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終於將昏迷的少年安頓好時,只見夕露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
五柳取來一件長袍,披在夕露身上,動作無比輕柔,東籬坐在房裡的另一端,靜靜看著他這麼做。
「她是你的誰?」
五柳沒有應聲,只是以眼神示意他會吵到夕露,於是東籬站起身來,尾隨五柳出了去。
「她是我收養的一個女孩,有天我看見她倒在傲霜居外,失溫得很嚴重,所以我就救了她,她醒來後,什麼也不記得,我給她起了名叫夕露,因為我是在傍晚發現她的,而且當時她全身都給露水浸溼了。」
東籬坐在簷下,望著院裡的花草。「我還以為傍晚你不會出門。」
「那天是因為老嘎,老嘎常常在外面發現一些奇怪的東西,而我得去負責清理,因為我不想讓人知道這個地方。」他揚起眼,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望向東籬:「你不知道吧,其實老嘎才是傲霜居的主人,我們只是借住在這兒罷了。」
「你說那隻烏──白鴉?」
他點點頭:「你知道太陽──其實是金色的烏鴉嗎?」
「啥……?」
「很久以前,其實金烏有十隻,只是現在只剩下一隻了,每天早上牠都會從東嶽飛起,然後停留在西山的巢穴,夜裡再回到東嶽,然後隔天一早再重複一次,就這樣一直都沒變過。」
「啊!我知道,」東籬說道:「牠那九個兄弟是被后羿射死的吧!這故事我聽過!」
五柳眨了眨眼睛:「后羿?那是誰?」
東籬愣了一下。「咦?啊……就嫦娥的老公啊,他射下了太陽不是?」
「后羿是人類嗎?」
東籬抓抓頭:「呃……應該是吧。」
五柳撇過頭去:「人類是不可能殺得了金烏的,你那只是神話故事吧。」
東籬本想再回些什麼,但想想還是算了。「那金烏為什麼現在只剩下一隻了?」
「牠們是自然凋零的,因為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君王了,當君王登基時,東嶽會再誕生一隻新的金烏,雖然自從上一任君王死去後,現在還僅存一隻,但牠的光芒也已經不再炙熱了,過不了多久,這個世界大概就會陷入一片黑暗吧。」
東籬望著身旁的五柳,他記得五柳曾經告訴他,關於藥人的那些事。
「到那個時候,你會怎麼樣?」他問。
「沉睡,」他靜靜地說著。「而且永遠醒不過來。」
東籬皺起眉頭:「那……為什麼新的君王一直都沒有出現?難道先前的君王沒有後代嗎?」
五柳看了他一眼:「你說的那是世襲制,我們這裡的君王並不是由父傳子、子傳孫,而是由君王在位時,選出一位他信得過的賢人,讓位給他,也就是所謂的禪讓。」
「啊?那難道上一任君王沒有選出繼位者嗎?」
五柳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來:「他被暗殺了,就在他要禪讓的那一天,有人潛進了他的寢宮,把他給殺了。」
「呃,那難道其他人沒辦法選新的君王出來嗎?總有什麼辦法吧?」
五柳搖搖頭:「沒有,繼位者非得是君王親自選出的才行,其他人選的沒辦法算數。」
「可是──這不對啊,你不覺得這設定風險性太高了嗎?假設君王沒被暗殺好了,萬一他剛好生病還是怎樣的……突然在選繼位者之前掛了,總會有什麼意外吧!你們怎麼能一直遵循這種規則玩下去?」
「君王,是不會生病也不會被殺死的。」五柳說道。
「可是你剛不是才說──」
「能殺死君王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他的繼位者。」
「所以就是繼位者殺──等──這不對吧!」東籬猛力搖著頭。「既然都已經是繼位者了,要當王了,那幹麼把前任的殺掉啊?」
五柳白了一眼:「誰知道?結果那個繼位者也失蹤了,害這地方也沒君王了,最糟的是還沒人知道繼位者是誰,過了這麼多年,說不定這世界再也不會有君王了,只能逐漸凋零吧。」
「凋零之後……會怎麼樣?」
「不再有金烏,不再有藥人,也不再有受君王支配的一切山林神獸,但我想即使如此,人類還是會繼續生存,到時候,也許就跟你來的那個世界一樣吧?沒有神,沒有君王,沒有極樂世界,也沒有地獄。」
