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君王與她行淫,住在地上的人喝醉了她淫亂的酒。
──〈啟示錄‧第十七章第二節〉
他出神的站在音樂教室的窗前。
窗外下著大雨,但現在已經放學,是他的下班時間,他盯著窗外,心想著早上真應該帶把傘。
他回到桌前,啜了口已經冷掉的咖啡,環視這間空蕩蕩的教室;這間教室位於學校最高的樓層,同樓層除了這裡外根本沒幾間有在使用的教室,此時一切都很安靜,只有咻咻的風聲在窗外呼嘯而過。
這裡是他的小小巢穴,但他一點都不喜歡這裡。
他很討厭這裡的冷清。
雨勢沒有半點變小的跡象,他坐到風琴前,開始胡亂彈奏一些曲子,但只是越彈越無聊,因為比起一個人彈,他更喜歡有人聽他彈,或是跟著唱和,他不像很多愛音樂的人可以自己彈到忘我,他想要有人作伴。
他想起那天,也是像現在這種極其孤單的時候,他走到樓下的圖書館找份報看,那個當天在那裡值班的學生。
那天,圖書館裡一個人也沒有,他不知怎的,居然就在那裡,跟那個值班的孩子──
他那時到底在想什麼?
那天過後,他以為他鐵定完了,那孩子會把事情講出去,然後他會身敗名裂,但一個月過去了,什麼事都沒發生,他繼續教他的課,而那孩子顯然沒在他帶的班上,因為他後來就再也沒見過那孩子。
他是不是該去找他?還是該繼續等待?
在那之後他再也沒去過圖書館,他是否該去碰碰運氣?
他閤上琴蓋,走了出去。
◆◆◆
這天在圖書館值班的學生不是那孩子,他有點失望,不過也鬆了一口氣。
要是真遇到,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在圖書館裡漫無目標的晃了一圈,確定館內沒有其他人,這裡大多時候就跟他的音樂教室一樣冷清,他很清楚,頂多只有在大考將至時,這裡才會出現一堆臨時抱佛腳的學生。
他覺得很無趣,不知道自己到底來這幹麼,他瞄了一眼櫃台的那個學生,那男生戴著厚重的黑框眼鏡,埋頭專心於手上的書,一臉書呆樣,完全不是那種會讓他覺得可愛的類型,他嘆了口氣,心想怎麼連欣賞欣賞男學生的這點要求都沒辦法被滿足。
他走到上次他們辦事的那排書櫃後方,不禁感到一股顫慄,他當時怎麼那麼敢?居然在這麼開放式的地方……他怎麼就沒想到萬一有人撞見該怎麼辦?
他不經意地看見這排書櫃的分類:神話與宗教,愣了一下,然後突然覺得好笑起來,當初他怎麼會剛好選在這排書前做那檔事?
他隨手取下一本書翻了翻,那是一本關於女巫研究的書,他看著看著突然覺得裡面提及的傳說還蠻有意思的,心想反正今天來這也沒遇到要找的人,乾脆借本書回去打發時間──反正雨還在下,而且他又不想跟那個光看就令人洩氣的書呆待在這裡。
「借這本嗎?」
「嗯。」
「喔,等等……咦?這本……」男學生盯著那本書,突然停住了。
「怎麼了?難道不方便外借?」
「啊……不是啦,是我一直想看這本書,可是它被借走很久了,我根本不知道它已經被還回來了。」
「所以哩?」他有點不耐煩。
「我可以問你什麼時候會看完嗎?」
「……好吧,你那麼想看,那就給你看好了。」
「咦……真的嗎?」戴眼鏡的少年又驚又喜地看著他,顯然這個年紀的孩子還不懂什麼叫做客氣。
「沒關係啦,反正我沒有真的很想看。」他不經意的瞥了一眼那書呆原本在看的書,那是一本厚重的原文書,旁邊還放了本英漢辭典,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眼前這本關於異教信仰的書上。
「你對這種書有興趣啊?」
