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懼怕!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後的,又是那存活的;我曾死過,現在又活了,直活到永永遠遠;並且拿著死亡和陰間的鑰匙。所以你要把所看見的,和現在的事,並在將來必成的事,都寫出來。
──〈啟示錄‧第一章第十七至十九節〉
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少年匆匆穿過學校長廊,走進圖書館裡。
少年注視著空無一人的櫃檯,疑惑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然後將手中的兩本精裝書擱在櫃檯上,打開一旁的借閱登記簿,取了支筆在登記簿上填寫了一下,隨後將其閤上,連書本一起放在櫃檯後。
「好了,接下來就不關我的事啦。」
喀啪!
他抬起頭,視線越過一整排無人的桌椅直至後方那一整列正對著他的書櫃。
聲音是從那裡發出的,從書櫃的後方。
他走了過去。
嗯……
他聽見了,但卻沒有停下腳步。
嗯……啊……
他走到盡頭的最後一個書櫃前,聽到那喘息聲就在書櫃的另一頭,然後他走進最後一個與倒數第二個書櫃的空隙裡,隔著書與書的縫隙,窺見了另一頭的情景。
那裡有個男人正與一個少年緊擁著。
雖然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他們正在做的事比緊擁更深入,他站在那裡,皺起了眉頭,但他沒有立刻離去,而是試圖想辨認出那兩人是誰;他可以看見被抱住的少年穿著這學校的學生制服,而另一男子則穿著一件紅格子的毛背心,因為很暗,所以他無法看清兩人的長相,而當他不知道該繼續試著看出那兩人的身份還是儘速離去時,突然,那個被壓在男子身下的少年一個抬頭,看見了他。
有一瞬間,他覺得時間好像就這麼凍結了一兩秒左右,下一刻他拔腿就跑,逃命似地奔出了圖書館。
他不知道那個少年是不是看到了他是誰,但他卻很確定他知道那個少年是什麼人,那正是他的同班同學,是在這個學期開始時才轉來班上的轉學生。
因為那頭銀髮,以及那雙冷冽的銀藍色眼睛,他要認錯也很難。
◆◆◆
在這個學期開始,上官斐──那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的班上來了個轉學生,他的名字叫羅剎那,長得十分好看,但斐第一眼看到他就打從心底覺得他古怪,這位轉學生有著極罕見的一頭銀髮,而且眼睛顏色也淡到一種極致,斐不會用「淡藍」這個字來形容他的眼睛,他眼睛的那種淡色已經到達一種特異的狀態,就像哈士奇犬那樣,而且他還注意到──他想班上的其他人應該也都看得出來,那個轉學生的膚色特別白,蒼白到可以看見他皮膚下青色的血管。
總而言之,斐就是覺得他不太正常,甚至有點不像人類。
◆◆◆
「馬的!怎麼會遇到這種鳥事!」
此時在已經放學,空無一人的教室裡,斐一邊粗魯地將課本塞進書包,口中還不斷咒罵著。
「上官斐。」一個男生的聲音從教室門口傳來,斐抬起頭,看見羅剎那就站在那裡,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我記得你叫上官斐,沒錯吧?」
「怎麼?這麼快就完事了是嗎?」斐直起身,將手上的一本書扔進書包裡。
銀髮的少年臉一沉:「別那樣,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你應該知道男校裡有幾個人有這種傾向是很常見的吧。」
「但我可沒想到會實際目睹你們辦事的場面啊!」斐一把將書包掛在肩上:「拜託!要辦事可以,但是麻煩回家做好嗎!在公共場所做那種事也太沒品了吧!」
「你以為我喜歡?是他要求的,我有什麼辦法。」
斐瞪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他已經不想再針對這件事作出任何評論,現在的他只想儘早將在圖書館目睹的畫面趕出腦海。
「你不會告訴別人吧?」剎那尾隨他追了出來,在他身後不遠處叫道。
