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華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
──〈創世紀‧第三章第一節〉
緋雅莉是誰?
斐覺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聽過這個名字,他覺得他知道那是什麼,只是他怎麼想就是想不起來。
書上說那是指妖精的意思,他知道妖精是什麼,就是那些在英國古老傳說中又矮又醜的妖怪跟水鬼(很多人以為妖精就像童話繪本裡畫的那種有翅膀的可愛小女孩,但實際上在古老文獻典故裡的妖精根本不是長那麼一回事),可是他總覺得還有別的,對他而言,這個名字有特別的意義,比起妖怪的通稱,他覺得這個詞更接近一個單一的人士,而且是他認識的人。
他終於把剎那打發走後,就趴在圖書館桌上睡著了。
又是那個十三個女巫死去的夢。
以往他從來沒有如此頻繁地做這個夢,何況現在還是白天,夢魘總是只在深夜裡悄悄地摸上他的床沿,他從沒想到這個噩夢會在這麼早就出現。
他想趕快醒來,但卻深陷其中,這次,他看見那些瘋狂的群眾們拿著火炬奔向他,他再也不是一個旁觀者,而變成了那些人所要獵殺的對象,他拼命的逃,卻到處都找不到出口,原本窄小的屋子此時變得無限大,每當他打開一扇門,就又看見一個永無盡頭的通道,到處都是那些女孩的屍體,到處都是要殺他的人,他看見屍體的臉與群眾的臉融合在一起,他們的臉開始腐爛,卻還是伸出手想抓住他,他嚇壞了,夢中的他不斷尖叫哭喊、不斷地逃,他看見自己變成一個女孩,有著一頭還在不斷長長的紅髮,他覺得好像快被自己的頭髮勒死了,紅色的,像血一般鮮紅的頭髮,他看見自己痛苦的表情,那不是他的臉,那是一個他曾經看過的女孩,一個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他再熟悉不過的人──
他還以為他再也醒不來了。
「上官斐?」
他抬起頭來,看見羅剎那站在他面前,有一度他以為自己哭了,但他很快發現臉上並沒有任何溼痕,他只是被噩夢嚇壞了而已。
「是你啊……」他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喉嚨乾到幾乎發不出聲來。
「你怎麼了?聲音聽起來好恐怖。」
斐咳了幾聲,想儘快恢復成原來的聲音:「沒什麼,喉嚨有點乾。」
「你該不會是做噩夢了吧?」
「不用你管。」斐知道在學校睡著還做夢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更何況還是做噩夢,愚蠢程度僅次於在學校做春夢,而且還不幸起了反應的情況。
「你有點誇張喔,該不會從社團活動結束後就睡到現在吧?」
「甘你屁事……現在幾點了?」
「現在已經放學啦!我是最後一個走的,剛在教室看到你書包還想說奇怪你跑哪去了……原來你在這裡睡大覺啊,拜託,要睡回家睡啦!」
「……不用了,我暫時不想再睡了,我今天晚上八成會熬夜吧!」
「也對,反正你現在睡都睡飽了。」
「那掰啦,我要回教室拿書包了。」斐站起身來,虛應幾句地跟剎那道別。
「喔……掰掰。」
當剎那覺得有點沒趣的轉身離開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響,他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到斐跟被撞開的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
斐虛弱地趴在地上,一張臉慘白如紙,剎那立刻跑過去將他扶起,但斐就像一團軟綿綿的棉花一樣毫無力氣,剎那甚至懷疑他到底站不站得起來。
「你是不是睡昏頭了啊?上官斐,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恐怖耶!」
斐雖然虛弱,但他沒有昏倒,剎那完全搞不懂他為什麼會突然變這樣,因為明明直到不久前還好好的,他伸手觸摸斐,知道他沒有發燒,只是體溫似乎變得稍微低了點。
「走,我帶你去保健室。」其實剎那不確定現在保健室還有沒有人在,但總得碰碰運氣吧。
「緋……雅莉……紅髮的……緋雅莉……」
「什麼?」剎那聽見這句話,突然有種無以名之的戰慄從心頭湧上。
「我終於……終於見到你了……莉……」
「你說什麼?上官斐,你說清楚一點!」
