺笑道:「沒錯,記者是有拍到一個裹在毛毯裡奄奄一息的人,但沒有任何一張照片拍到了他的臉,而葬禮的時候是不准任何媒體進入的,這你若有看新聞的話應該也知道。」
「那是路易吧?能幫你到這個程度的人,也只有他了對吧?」
「對,他會為我做任何事。」貝兒說道:「但他太單純了,他真的以為我會拋下他,所以才跑到葬禮上……他根本不該去那裡的。」
「他也是非人種,要是闖進你造出的幻象中,那就會失效,對吧?」
「沒錯,他簡直把我嚇死了。」貝兒聳了聳肩說道。「還好當時我用了別的招數讓大家轉移注意力,葬禮才順利完成。」
「你是個瘋子,你知道嗎?」卡蜜拉說道:「若我是路易的朋友,我會叫他離你遠一點。」
「可惜你不是他的朋友。」
卡蜜拉笑了起來。「我的確不是。」
「亞瑟的話就很倒楣了,他實在不該將自己扯進來,」貝兒說道:「就算拿到這些畫,他的願望也不可能會實現的。」
「你知道他的願望是什麼?」卡蜜拉問道。
「當然,以前我和他、以及路易三人還一起混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很喜歡路易,也一直想讓路易成為他的人,但他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受路易所吸引,也不知道太靠近像我們這樣的人是很危險的,才會招致今天這種下場。」
「就讓路易去陪他玩玩不行嗎?你獨佔慾還真強。」卡蜜拉說道。
「不行,路易才不懂什麼叫玩玩,他會認真起來的。」貝兒苦笑道:「就連對你,他都有一點認真了,難道我有說錯嗎?」
卡蜜拉的神情頓時顯得有些嚴肅起來。「是沒錯,但他終究還是把我甩了,就在剛才。」
「你走不進他的內心,對吧?」貝兒抿嘴說道。
「因為他的心被你永久扣留了,」卡蜜拉說道,語帶不悅:「這一切對你來說就像是場遊戲,而我們每個人手上的籌碼都是零。」
「那要看你想要在這場遊戲中得到什麼,」貝兒微笑說道:「亞瑟他想得到的東西是根本不可能得手的,所以這對他來說就只是零,但你呢?你之所以留在這裡,是為了什麼?我看得出你並沒有完全站在亞瑟那一邊,但你也沒有想從路易身上得到什麼,你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卡蜜拉望著他,沉默不語。
「當然,若你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我不是那種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貝兒說著便要走出門外。
「我想知道──」卡蜜拉忽然說道:「人類究竟可以放任自己污穢到什麼程度,像亞瑟那樣……到底能夠走到多黑暗的地方?」
貝兒轉過頭來,說道:「知道這個要做什麼呢?對你有任何好處嗎?」
「誰說沒好處?」卡蜜拉的臉略微紅了。「我……我只是在想──或許……或許我有機會……」
「如果你想要亞瑟的話,」貝兒輕輕笑了:「那動作可要快,他在你們的世界算是很搶手的。」
他說罷便離開了,留下卡蜜拉獨自愣在原地。
搶手……?
她再次回過頭來,望著那牆上的六幅空白畫布。
須臾之間,她忽然懂了。
她轉身跑出收藏室,往亞瑟的房間奔去。
◆
那女孩穿著全黑的洋裝,宛若喪服一般。
當卡蜜拉趕到時,那身著黑服的女孩正飄浮在半空中,並高舉著一把巨大的鐮刀,在床頭上方俯視著昏迷不醒的亞瑟。
「爾茲莉!」卡蜜拉叫道:「你要做什麼?」
爾茲莉緩緩抬起眼,面無表情地望向她。「這是契約的一部份,在他死後,他的靈魂歸我。」
「契約?什麼契……」卡蜜拉忽然住了口,並露出了然於心的神情。「哦……我懂了,你果然不是單純幫亞瑟做事,有了卡洛那個污濁的靈魂還不夠,你還想要亞瑟的,對吧?」
「花園裡已經很久沒有新的靈魂可以灌溉了,那些花會枯萎的。」爾茲莉說道。
「我不會把亞瑟讓給你,」卡蜜拉獰笑道:「是我先看上他的。」
爾茲莉默默地看著她,似乎並不認為她的話具有什麼威脅性。「沒用的,等他一斷氣,他的靈魂就歸我。」
「你以為我會乖乖讓你搶走他嗎!」卡蜜拉大喊道,並將雙手一揚,從她身後頓時飛出上百隻蝙蝠,在房間上空形成一個懾人的黑影,黑影往下一捲,便將亞瑟躺著的那張床捲了起來,並猛地在空中轉了半圈,接著重重落下,四個床腳仍穩穩立於地面,而床頭和床尾的位置正好掉轉過來。
爾茲莉頓時皺起眉頭,似乎深感惱怒。
卡蜜拉走上前去,站到床頭邊,所有的蝙蝠此時都飛到她身旁,而她立於其中,宛若女王。
「我很快就能治好他,只要他活下去,他的靈魂就不會變成你的。」卡蜜拉說道。
爾茲莉緊捏著手中的鐮刀刀柄。「他不可能永遠不死。」她說。
「但我是不死的,」卡蜜拉微笑道:「而我有辦法讓他變得跟我一樣。」
爾茲莉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她慢慢地往後退進貼著暗紅色壁紙的牆面,一下子就消失了。
卡蜜拉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這才確定爾茲莉已經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低頭望向亞瑟,儘管亞瑟的臉色仍然很蒼白,但看來暫時是不會有事了,她將他的領子解開,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他胸膛上輕輕畫了一個印記,不久,血印便慢慢滲進他的皮膚裡,消失不見了。
