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考良久,最後我認為你不可能殺了她。」
維特先生將視線移到坐在他對面的伯爵臉上。「你能了解真是太好了。」
「我是被愛情沖昏頭了,這使得我不能以清明的思考判斷事物,我對貿然對你提出決鬥相當抱歉──你的身體已經康復了嗎?」
「我已經好多了,但並沒有完全康復,謝謝你的關心。」
伯爵往後靠進椅背。「我明白你的不悅,這都是我的錯,我該如何補償你?」
「你不需要作任何補償,伯爵。」維特先生嘆了口氣,將「只要今後別再出現在我面前」這句話吞了回去。
「但有件事我還是希望能知道,維特先生,你認識她,對吧。」
「如果你是想向我打聽你心上人的消息,恕我無法答應你。」
「為什麼?難道你不願成全一個為情幾乎要瘋狂了的男人的請求?」
「就算──」維特先生謹慎地挑選著適當的說法。「就算我希望成全你,但她仍然不會對你動情,不論是現在或未來她都不會愛上你,那麼我告訴你又有什麼用處?」
「你怎麼能夠肯定她絕不會愛上我?」
維特先生疲憊地望了他一眼。「我就是能夠肯定,因為我了解她更甚於你。」
伯爵的表情此刻轉為嚴肅。「恕我直言,莫非她是你的……」
「不,她不是。」
「那麼,她已另有婚約?」
「不,我明白告訴你好了,她不會與任何男人結婚,她的心是個男人,她的人生也活得像個男人,她絕無法忍受與任何男人廝守一生,任何男士的追求對她來說都只是災難。」
「這麼說,她是不婚主義者?」伯爵看來相當驚訝。
「……可以這麼說。」
「但……難道我連見上她一面都不被允許嗎?這太殘酷了。」
「伯爵,長痛不如短痛,忘了她吧,這樣對你比較好。」維特先生平靜地說道。
「那麼,至少讓我知道她的名字。」伯爵以一種心碎的眼神望著維特先生,而後者只是不安地別過眼去。
「我認為她不告訴你名字有她的苦衷,伯爵。」
「但她卻給了我線索,她給了我你的名字,維特先生,你難道不認為這是她在暗示什麼嗎?」
「我相信你我都只是被她所愚弄了,她之所以供出我的名字只是想令我難堪,那不具任何意義,請不要再追究下去了,了解到真正的她只會令你失望,我並不希望像你這樣一位有身份的人為此越陷越深。」
伯爵像是被擊垮般癱在座位上,維特先生見此卻暗自鬆了口氣。
「維特先生,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她當真是一位這樣的女子?」
維特先生雖然覺得肯定這件事有點怪,但還是點了點頭。
「是嗎……」伯爵嘆了口氣,接著兩人都沉默了下來,直到馬車抵達威斯騰納宅邸為止。
「維特先生,最後我還是希望能知道一件事。」
「伯爵,你就死了這條心……」
「不,我決定將她當作我生命中一段美好的回憶,永遠珍藏在內心深處,所以,我希望我至少能知道她的名字──你不需要透露姓氏,僅要名字──甚至小名就夠了,我明白你的苦衷,你為了不讓我陷入愛情的盲目中,花了那麼多時間說服我,我對你只有無窮的感謝與致佩,像你這麼一位正直的人,我過去還曾經對你投以可恥的誣蔑,我真是對自己非常慚愧。」
「千萬別這麼說,伯爵,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維特先生這時突然感到一股罪惡感湧上心頭。
「維特先生,你的心胸真是太寬大了,那麼,是否能夠答應我最後這個小小的請求……當然!如果你認為不妥大可以回絕,就當作我從未提過吧。」
維特先生看著眼前這個才剛因為自己的謊言而失戀的男子,心中儘管明白不說出真相才是最好的作法,卻又難以抹去心頭的罪惡感。
「薇多莉亞,她的名字是薇多莉亞。」維特先生的語調有如機械。
「薇多莉亞……真美的名字,謝謝你,維特先生,你對我的恩情我會一輩子謹記在心的。」
◆
前來探望的人除了露西‧威斯騰納的好友米娜‧哈克夫人之外,尚有其未婚夫葛德明爵爺,令維特先生有些意外的是,舒華德醫師也在場。
