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走到溪邊時,五柳終於轉過身來,揚起一道細眉,說了這麼一句話:「你跟來幹麼?」
一聽到這話,東籬便縮到一株大樹後。
「你以為這一路上我們都不知道你一直跟在後頭嗎?」五柳一手插在腰上,頗具挑釁意味地歪著頭。
說真的,東籬也一直沒有刻意隱藏自己在跟著他們的這件事,相反地,他一路上不是踩到樹枝,就是差點在青苔上滑倒,他還一直很疑惑為什麼前面那兩個人沒回頭理他。
「我……」他從樹後走出來,「我只是想知道這裡到底是哪裡,你們是我唯一……呃,唯二在這裡遇到的人,而且你們……」算了,他索性從斜坡上滑下來,走到他們面前:「你們看起來……也不太像壞人,而且,你們剛剛還說有事要找我……不是嗎?」
五柳靜靜地看著他,東籬這才注意到他連眼睛的顏色也很淡,是很淺的褐色,幾近淡黃,東籬第一眼就覺得這人像是白子──呃,他們是怎麼說這種人的?白化症患者?東籬實在不曉得用哪種說法會顯得比較禮貌。
正當東籬思考著遺傳疾病方面的問題時,五柳突然笑了一下,很讓人不快的那種笑:「小子,你不會以為壞人臉上都寫著『我是壞人』吧?如果我是壞人的話,你覺得我有可能讓你知道嗎?」
東籬皺起眉頭,他低下頭去,卻剛好與夕露的眼睛對上,夕露沒別開視線,反倒率直地盯著他,他這才注意到夕露怎麼看都是個很清秀的小女孩,他剛剛八成是眼睛糊到蛤蜊肉才會把她看成男的。
「壞人,」他靜靜說道:「才不會像你這樣,帶著個小女孩。」
「如果我是為了讓你放下戒心呢?」
他吐了吐舌頭,翻了個白眼。「好吧,那你成功了,」他蹲下身去,摸摸夕露的頭,他原以為她會躲開,但她卻沒有,反倒傻呼呼地對他笑了笑。
他抬起頭,迎著五柳的目光。「她是你女兒?」
五柳的表情一沉:「我看起來像有這麼大的女兒嗎?」
這反應倒挺像女人的,東籬心想,好吧,這下他又不很確定對方是男是女了。
他站起身來,直直地望入五柳的雙眼,五柳雖然比他高上半個頭,但他看起來十分文弱,論蠻力東籬自認不會輸給他,何況,一個小孩跟一個看起來像女人的人到底是有什麼好怕的?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想笑。
「你笑什麼?」
「沒……」東籬這才意識到他這會兒是衝著個陌生人傻笑,他看起來鐵定像個白癡,於是他尷尬地拍了一下五柳的肩膀:「喂,你剛不是說找我有事嗎?好了,那我們要去哪裡?」
五柳似乎被東籬這一拍嚇了一跳,他略帶驚訝地盯著東籬,好像東籬剛剛拍的是他的屁股或大腿,而不是肩膀,東籬見此也暗吃一驚,難道他搞錯了?眼前這人真是個女的?這情況讓他覺得他下一秒可能就會被呼一記巴掌。
但巴掌並沒有呼過來,五柳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到底為什麼會是你這種白癡啊……」然後他幽然地從東籬的面前飄了過去。
「啥?白癡?你說什麼!你再給我說一……」
這時,不知道誰抓住了東籬的衣角,他低下頭來,看見夕露正站在他身旁。
「五柳講話就是那樣啦,你就不要在意了。」她說,並牽住東籬的手。「走吧。」
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突然湧進東籬的胸口,雖然他不斷提醒自己,他會掉到這個鬼地方就是這女孩害的,但此時此刻,他卻突然很慶幸有她在身邊。
至少他不用擔心一個小女孩能對他怎麼樣。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立刻將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並將那個《長江七號》娃娃從手機上拆下來,拿給夕露。