此時,亞瑟的呼吸也漸趨平穩。
有朝一日,她會等到亞瑟徹底墮落至不可挽救的那一刻,並將他變成自己的東西。
她曾聽說過,中世紀的時候,有人曾因為自身的貪婪與墮落而化為惡龍,成為魔物。
她想試試看在這個時代,是否還能做到那種事。
但不是現在,現在還不到時候。
她輕撫著披散在亞瑟額頭的黑色髮絲,淡淡地笑了。
◆
黑暗之中,他隨著機身往下墜。
那架一直以來保護著他的飛機,就這麼隨著這世界的毀滅一道分崩離析,先是機翼、再來是包覆機體的外殼,它們像飛舞地的落葉般一片片飄走,在幽暗中看來完全不像是一架飛機的一部份。
最後,機體徹底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人獨自墜落。
他不知道自己會到達何處。
也許哪裡也到不了,也許他會就這麼一路墜向死亡。
他想起那個說話像個小大人似的非人種,儘管他對那個非人種一點也不了解,但他卻希望他能趕在這個空間崩毀前離開。
那傢伙看來不像是個很壞的非人種。
他只是忠於他的工作,才到這裡來。
他想。
此時,周遭漸漸地亮了起來,原先只是朦朧的亮光,但隨著他逐漸下墜,那亮光也變得越來越明亮,很快地,他便置身在一個宛若白日的地方,而正當他感到困惑的同時,他也觸到了地面──他摔進一片廣大的荒涼沙漠中,柔軟的黃沙吸收了大部分的撞擊力,他躺在沙坑中過了一會兒,才奇蹟似地發現自己並沒有受傷。
他爬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沙,並四下望了望,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荒漠,他頓時迷惘了,不知該往哪裡走。
一個小小的影子從他腳邊掠過,他低下眼,卻沒看到東西,一陣細小的搔抓聲從不遠處傳來,他轉過頭去,只見有隻嬌小的狐狸正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他。
他往前一步,而那隻狐狸也轉過身去,就這麼走開了。
他困惑地站在那裡,而狐狸也停了下來,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你是要我跟著你走嗎?」他低聲說道,然後便跟了上去。
陽光曬著他的頸背,但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炎熱,反而覺得那光線就像溫暖的手指般輕撫著他,他就這麼走著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正當他開始懷疑自己根本不該跟著一隻來路不明的動物走時,那隻狐狸卻忽然向前跑去,一溜煙地就不見了。
他立刻追上去,但不論他往哪裡找,都沒見到那隻狐狸,他簡直不能理解在這種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那隻狐狸怎麼會就這麼消失了。
他嘆了口氣,然後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腳下的黃沙逐漸消逝為止。
當他發現自己已然離開了沙漠時,他頓時愣住了,因為他發現腳下的黃沙變得一點也不像是沙子,反而像是有人隨意拿畫筆塗鴉上去的東西,僅是一塊塊的色塊而已,而在色塊之外,就只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空白,彷彿正等著有人為其添上色彩似地。
他忽然明白了,這裡是另一個異空間,他只是從原先那個食夢魔所造出的空間掉進了另一個空間裡,到頭來,他根本就沒有逃出那幅畫裡。
他沮喪地往前走,走進那一片無垠的白。
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遠處,他瞇起眼,想辨識出那是什麼人,但距離太遠了,他根本看不清楚。
也許那又是另一個食夢魔。
他轉過身去,想往來時路走。
但就算回去,那裡也已經沒有可以讓他躲藏的地方了,他的飛機早已崩毀,而他也沒有能力再造出另一個足以保護自己的心靈之壁。
也許是該放棄了。他想。
他回過身來,往那個人影走去。
但越走近那個人影,他就越覺得那似乎不是食夢魔,而是一個他應該認識的人。
當然,食夢魔可能也會化身成能夠迷惑他的模樣,但……
如果那是食夢魔的話,那看起來應該會跟他記憶裡的那個人更為相像才對,然而,眼前的這個人卻遠比他記憶中還要老上許多。
他走向那個人,在距離幾步之遙的時候停下腳步。
「艾拉,」那人對他笑道:「我說過我會來救你的吧。」
艾拉的臉上仍沒什麼明顯的表情。「你變老了,海默爾。」他說。
名為海默爾的那個男人什麼也沒說,只是將雙手攤開。
艾拉只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便投進他的懷中。
To be continued......
【Blood²:零與遊戲】第十三章‧來時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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