斐知道自己不會再跟任何人提這事,但他也不想回答剎那的問題,只是逕自往前走,沒有理會身後銀髮的少年。
「你有沒有聽到啊!上官斐!」
斐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轉角處。
◆◆◆
客廳裡,一個將長髮束成馬尾的年輕男子正讀著手中的一本書,現在已經接近晚餐時間,廚房裡有個少年正在將鍋子裡的熱食裝進盤中。
「大哥,我有沒有說過我們班上來了轉學生的事啊?」
「沒有,」長髮的男子將書擱在桌上,順手將一旁的遙控器充當書籤夾在書裡。「叫什麼名字啊?」
「叫羅剎那,聽說他之前住在國外。」少年將碗筷遞給已走到飯桌前的大哥。「我總覺得那傢伙怪怪的。」
「才剛轉來就排擠人家不太好吧,阿斐。」男子趨近電鍋:「飯匙哩?」
斐將飯匙遞給他:「哪有啊,是他本來就很詭異好不好,長相奇怪是其次,重點是行為也很……」斐想起先前在圖書館撞見的那幕,不禁皺了皺鼻頭。
「他是長得多醜讓你這樣嫌棄人家?」大哥頭也不抬的問道。
「不是醜啦……」
「你不是說他長得很奇怪?」
「奇怪跟醜之間有落差好不好。」
「好啦好啦,你說有落差就有落差……這菜是不是太早炒了?你看都黃掉了……」
「別管菜了啦,我在說轉學生的事耶!」
「你說啊,我在聽。」
斐沒好氣的看了他大哥一眼,然後繼續剛才被中斷的話題:「我說他長得奇怪不是因為他醜啦,應該是說那傢伙長得太漂亮了,我覺得他長得假假的不太像人。」
「男生長得漂亮?」
「對啊,他長相根本是那種……漫畫還是電玩裡面才會跑出來的人,白白的,一頭銀髮,而且他的眼睛真的很奇怪,顏色淡淡亮亮的,好像哈士奇一樣。」
「你說他有一頭銀髮?」男子的眼中有一絲異樣的神色。
「對啊,而且他超蒼白的,啊對了,上次體育課的時候他在旁邊休息,好像是說他體質不太能晒太陽還是怎樣。」
「聽起來好像小說裡的吸血鬼。」
「對對!就是這個詞!我一直在想說他好像哪種恐怖故事裡的東西,你現在提我才想起來,就是吸血鬼沒錯!如果他真的是吸血鬼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阿斐,」男子正色道:「世上沒有吸血鬼,那只是小說家幻想出來的,別說那種褻瀆上帝的話。」
「好啦好啦,我說錯話了。」阿斐摸摸鼻子,繼續吃他的飯,心裡卻是在想家裡有個在當神父的大哥有時實在也頗麻煩的,雖然大哥並未要求他也得信教,但他也不喜歡聽到斐說出一些挑戰天父權威的話來,導致他平常在大哥面前講話都要特別注意。
「還有,斐,」斐知道,當大哥只稱他為「斐」時,通常就是要說教了;因為大哥也知道斐不愛聽這些,所以在這種時候就會用特別親暱的方式叫他。「你不能因為人家長的比較奇特就排斥他,這是不對的,他剛轉來,對一切都不熟悉,你應該對人家友善一點。」
「喔。」放屁!最好是什麼一切都不熟悉啦!不熟悉會這麼快就在學校裡勾搭上男人?斐沒好氣地這樣想著。
「不過,少接近可疑的人對你也有好處,如果你真的覺得那傢伙不好的話。」
「嗯?」斐抬起頭來,一臉好像自己聽錯的表情,但大哥已經離開飯桌,將用過的碗筷拿到一邊去了。
◆◆◆
斐回到房間裡,躺在自己的床上,瞪著天花板發呆。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麼?
他告訴自己,聽到什麼怪聲會想去察看是人之常情,但是他沒有辦法解釋自己為什麼那個時候會停留在那個地方。
他到底在那裡看了多久?雖然他敢說一定不會超過一分鐘,但為什麼他沒有在知道那兩人在幹什麼時就立刻離開那裡?
他不想用「偷窺」這個詞形容自己的行為,他知道自己只是無辜的「碰巧撞見」,可是他卻站在那裡,直到行跡敗露時才轉身逃走。
那麼,如果他沒有被發現的話,他會在那裡站到什麼時候?
他還沒能繼續想下去就睡著了。
◆◆◆
十三個女巫被追捕,十三個女巫喝下了十三瓶毒藥,但第十三個女巫痛苦難耐,將毒藥吐了出來,十三個彪形大漢將第十三個女巫綁上了火刑台,用十三把火炬將有著女巫屍體的小屋燒盡,在火刑台上燒死了第十三個女巫。
第十三個女巫的銀色長髮在風中飄揚,在熊熊火焰中逐漸化為焦炭。
銀髮?