男孩有點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對啊,不過這種東西的中文書目不多,害我得找原文的來看。」他亮了一下桌上那本原文書的封面。
說實在,他沒什麼興趣。「好吧,那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啊!」
「叫什麼啊?」
「已經那麼晚了!我該鎖門了,不然再晚警衛可能會把大門鎖起來。」
聽到這句話他也有些慌了:「你要走了?」
「嗯。」男孩開始整理他擱在一旁的書包,而在那旁邊還有一把傘。
「呃,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抬起那雙茫然的眼睛。「啊?我喔,我叫上官斐。」
很少見的複姓,他想他應該不太可能會忘。
「好,我會記住你的,現在用那把傘送我到警衛室吧。」
「啊?」
「我沒帶傘,我要去警衛室那裡看看有沒有多的傘可以借。」
「喔。」
過沒多久,他們就共撐一把傘在校園裡行走了。
◆◆◆
「這可不太妙啊。」他站在警衛室門口喃喃說道。
「沒半支傘喔,那怎麼辦?」
「同學,你家在哪個方向?」
「不會吧!」斐開始哀嚎。
「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說如果順路的話就一道走,沒順路的話我就在這等雨停啊。」
「那如果雨沒停你要怎麼辦?」
他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斐看了一眼這個年輕的男老師,他的頭髮是偏略褐色的,髮稍已被雨點打濕,貼在他的後頸上,他長得很斯文(當然老師通常都不會長得兇惡到哪去),說帥其實還蠻帥的,至少斐覺得他還算順眼。
「我送你一程吧。」
他抬起眼睛:「什麼?」
斐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因為以當老師的人來說,眼前這人實在是有點過於客氣。
他一向喜歡主動幫助人,而不是讓別人命令他去做,如果眼前這人直接要求他送他一程,他反而會覺得很討厭。
搞不好他還會編個藉口直接逃掉。
「我說,要我送你一程,還是你要淋雨回家?」
◆◆◆
那男孩住的地方離學校比較近,所以到中途他就把傘借他了。
他說他這禮拜都會在圖書館裡,隨時可以把傘還他。
他現在已經沖過熱水澡,坐在電視機前,隨意地瀏覽那些沒啥營養的新聞台,而且因為實在是太沒營養,所以他很快又把電視關了。
那男孩看來書呆歸書呆,但卻是個好孩子,同行的一路上他們並未多交談(因為不知道該說啥),他總覺得情況變得有點尷尬,那孩子像個護送公主的騎士,而他除了收下人家的傘之外啥都沒做,這讓他覺得有點小小的難堪。
這時他才想起自己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一個月前的那件事,直到剛才他還在想明天一定得還傘不可,那件令他心煩而且又極不道德的行為此刻突然像個插曲,變得好像已經是很遙遠的事,儘管那其實才過了一個月左右。
那個戴眼鏡的男生並非他喜歡的類型,所以他並不困擾自己是否對他有非份之想,他真正煩心的是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要跟那個銀髮的男學生見上一面。
◆◆◆
斐蹲在櫃子前,翻出一盒未拆的肥皂,之前的已經用完了,他要拿塊新的放在浴室裡。