斐的意識彷彿已經飄到很遠的地方,他伸手環住剎那,將唇貼近剎那的耳邊,以一種微弱卻又可怕的聲音說出了一個名字。
「莉莉絲……」
剎那像是被定住般,頓時覺得自己動彈不得,連呼吸似乎也困難起來,同時他感覺到斐溫熱的呼吸從耳邊移到了頸間,隨後就是一股撕裂的刺痛從頸子上擴散開來,然後他發現自己叫了出來,並開始知道那個四眼田雞正在對他做什麼。
斐囓咬著他的頸子,並且吸吮著從他頸間滲透出來的鮮血。
「……你這傢伙……放開我!叫你放開你沒聽到嗎!」他回過神來,開始使勁想推開斐,但斐緊抓著他,他奮力將斐打昏才將他鬆開。
他看著倒在地上的斐,此時斐的黑框眼鏡掉落在一旁,嘴邊則染著猩紅的血跡,剎那不自覺摸了一下自己的頸子,卻發現整個領口都被流出來的血弄濕了,他驚魂未甫地喘著氣,抬起頭來,幸好圖書館裡什麼人也沒有,不然他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這詭異的一幕。
他剛剛在吸我的血!這個事實閃過他的腦海,令他不寒而慄,難道眼前的這小子是吸血鬼?不可能!他是人類,他能夠在陽光下毫不在乎地行走,他有體溫,在他血管下流動的血是溫熱的,可是……為什麼──
他怔怔然地看了斐一會兒,他知道自己感覺得出人類跟吸血鬼的差異,這傢伙是人類,他再清楚不過了,可是為什麼那傢伙就是知道那些事情?為什麼他做出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去做的──吸自己同班同學的血這種事?
那傢伙甚至知道莉莉絲這個名字!
他的思緒完全亂了,剛才有一瞬間,他確實從斐的身上感受到恐怖,他摸不透斐的底細,對於斐可能知道或可能會做的事他無法捉摸,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正站在一根危險的細弦上,他無法待在原地,卻又不敢向前。
「不管怎麼樣,不能把這傢伙丟在這裡。」他嘆了口氣,即使現在已經是放學時間,還是隨時可能會有人走進來,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自己跟斐滿身是血的待在這裡。
他扶起斐,然後往保健室走去。
◆◆◆
他在保健室裡醒來,然後看見那個熟悉的人坐在他的床沿。
「大哥……?」
「誰是你大哥啊?」那人沒好氣的轉過頭來,一束銀色的髮絲垂落在他額間。
「……搞什麼,是你啊……」斐瞇著眼睛喃喃說道。
「你給我起來!」剎那一把將斐從床上拉起。
「幹麼啊……咦?你什麼時候換體育服的啊?」
「你這小子……給我看清楚!」剎那拉開領子,一道血紅的傷口森然顯現。
「噁……你不包紮一下啊?還在滴血耶。」
「你睡昏頭啦!這是你剛咬的!你知不知道很痛耶!」剎那拿起一旁的棉花,整團敷在脖子上,斐可以看見棉花的邊緣被漸漸地染紅。
「我?」斐一臉茫然。
剎那定定地看著斐的臉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上官斐,我問你,」
「嗯?」
「你認識緋雅莉跟……莉莉絲這兩個人?」
斐想了一會兒:「應該……不認識吧,雖然我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
「在哪裡聽過?誰告訴你的?」
「想不起來啦!我只是覺得對這兩個名字好像有印象而已……你認識這兩個人?」
剎那停頓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種異樣的哀愁:「何止認識……」
「是你以前在國外認識的人嗎?」斐記得剎那在轉來前是住在國外。
剎那點點頭:「但是,緋雅莉也到這裡來了,我來這裡就是為了找她。」
「喔──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剎那皺起眉頭。「那女人搶走了我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要找她算帳。」
「……看不出來你這個人居然那麼小家子氣,會跟女孩子計較。」
「那是因為你不懂她拿走的東西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那,會是什麼呢?錢?傳家之寶?還是你媽的照片?」斐歪著頭看著他。
剎那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算了,跟你講你也不會相信。」