「喏。」他說。
她大大的眼睛看了看娃娃,又看了看東籬:「要給我?」
「嗯。」
「我不要。」她說,語氣理所當然的程度就像是在說明天會下雨一樣。
東籬完全沒料到她會拒絕。「為什麼?」
「它好醜。」
這個世上果然是沒有天使的,東籬默默地這麼想。
◆
他與夕露手牽手走著,五柳白色的身影走在他們前面,東籬不曉得現在到底是幾點,因為他的手錶似乎就在他掉到洞裡時一起摔壞了,指針像是趕著要出門似地疾衝一通,雖然他沒多久前才從學校放學,照理說現在應該也要傍晚了,但天色看來卻怎麼也不像太陽要下山的樣子,而且天空儘管一派晴朗,萬里無雲,他卻完全不感到熱。
這地方簡直像是那種古裝劇裡會說的「人間仙境」,不過古裝劇裡通常都是弄幾塊醜得可以的保麗龍假山跟幾盆盆栽就了事,就算是外景也頂多就是外雙溪之類的地方,而這裡完全不同,完完全全地不同,這裡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所以才格外顯得毫不真實。
他們走的這條小徑彷彿沒有盡頭,一旁盤結著巨大的老樹,微風自林間吹來,夾帶著青草與野花的清香,東籬想起在學校也聞過草與溼土的味道,可是那味道只能說腥腐得可以,完全沒有這種清爽的香氣,蟲鳥的鳴聲響徹林間,偶爾還看得見松鼠在枝葉間跳竄(東籬只在很小的時候在家附近的公園看過一次松鼠,不過當公園被改建後,他就再也沒看過了),他們沿著剛剛的小溪一路走著,溪水清可見底,魚在溪裡逆游而上,東籬忍不住無聊地想起那個不知道哪個偉人小時候在溪邊看魚力爭上游的故事,不過他老搞不清楚那個故事的主角到底是國父還是蔣公,誰知道,搞不好這故事本來就是瞎掰的,根本就沒有真正的主角。
「那些魚這麼辛苦幹麼?」他突然不自覺地說了這句話,幾近喃喃自語,他根本不覺得有誰會聽到。
五柳看了他一眼:「牠們是要去躍『龍門』。」
東籬一臉愣然,一方面是訝於五柳居然聽得見他的喃喃自語,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聽不出這話是否是在跟他開玩笑。「龍門?」
五柳一副懶得跟他解釋的樣子。
「那是啥?」他低頭望向夕露。
夕露抬起眼來:「那在這條溪的上游,常常有魚會游到那裡去,因為躍過去就能變成龍。」
「可是那不是……」那是成語,『鯉躍龍門』,意思是出人頭地,東籬想說卻一時說不出口。
「哪有龍門這個地方?」他說。
「真的有啊!」夕露皺起眉頭:「我看過,有龍從那裡飛出來,五柳也看過!」
東籬深呼口氣,試圖冷靜下來:「夕露,那是成語,只是一種……嗯……比喻。」
夕露無助地望向五柳,那表情像是在說以面前這人的智商,她無法與他溝通。
「沒用的,夕露,他來的那個地方很多東西都沒有,他不會相信的。」五柳說道。
「那我們就帶他去看嘛!」夕露拉著東籬的手。
五柳輕蹙雙眉:「我們沒有時間再耽擱了。」
「可是……他沒有看過龍耶!他居然沒有看過龍!」
東籬呆呆地看著這兩人在他面前對話,心想夕露的語氣就像是在說「這個人好可憐,我們應該要幫助他」。
五柳突然瞥了他一眼:「就算他去了,也不見得看得到吧,不是每天都有魚能躍過那裡的。」
夕露這才失望的垂下肩膀。
「總會有機會的,」五柳揚起眼掃向東籬,語氣微妙地介於鼓勵與嘲諷之間。「反正他會一直待在這裡,總會看得到的。」
東籬雙眼一抬:「誰說我會一直待在這裡!我還打算問你們怎麼找到回去的路哩!」
五柳略顯驚訝的望著他:「你真的以為你有辦法回去?」