他瞄了一眼包裝上的圖案,那是他之前在附近的店裡買的,因為沒有找到他習慣買的那個牌子,所以他當時就隨便挑了另一種價錢差不多的。
他現在才注意到包裝上畫的是鈴蘭,他剛好最近在書上看到,所以知道那種花的名稱。
他拆開包裝,讓肥皂滑到他的手掌上,一股淡淡的香味也在這時散發了出來。
他不曉得真正的鈴蘭香味是怎樣,也許根本不像這個味道也說不定,但他並不討厭這香味。
這香味很適合大哥。
他搖搖頭,想把這念頭甩開,他是在想啥啊,怎麼可以……
他站起身,把肥皂放到浴室裡。
◆◆◆
他在房裡打字到很晚才出來吃晚飯,他以為緋已經睡了,但他沒有,他坐在沙發上看一部很久以前的老電影。
「湯要喝記得熱一熱。」緋頭也不抬地說道。
「喔。」坦白說他有點驚到,因為他自認走出來時並沒發出什麼聲音。
他坐在餐桌旁開始吃將起來,視線越過緋的後腦勺盯著電視螢幕。
那部片很明顯的已經年代久遠,因為它甚至是黑白的,使得斐剛看還不太習慣,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始了解那部片在演什麼。
他不認識片中的男女主角是誰,不過女主角長得很美,那是一種不屬於現在這時代的氣質,而且腰很細,比他自己的還細,男主角也長得很正派(雖然他演的那個角色還蠻痞的),這種落差感讓他覺得很有意思,使他不想把視線移開。
當他看到那幕男女主角在車內吻別的時候,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頭一緊。
他收拾完碗筷,走到緋身後,一手搭在椅背上,看到最終幕男主角放棄了名利與愛情,瀟灑地走出了大廳。
「他沒跟那女的在一起啊。」斐埋怨道。
「本來就不會,那女的是公主耶,而且,」緋回道,仍然沒抬眼望他。「這種片就是因為有遺憾才會讓人難忘。」
「是嘛。」他淡淡地回道,心裡還是不甚喜歡那個結局。
只是離開,這太簡單了。
他低頭看著緋的後頸,緋現在綁著馬尾,長髮披在一邊的肩膀上,他甚至可以聞到那股鈴蘭的香味;那香味果然很適合緋,他想。
他一直打算上大學後就搬出去住,不過他現在嚴重懷疑自己還能不能撐到那時候。
他好想現在就一把抱住緋,吻他的後頸。
如果他可以像那個男主角一樣走開,永遠離開心愛的人身邊,那事情會好辦許多。
問題就在於他跟大哥住在一起。
沒有任何身份地位的差距橫亙在他們中間,但他知道他不能。
他還能忍多久?如果哪天他……
「阿斐?」
然而斐已經回到房裡了。
◆◆◆
他在房裡進行著自瀆的行為,腦海裡想著緋。
不一會兒,緋打開房門走了進來,他嚇得立刻停止手中的動作,但他也已來不及隱藏。
緋沒有太驚訝,他的嘴角浮上一抹微笑,並且徐步走向他。
「斐,」他用一種溫軟的語調呢喃著:「讓我幫你。」
他鬆開斐的手,在他面前跪下。
◆◆◆
他自床上驚醒,看到床頭的鬧鐘時間是清晨五點。
「幹……這是什麼夢啊……」他喃喃罵道。
他掀開床單,果然無可避免地是有些汙漬,不過那當然是在他穿著褲子時發生的,緋當然沒有來,也沒有幫他做那檔事,就算用膝蓋想都知道那不可能發生。
真可惜。
◆◆◆
「你身上有股香味。」剎那靠在陽台上,歪著頭對斐說道。
「喔,這個啊,」斐聞聞自己。「肥皂的味道啦。」
「以前不是這味道。」
「你很可怕耶,還會注意別人身上的味道。」
「沒辦法,我就是會忍不住去注意男生身上的氣味。」他懶洋洋地看向斐:「別那樣看我,我不會對你出手的。」
「出手哩……」斐沒好氣地盯著陽台外的樹枝,然後想起早上的夢。
要怎樣才能擺脫愛上自己老哥這件事?