「講嘛!告訴我是會死喔!」
「……那你要答應我不能告訴別人?」
斐突然覺得好笑起來,八成是連講出來都很丟臉的東西吧。「好好,我答應你,這樣總行了吧?」
「……我的小孩。」
「什麼?」斐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
剎那深深呼了一口氣,然後不急不徐地又複述了一次:「我的小孩,我連他生下來是男是女都還不知道,那女人就把他抱走了。」
斐發現此刻他必須雙手將嘴巴摀住才能防止自己大叫出來。
「……你說真的假的?」斐問道,但手還是摀在嘴上。
剎那皺起眉頭看著他:「……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他站起身離開床邊。
「咦!等等等你等一下!你是說……你有個小孩?」驚訝已經不足以形容斐此刻的狀態,一個高中生,一個才成為他同學沒多久的傢伙,居然就已經當爸了!「那那那……是跟誰生的?那個緋雅莉?」
「我只能跟你說絕不可能是她,至於是跟誰生的不用你管。」剎那的語氣聽起來很不高興,但這完全無法阻止斐此時的好奇心。
「那難道是……莉莉絲?」
剎那此時背對著斐,沒有讓他看見自己此刻臉上的神情:「……孩子的母親是她沒錯。」
「喔──這樣啊,那她現在──」
「她死了。」剎那轉過身來,淡淡地說道。「早就不在了。」
「咦……」斐這才發覺自己的失禮:「呃……抱歉,我不曉得……」
「沒關係,反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斐疑惑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銀髮少年。
「我實際年齡並不像我外表這樣,我比你跟其他人都要大。」說這話時,剎那的臉上掛上了淡淡的笑意。
「這樣啊……」斐知道有些人是因為家裡或其他因素而晚入學,不過他怎麼看都覺得剎那的年紀肯定不會比自己大。
「不管怎樣……我真的很想見到他……不管他現在是死是活……」
「誰?」斐一時沒反應過來。「咦……你在哭嗎?」
剎那轉過身去,低下頭來,手掌在臉上抹了抹。
斐突然覺得有種同情在胸中升起,從昨天他在圖書館撞見眼前這個傢伙在跟男人做那種不堪入目的事後,到不久前為止他還一直很討厭這個銀髮的轉學生,但現在知道他有段這樣的過去後,他儘管驚訝、好奇,但他又覺得他不該再多問,眼前這個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人,跟他剛剛提及的女人有什麼糾葛,以及他為什麼明明有過女人,如今卻又會跟男人做那種事,這中間也許都有著非常複雜又不足以與外人道的緣由──當然,這也很有可能是胡扯的也說不定,但是看到正在哭的剎那,他又覺得這樣懷疑的自己實在是有點缺德。
「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斐坐在床沿,試探性的開口說道,但剎那沒有理他,蔓延的沉默又持續了一會兒,斐嘆了一口氣,毅然決然的起身走到剎那身邊,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好了,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你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嘛對不對!」
斐覺得這種氣氛實在是很僵,他從來沒有遇過男人在自己面前哭(其實女人也沒有),他努力回想自己小時候要是哭了大哥是怎麼安撫他的,但那種哄小孩的方式對於現在這個情況好像又沒什麼用處,對方不是三歲小孩,而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其實,他剛剛貿然搭他肩膀的行為是很危險的,因為他知道情緒失控的十幾歲男生在這種時候被同性觸碰,有時候是會揍人的;但他就是覺得,如果這時不試著碰碰運氣,那情況只會停滯不前,他不能一直杵在這裡等剎那哭完,更何況他也不可能把一個正在哭的人丟在這裡。
剎那對他搭肩的動作沒有任何強硬的反應,這是個好現象,但,接下來呢?
斐覺得他又讓自己陷入了另一個難題。
想想看……大哥遇到這種時候會怎麼做?如果換做是我在哭……大哥會……
如果我是大哥的話,我會怎麼做?