斐從惡夢中醒來,渾身大汗,他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時間停在十點零三分,他為這偶然的巧合愣了一下,然後跳下床,打開電腦,打算完成這星期預定要交的作業。
打開檔案,他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一下,然後將滑鼠移到螢幕右上的X鍵,關了它,然後打開另一個資料夾。
他將滑鼠游標指向一個名為「Witches」的檔案,將其開啟,內容是一篇未完成的小說。
這篇小說已經放在他電腦裡有幾個月了,他寫了個開頭後便不曾再碰過,他知道現在不應該寫這個,他現在該做的是把作業──那篇該死的報告打完,但是他卻打開了這篇他之前幾近遺忘的小說,而且已經在構思接下來該怎麼寫。
他仔細地審視了一遍他先前寫下的內容,彷彿那不是出自他手,而是別人寫的:
他又再次夢見那個情境。
十三個可憐的少女在破舊的小屋裡祈禱著,但她們的神此時卻救不了她們,門外傳來喧囂聲,他們就要撞進門內了,少女們無助地哭泣著,然後她們取出懷中的小瓶──用近乎是喜樂的表情──喝下那瓶中劇毒的液體。
當人們闖進小屋時,少女們已幾乎全數斷氣,然尚有一個較年輕的女孩沒能忍受毒藥帶來的痛苦,而將之吐了出來,她的臉上與身上都沾滿了穢物,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裡。
人們將這間小屋放火燒盡,將那個已瀕臨死亡邊緣的少女綁上火刑台,活活地將她燒死。
人們沒有理會少女悽厲的哭喊與尖叫聲,她銀色的美麗長髮在風中飄揚,在熊熊火焰中漸漸化為焦炭。
然後他醒來,滿身大汗。
她們為什麼欣然赴死?
「因為她們是神的妻子,死亡能夠讓她們去神所在的世界。」他在黑暗中喃喃說道。
上帝是不需要有妻子的。
「因為她們的神並不是上帝,她們的神是另外的……別的東西。」
她們的神是什麼?
「她們是女巫……所以她們信仰的是魔鬼──」
大哥如果看到這篇東西會怎麼樣?
斐輕笑了一聲:「那我可就完了。」
你喜歡這些女巫,對吧?你是站在她們那邊的。
「她們是我的主角,這篇故事就是為了描述她們……可是我對她們還不甚了解……我的夢只給了我這些。」
只給了你這些嗎?
「對……」
你確定?
斐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他伸出手,開始敲起鍵盤:
那頭銀髮,他知道的,他知道那頭銀髮是誰的,他不能否認自己將夢境中的那個少女跟現實中的某樣東西作出了聯想,她已經到他身邊來了,可是他卻沒有注意到,直到她讓他再次作了這個夢。
他停了下來。
你在暗示什麼嗎?
「沒有……應該吧。」
他繼續往下打:
但是,他與她之間並沒有一個很好的開始。
「該死……我到底在打什麼……」
他將這一行反白,打算刪掉它,但他停了一下,心想等寫到一個段落後再視整體來決定這一行的去留,於是就先把它擱著:
他是個平凡的高中生,而她來到了他的身邊,跟他在同一間學校就讀,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注意到了,她那頭罕見的銀髮與淡色的眼眸是如此特異,他怎麼會沒有即時認出她來?但她知道自己到這裡來的意義嗎?她會不會早已忘了她曾是個女巫?忘了她對神所立下的誓言?
他突然無助地發現,她很有可能已經不記得他了。
那天,他看見她跟別的男人一起──就在無人的圖書館中──一個隱密的角落,她與她的男人正激情地交擁在一起,就算她在那個當下看見了他,也毫無愧意,只是害怕他會將這件事說出去而已。
他當然不會說出去,他對她感到失望,因此他根本不想再多提。
可是,為什麼他還記得,可是她卻忘了呢?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要來到他的身邊?
「難道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他喃喃說道:「既然這樣,那為什麼要讓我記得這些事?」
他不斷自問:「我到底是誰?」
你把這東西寫得像愛情小說一樣,你沒注意到嗎?
「馬的……我當然知道……我到底寫這是什麼鬼?」
他知道他把羅剎那寫進這故事了,可是他很快就難堪地發現,他把自己寫得像是不可自拔地迷戀著剎那,而事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真的不是那麼一回事嗎?
「當然,我又不是Gay!」
你承認過他長得很漂亮的。
「那又怎樣?」
他快速敲起鍵盤,想甩開那些無聊的念頭,但卻突然想到一件一度被他忽略的事。
「她們是神的妻子,死亡能夠讓她們去神所在的世界。」
那她為什麼又回來了?難道死亡並沒有讓她到達神的身邊?
除非神並不在死後的世界──
「而她來到了他的身邊,跟他在同一間學校就讀……」
她為什麼要來到他的身邊?
他是誰?
「他不斷自問:『我到底是誰?』」
他知道他並不在十三個女巫之列,可是他卻知道那些事。
為什麼?
「她們的神並不是上帝,她們的神是另外的……別的東西。」
「她們是女巫……所以她們信仰的是──」
他迅速將文字存檔關掉,然後一頭倒向旁邊的床舖。
「那只是小說……只是些亂寫的東西罷了……」他把頭埋在枕頭裡模糊不清地說著。
那天晚上,他再也沒辦法寫什麼作業報告了。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