東籬低頭想了想。「說不定……我那個世界本來也是像你們這樣的,只是現在變了。」
五柳淡淡地笑了笑:「我聽說很久以前,這個世界的居民都是住在上面的,但是上面的世界越來越令他們失望,他們才搬到這裡,晉朝的時候曾經有人從上面來到這裡一次,但自那之後就不讓外人進來這裡了,相對的,這裡的人也很難過去那裡,除非使用一些特殊的術力,不過仙人的話隨時要怎麼去都行。」
「那夕露是怎麼過去的?」東籬想起當時害他掉到這裡的主因。
「術力,夕露本身有一些仙術的資質,而且像夕露這樣的孩子,從這裡穿越到另一邊要比大人容易。」
「那為什麼……我會到這裡來呢?你不是說這裡是不讓外人來的嗎?」
五柳望著他:「因為這裡有人在呼喚你,在這個世界,思念的力量比什麼都大。」
「那我哥呢?我哥又怎麼會無緣無故跑到這裡?而且年紀跟外表都還跟以前一模一樣!」
「你哥的事,我就不是那麼清楚了,當初我是在某個奴役市集發現他的,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但老嘎要他來傲霜居,所以我就買下他,他會掉到這裡,我想,是因為在那個世界曾經有某種非常強烈的念想要他消失吧,偶爾會有這樣的人掉下來,他沒有因此死掉該算是萬幸了,至於外表的問題,我見過一些偶然從上面掉到這裡來的人,他們會一直保持剛來到這裡的樣子,也許是當他們掉到一個不屬於他們的世界時,時間就在他們身上停滯了吧。」
聽到這裡,東籬不由得心頭一驚。
「可是……我還是有件事搞不懂,為什麼我哥聽不懂這裡的語言,但我卻能跟你們溝通?」
五柳仍然看著他,東籬注意到西邊的天空已是一片赤紅,但五柳好像沒有發現這回事。
「東籬,我問你,你還記得你哥的名字嗎?」
「當然啦,我怎麼可能會忘!我哥叫──」
突然間,他住了口。
「嗯?你哥叫什麼?」
「我……」東籬頓時不安了起來,覺得記憶中似乎有什麼空了一塊,但他卻找不回來。「不對啊,我明明記得的──我哥叫……」
五柳微微傾身,側望著他。「想不起來,對吧?那,你還記不記得你姓什麼?」
「我怎麼可能不記得我姓什麼!我──」
五柳帶笑地搖搖頭:「沒用的,你是想不起來的。」
「……為什麼?」
「那些原本就不屬於這裡,卻偶然來到這世界的人,正因為他們一開始就不該出現在此,所以這裡不會有他們的名字,也沒有給他們的時間,他們會永遠停留在他們來到這裡的那一刻,也永遠會在這個地方格格不入。」
「但是──這沒道理啊!那為什麼我就記得我的名字?」
「因為,你本來就是這裡的人,東籬是你的真名,不管你在哪裡都是這個名字,但你的姓只是從你上面的父母那裡得來的符記,這裡不需要這樣的東西,所以當你來到這裡時,你的姓並不會帶到這裡來。」
「這怎麼可能?你說我本來就是這裡的人──這也太……」
「那你要怎麼解釋為什麼你聽得懂我們的語言,你哥卻聽不懂?」
「那是──不對!這根本沒道理──」他站起身來。
「東籬!」
五柳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逃開。
「難道你真的不知道是誰呼喚你來?又是誰一直等著你的?」
東籬一把甩開他的手。「我怎麼會知道!又沒有人告訴我!」
五柳像是因這反應而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復鎮定。
「也對,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他的口氣又回到平時的冷嘲熱諷。「畢竟你根本就不是他。」
東籬頓時一驚,因為他想起在胡老闆那裡他也曾聽過一樣的話。
「等一下!你這什麼意──」
他話還沒說完,五柳已經起身離開,他立刻一把抓住五柳的胳臂。
「你給我說清楚,」他說。「你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五柳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到底是誰?」