「萊納斯,真高興你來了,很抱歉沒有告訴你這件事。」哈克夫人說道,眼眶有些泛紅。
「沒關係,伯爵已經都告訴我了,醫師,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再與你見面。」
「我也沒想到會是如此,維特先生。」舒華德醫師鬱鬱寡歡地握了他的手。
「威斯騰納小姐的情況有好轉嗎?」伯爵問道。
「沒有,恐怕更糟。」
當舒華德醫師這麼說時,一旁始終沉默的葛德明爵爺忍不住哽咽。
「我跟伯爵可以看看她嗎?」維特先生問道,而醫師點了點頭,隨後便領著他們到了病人的臥房。
當維特先生看見躺在床上的威斯騰納小姐,不由得心頭一驚,因為她看來憔悴地令人難以想像,昔日紅潤的臉龐也變得蒼白如雪,若不是她還有微弱的呼吸,維特先生甚至可能以為躺在那裡的是一具失去生命的軀體。
「天哪……露西……」維特先生走了過去,不敢相信這位女士已經病成如此。「醫師,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很遺憾……我們還查不出病因,她似乎罹患了某種相當嚴重的貧血……每過一天,她臉上的血色就失掉一大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離奇的病例,昨天我已寫信給一位我所熟識的醫師,他對古怪病症的認識遠多於我……現在只希望他能來得及趕上。」
維特先生顫抖著雙唇看著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威斯騰納小姐,而伯爵自是不可能沒注意到維特先生所表現出的異樣,但他卻直到離開前才開口詢問。
「維特先生,容我冒昧,我注意到你對威斯騰納小姐的關懷似乎超出一般。」
「露西是位迷人的女士,追求她的求婚者不計其數,」維特先生表情凝重地看了他一眼。「而我曾是那些求婚者的其中一人。」
「原來如此。」
「事實上,我比較驚訝你也與露西認識。」
「我與威斯騰納家素來就有交情,不過,是父執輩那一代。」
「伯爵,有句話我得說,我總覺得彷彿我身邊的人你全都認識,這該說是巧合嗎?」
伯爵笑了笑。「若說是巧合,也巧得太過份了,或許這該算是緣份吧。」
「緣份,」維特先生喃喃說道。「或許吧。」
◆
這天夜裡,維特先生睡得相當不安穩。
不遠處似乎有條狗,因為那淒厲的嗥叫聲從未停息,那聲音忽遠忽近,像是極近,又像是頗遠,這吵得維特先生始終難以入眠。
他索性起身,提了盞燈便離開房間,往聲音的方向前去,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狗沒管好,三更半夜擾人清夢。
當他步上走廊,那聲音即變得相當清晰,近得像是就在這屋裡一般,維特先生心想不妙,或許是哪裡的野狗闖了進來,他跟隨著聲音的來處,最後來到了中庭。
當他走下階梯,那聲音就忽地停止了,而正當他環視四周時,一樣閃著紅光的東西吸引住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雙野獸的眼睛。
維特先生起初暗吃一驚,但很快他便發現那只是一隻很普通的黑狗,牠正端坐在中庭裡,伸著粉紅色的舌頭,霧氣從牠的口中不斷呼出,但令維特先生感到詭異的是,牠的雙目是炯炯的血紅色,且彷彿閃著異樣的光芒,儘管夜色已深,但那雙紅眼仍然十分引人注意。
那隻狗就這樣端坐在那兒,直勾勾地望著維特先生。
「……你這傢伙是怎麼進來的?」
狗兒站起身來,一邊嗅聞著一邊走近維特先生,最後站在他的腳邊仰望著他,尾巴還搖啊搖的。
維特先生朝牠伸出手來,狗兒立刻就衝著他又舔又蹭。
「你想進屋裡來嗎?」
黑狗望著他,白癡般地伸著舌頭。
「好吧,」維特先生嘆了口氣。「只能待一晚喔。」