「當……當然啊!」五柳的語氣頓時讓他沒那麼有把握了。「既然我有辦法來,那就一定有辦法回去不是嗎!一定有什麼路可以通往我來的地方對吧!」
五柳與夕露互望一眼,然後同時將目光移到東籬臉上。
「東籬……」說話的是夕露。「不可能有路可以回去的,我們可以把你叫過來,可是你是沒辦法再過去的。」
「為什麼?」
「因為『上面』並沒有任何能把你呼喚過去的人存在,」五柳輕嘆了口氣,像是很不耐於非要解釋這麼簡單的道理不可。「更何況,他們都已經不記得你了。」
「什……等等等等,你在說什麼?什麼『上面』?什麼意思?還有,你說誰會不記得我?」
「所有人,」五柳幽幽地望著他:「所謂『上面』,就是你來的地方,而那裡已經沒有人記得你了,我告訴你吧,只要一到這裡,就等於你已經不再是『上面』的人,你也別想再回去了,因為沒有人記得你,就表示沒有人會想要你回去,只要沒有人呼喚你,沒人想到你,你就不可能從這裡到『上面』去。」
東籬緊盯著他,思考著五柳這一大串話的意思,雖然他還是聽不太懂,但是……「難道……我已經死了嗎?」他問。
五柳與夕露又交換了一個眼神,只是這次看來比較困惑。
「誰說你死了?」開口的是五柳。
東籬猛然抬起眼:「從剛剛開始你們就一直在說什麼『上面』、『下面』的……意思是這裡是地府……還是哪個死後的世界──對吧!這表示我已經死了……而你們……」他甩開夕露的手,絕望地看著他們兩個:「你們是什麼黑白無常之類的吧!」
兩人盯著他半晌,然後夕露開始大笑,五柳則是掩著嘴低低地搖著頭。
「你猜錯了,東籬,這裡不是地府,那地方基本上離這裡很遠。」
東籬看到他們的反應,頓時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什麼?」
「你不能因為我跟夕露一個剛好穿白色,一個剛好穿黑色就說我們是黑白無常,」五柳的聲音裡仍透著微顫的笑意:「這聯想很有意思,只是很可惜,我們不是。」
一股尷尬爬上東籬的臉頰。「所以……我沒死?」
「那是當然。」
「那你們剛說的到底什麼意思?」東籬皺起眉,想以這種表情驅散那股揮之不去的尷尬。「你說……『上面』是我來的地方……」
五柳開口想回答,但卻又警戒地閉了起來。
「那個以後再說。」他很快地掉頭走開。
「噯……你這人怎麼這樣?說一下是會死嗎?我剛來到這裡,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很無助耶!你身為當地人應該──」
五柳反手揪住他的衣領,一張清秀的小臉離東籬的鼻子只有幾公分之遙。
「給我閉嘴,難道你什麼都沒聽到嗎?」
「聽到啥……」
「東籬──」此刻夕露細小的聲音自他身旁傳來,語氣中有一股異常的驚恐。
「你還聽不見嗎?白癡。」
東籬這次沒有在意五柳又叫他白癡了。
樹林裡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衝撞聲及呼吸聲,草叢沙沙作響,重物落地的聲響不斷傳來,直到東籬看見遠處有幾株樹幹慘遭折斷倒下,他才知道那重物落下聲是什麼。
「……馬的那是什麼鬼東西?」
「那是山猿。」五柳回答。
「山猿……?猴子嗎?可是那怎麼可能那麼大……」
「我剛剛不是說過沒時間再耽擱了嗎?」五柳怒目瞪向他:「那是因為我們打從一開始就已經在牠的地盤上了,你這白癡!」
〈續〉
【桃花源】第一部:貳之章‧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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