「你抓痛我了。」
東籬將手放開。
「是你嗎?」他抬起眼:「還是……胡老闆?」
五柳一臉愕然地瞪著他。「胡老闆?你怎麼會扯到他?」
東籬緩緩將手伸進口袋,那支木笛還在,這令他有些吃驚,但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那支笛子會一直跟著他,這沒什麼根據,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他拿出那支笛子,而五柳一看就認出了那是屬於誰的東西。
「那是胡老闆給你的?」五柳緊蹙雙眉。
東籬點點頭。
「你打算吹那笛子,是嗎?」
「如果我打算吹它,我就不會讓你知道胡老闆給我這東西了。」
東籬走上前去,執起五柳的手,將笛子放到他的手心裡。
「坦白說,我這人很遲鈍的,」東籬說道:「有什麼人,在什麼情形下想對我不利,我一概都感應不出來,所以這東西就留在你那吧,等你確定哪天想對我下毒手了,就通知我一聲,我再把它拿回來。」
「什──」五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白癡嗎!我要真想對你不利,我還會通知你嗎?」
東籬笑了笑,然後以手輕觸五柳的臉,伸進他的髮絲裡,在五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便在他的唇上輕印了一下。
「你這是做什麼?」這是五柳的第一個反應。
「就只是想這麼做,沒別的,」東籬聳聳肩。「五柳,是你把我叫到這個世界來的嗎?」
「不是我,你覺得還會有誰?」東籬覺得五柳的臉上似乎泛起了紅暈,但也可能只是傍晚紅霞映照下給人的錯覺。
「胡老闆?」
「那傢伙不過是隻精怪,你以為他會有這麼大的本事?」五柳推開他,有點沒好氣。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了?」
「我在等的人可不是你。」
「喔,我知道了,」東籬拍了一下掌。「你在等的,就是那個『他』對吧?」
五柳沒回答。
「我想問的是,你有一天會改變主意嗎?」
「不會。」
「所以你會殺我了?」
五柳將笛子遞給他。「別把這東西給我,我拜託你拿回去!」
東籬挑了挑眉:「我不要。」
「既然你都已經知道我想做什麼了……你這樣不是表示我非得對一個毫無抵抗之意的人動手嗎!」
「你也可以選擇不要殺我。」
「拿回去!」五柳仍然伸著拿著笛子的那隻手。
「我說了,我不要。」
兩人又僵持了一會兒,最後五柳決定將木笛收起。
「這是你自找的。」
東籬點點頭:「我知道。」
「明天一早,」五柳繼續道:「我們就去找那個我打算讓你見的人。」
「那我哥怎麼辦?」
「如果我們見得到那個人的話,說不定他可以讓你哥回去。」
東籬挑起一邊眉毛:「你不是騙我吧?」
「這要看他高興,我只知道他有那個能力,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願意幫你哥。」
「那我呢?」東籬靜靜地看著五柳。「我回得去嗎?」
五柳沒有回答,只是望著他,手中捏著那支小笛。
「我回不去了,對吧?」東籬淺淺地笑道。
「對,」五柳說道,語氣中沒有明顯的抑揚頓挫。「你再也回不去了,正確的說,你只能活到明天正午以前,你可以試著逃走,但你是逃不掉的,傲霜居這地方進得來,但不可能出得去──除非你得到主人的首肯。」
東籬搖頭笑了笑:「我現在想辦法跟老嘎打好關係,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別白費工夫,老嘎不可能放你走的。」
「你明知道我不會逃的,五柳。」他望著五柳,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續〉
【桃花源】第二部:拾壹之章‧夕陽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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