維特先生轉身走進門內,而黑犬則靈巧地尾隨他進了屋裡。
◆
哈克夫人此刻面色凝重地坐在維特先生的對面。「萊納斯,事情不好了。」
「什麼事情不好了?」維特先生站在窗邊,讓和煦的陽光得以灑進屋內。
「強納生知道我看過他的日記了!」
「什麼?他怎麼會知道?」
「因為他也看了我的日記……天哪,我那天真應該把它藏好!」哈克夫人懊悔的說道。
維特先生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些人就是那麼愛寫日記,但他認為這並不是個適合提問的時機,於是他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深究。「那麼,他知道之後有什麼反應?」
哈克夫人眼眶泛紅地望著維特先生。「他整個人都崩潰了,不但跪下來請求我的原諒,甚至還痛哭失聲,天哪,我看到他那樣……我怎麼忍心再譴責他,我告訴他我早就原諒他了,可是他好像根本聽不進去……他好自責,自責到可能會……可能會想不開……噢,萊納斯,我該怎麼辦?我好怕他會作出傻事……」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面對表親的無助,維特先生卻有一種冷到極點的淡然感,他盡可能不去思考這是第幾次有人如此求助於他,只是奇怪為什麼幾乎他所認識的人一有事都會自動跑來。
「米娜,妳怎麼會認為我幫得上忙?」
「因為強納生從那之後就失蹤了……我問遍認識的人都沒人知道他在哪裡,最後只剩這兒了,雖然我覺得他不太可能會跑來……但還是想來確定一下……看來,他果然沒來你這兒是嗎?」
維特先生搖搖頭:「是的,他沒有來。」
哈克夫人喪氣地垂下肩膀,一雙明眸此刻泫然欲泣。「那麼,如果你看到他,請轉告他我很擔心他,要他趕快回來,如果你看到他正要作傻事,請替我阻止他,好嗎?」
「我會的,米娜。」
◆
哈克夫人告辭後,維特先生便走到另一個房間,而一個鬱鬱寡歡的男人此時正坐在裡頭。
「你都聽到了吧,強納生,米娜很擔心你,你還是早點回家吧。」維特先生說道。
「……我也知道不能再這樣躲下去……但是,被她知道那種事……我哪裡有臉面對她……」
「我也知道你的事啊,你怎麼就有臉面對我?」維特先生淡淡地說道。
「這不一樣,萊納斯,因為我並沒有背叛你,但米娜是我的妻子,我做過那種事就等於對不起她,等於背叛。」
「但這次你無疑欠我一個人情,你聽好,米娜就像我的妹妹一樣,你這次讓她這麼擔心,我很不高興,你明白吧。」
「是的……我明白。」
維特先生嘆了口氣。「老實說,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也不便插手,但既然你們夫婦倆都把我牽扯進來了,我想我就有義務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強納生,我不明白的是,你已經有米娜這麼好的妻子了,為什麼還要去招惹那種事?而且對象還是工作上的客戶,你到外西凡尼亞出差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哈克先生望望他,又不安地避開視線。「如果我那時沒有一時昏頭……我早該將我到外西凡尼亞的遭遇說出來,但我又擔心米娜是否會相信這麼離奇的事……我只怕一旦說出來會被當成瘋子,因為這件事實在是太詭譎了……」
「沒關係,我見過的詭譎事不比你少,你就說吧,我會視情況決定要不要相信你。」
To Be Continued......
【維特先生的煩惱】第十章‧黑犬夜半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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