然後他牙一咬,將剎那抱進自己懷裡。
一個被抱住的人,其實也很難再做出什麼攻擊的動作吧,斐這樣想著,他注意到懷中的剎那似乎有點愣住了,因為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忘了呼吸。
剎那將臉埋進斐懷裡,雙手也回抱住斐,呼吸漸漸地平穩下來,斐也不再聽見啜泣聲。
過了一會兒,剎那輕輕地從斐的懷中離開。
「好點了吧?」
「嗯……」剎那擦擦鼻子:「謝謝。」
斐這才發現氣氛變得有點尷尬起來,他有些慌的看了看窗外,確定剛剛沒有任何人經過保健室外,目睹剛剛兩人抱在一起的詭異畫面。
我幹麼抱他啊?斐瞪著自己的手,莫名其妙地想著;他抬起頭來,看見剎那用一種感激到有點超過的眼神看著自己,頓時心頭又是一驚。
「啊……你可不要亂想!我那麼做沒有任何意思啊!」
剎那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眼神有些濫情,於是立刻又恢復為原本那種冷淡中帶著幾分任性的神情:「我當然知道,笨蛋。」
「對了……」斐盯著剎那的脖子:「為什麼……我會咬你啊?」
「……你問我我問誰啊?」
「這真的是我咬的?」
「我騙你幹麼?」剎那嘆了一口氣:「說起來,我還真是倒楣。」
「啊?」
「你現在知道了我最重大的秘密,可是我對你卻一無所知。」
「我?」
「你明明知道我認識的人,可是卻老是一臉無辜的樣子。」
「……什麼?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什麼緋雅莉的……」
「你知道嗎?上官斐!」剎那一個傾身,湊近到斐的面前。「你不只是咬我,你還吸我的血!」
「啥……」
「你真的很奇怪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你到底是誰?」
突然,不知道為什麼,斐想起了那些他在電腦螢幕上打出的句子──
他不斷自問:「我到底是誰?」
「……我?我當然是上官斐啊……」
「不對……一定還有別的,你一定還有什麼秘密,快說,我可不允許只有你握著我的把柄。」
「什麼把柄的……我根本就沒那個意思啊!我剛不是說了嗎!我不會告訴別人啦!」
但剎那只是一臉嚴肅地看著他,絲毫沒有任何妥協。
「……好啦好啦……既然這樣,那我就告訴你一件我從沒跟人說過的事好了……」
「你果然知道緋雅莉是誰吧?」
「很遺憾,跟什麼莉都無關,只是我個人的煩惱而已。」
斐看得出剎那的表情有些沉了下來。「你大概沒興趣吧,那也沒什麼好講了……」
「不,我要聽,我說過了,我至少也該握有一兩件你的把柄,這才公平。」
斐嘆了口氣:「好吧,那我說了,就是──我想我可能也跟你一樣,是個同性戀。」
「然後哩?」
「什麼然後!沒有然後了!這就是我的秘密,你高興了吧!」斐揮舞著雙手,一張臉紅得像煮熟的章魚。
「這不夠啊!」
「哪裡不夠了?你現在隨便去跟哪個誰講,我的一世英名就毀啦!」
「那麼,告訴我你喜歡誰。」
斐突然覺得整個情況八卦得很滑稽,他突然有股衝動想說「不告訴你」,不過他忍了下來。
他吐了口氣:「我老哥。」
「什麼?」
「我老哥啦。」
「你喜歡上你哥……?」
「不要再讓我講一次了,別逼我扁你。」
剎那雙手抱在胸前,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亂倫啊……這有點嚴重耶。」
「少胡說,我跟我哥沒有血緣關係啦!」
剎那張大眼睛看著他。
「唉……為什麼會跟你講到這種地步啊……」斐抓抓頭:「就連班上那些人我都沒說過的……」
「抱歉。」
「啊……其實我也沒特別隱瞞啦,只是一直都沒人問而已。」他搖搖手。
「所以你是撿來的?」
斐瞪了他一眼:「啊,是啦是啦,我是被我哥在教會撿來的,在一個皎潔的月夜呢,至少我哥是這樣講的──這樣可以了吧!」
「喔。」
斐看他不加思索就相信的模樣,突然好笑了起來:「喂,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在騙你啊?」
「如果你騙我,我會知道的。」他瞇著眼睛看了斐一眼。「至少現在我看得出來你沒說謊。」
斐不以為然地還想再反駁些什麼,但他想想又算了。
「不管怎樣,」剎那一掌重重地落在斐的肩上,笑著說道:「我們現在都握有彼此的秘密,算是命運共同體了吧。」
斐露出一個不怎麼愉快的表情,然後拍掉肩上那隻手:「是啊,你說得對。」
他不知道的是剎那此刻藏在微笑後面的想法。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