他不經意地看了身旁的剎那一眼,不能否認他真是個漂亮的男生,嬌嬌瘦瘦的,腰也細得像是稍加出力就可以折斷一樣,令他不由得想起昨晚那部片裡的女主角。
「關於那個出手嘛……要怎樣的人你才會出手?」
「迷途的人。」說完他突然笑了起來。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啦。」
剎那抬起那雙銀藍色的眼睛:「幹麼問這個?你想要被我出手嗎?」
「哪、哪有啊,我隨便問問而已……嗯……」他嘆了口氣:「好吧,坦白說我剛剛是有這麼想。」
「哈!」剎那高笑了一聲。「虧你當初還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啊,想不到這麼快就破功了。」
斐突然有種羞窘的感覺,他轉過去,不再說話。
「好啦好啦,抱歉,那件事橫豎都我錯,我玩笑開太大了,不過,」剎那收起笑容:「你怎麼會突然想指望我哩?」
斐想開口,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明。
「喔──我知道了,」剎那壓低聲音:「是因為你哥的關係吧。」
斐不情願地點點頭。
剎那露出狡黠的笑容:「你是不是──因為沒有辦法對你哥告白,所以想藉由喜歡上別人來轉移這種感覺?」
斐有些吃驚:「你怎麼知道……」
「小伙子,我活那麼久可不是白活的啊。」他刻意以一種超齡的口吻講話,使他看起來顯得有些滑稽。
「算了吧,」斐搖搖手:「我知道這完全是個爛主意,別理我。」
「是啊,的確很爛,很像你會想出來的。」剎那坦白地說道。
「喂……」
「這主意最爛的地方就在於,」他打斷斐。「到最後你會喜歡上另一個人,但卻發現對原來那個人的感覺還是沒變,然後,恭喜你,你會把自己搞得裡外不是人。」
◆◆◆
「去跟你哥告白吧。」
「蛤?」
「我說,」此時,剎那反坐在一張椅子上,懶洋洋地說道:「去跟你哥告白啊。」
現在是午休時間,圖書館照例沒其他人,斐覺得很可能是因為這間學校的圖書館位於太偏僻又太高的樓層,所以會來的人實在不多。
「你說的倒簡單。」斐推著一台書車,浩浩蕩蕩地把書放回架上。
「凡事總要有個了結,這是我的看法。」剎那帶著難得的正經口吻:「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我寧可就保持現在這樣,什麼刀我都不想碰。」
剎那愉快地換了個姿勢:「這樣啊,那沒辦法了,我恐怕接下來每天都要忍受你的意淫。」
「誰要意淫你啊!」斐朝剎那丟了一本書過去,但他閃開了。
剎那站在那裡,攤著手,一副任人擺佈的樣子:「坦白說,我真的不在意,趁現在沒人,要來就快點吧。」
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神經病。」然後轉頭把書放回架上。
「說真的,我知道你是個很有意志力的人,」剎那說道,臉上仍帶著揶揄的笑容:「不過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崩潰的。」
「至少我想看看我能撐到什麼時候。」斐走過去,拾起他剛剛丟來的書。
「你撐不了多久的,我知道你今天回家就會後悔了。」
「後悔也要忍,不然能怎樣?」
「你知道嘛,人這種生物,要是忍耐過頭了,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強暴啦或自殺的事件,就是因為大家都忍耐過頭了,人總是會高估自己的能力,以為自己可以忍,結果哩,就是最後一舉爆發,做出一堆蠢事,因此,我贊成人是應該要懂得及時行樂的。」他坐到桌上,雙腿交疊,歪頭看著斐。「所以,你真的不考慮?」
「你是欲求不滿還是怎樣,不考慮啦!我真蠢,今天真不應該跟你說那些。」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兩人都嚇了一跳。
走進來的是那個年輕的音樂老師,他看到坐在桌上的剎那,頓時呆掉了,而剎那看到他時也愣了一下,不過他很快就又恢復泰然自若的笑容。
「咦,老師?」第一個開口的是斐。
「同學,我是來還你這個的。」他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去將傘拿給斐。「昨天謝啦。」
「啊……喔,不客氣啦,我差點都忘了。」
他很快地看了剎那一眼,然後迅速離開了圖書館。
「上官斐,你認識軒音老師喔?」
「啥,你說他叫啥?」
「他是教隔壁班的音樂老師,梅軒音啊。」
「喔,我倒不知道他教啥的。」
「昨天你們幹了什麼好事?」剎那笑笑地問。
「你一定要講的那麼曖昧嗎?昨天我值班,他晃到這裡說他沒帶傘,所以我送他一程。」
剎那開始怪笑起來:「哇,雨中漫步耶,好像什麼三流羅曼史的情節──我告訴你,一個作者如果寫出這種情節,那他不是在打瞌睡就是想不出該寫什麼。」
斐沒有理他:「不過,你怎麼會知道他,他又不是教我們班的。」
「因為他蠻帥的啊,我怎麼可能會不注意到。」
「被你打敗耶……你腦子裡是不是只有男人啊?」
「不不……他除了帥之外還有別的特質,因為他有那種特質,所以我才會注意到他。」
「啥特質?」
剎那露出了一個曖昧的笑容:「你看不出來嗎?他就是『迷途之人』啊。」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