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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第三部:貳拾之章‧末境


  五柳乘著青牛回到桃花木下,此時萬事萬物已歸於黑暗,桃花也已凋落殆盡,老聃不知施了什麼法術,令樹下泛著微光,五柳很快便找到他們,他下了牛背後,看見東籬的雙目仍沒有張開,不禁自責。

  「我沒有帶回他的靈魂……只帶回了這個。」他取出袖中的一柄桃枝。

  「那東西只是分身吧……那個小姑娘……」老人嘆道。

  五柳點點頭,隨後走近東籬的屍首,在他身旁蹲下。

  「我想將他好好埋葬,可惜不能將他葬在他出生的地方。」

  「他原本就屬於這裡。」老人說道。

  五柳試圖將東籬抱起,而少年也上前幫忙,五柳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一雙眼哭得紅通通地,他心想自己也許看來也差不多。

  但有那麼一刻,少年的動作卻頓住了。

  「怎麼了?」五柳問道。

  少年情急地說了一串他聽不懂的話,他原本以為是少年不想幫忙,正惱怒時,卻發現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身下的東籬,似乎正微弱的呼吸著。

  少年一把拉著老人上前,臉上的表情也從悲戚轉為喜極而泣。

  「東籬……?」

  五柳仔細望著懷中原本已死絕的軀體,看見他的胸膛確實正規律地起伏著,而原本腹部的傷口也逐漸癒合,他連忙讓東籬再次平躺,並將雙手覆在上面使之更快痊癒。

  過了一會兒,東籬的雙眼才緩緩睜開,有那麼一刻,他只是空洞地望著漆黑的天空,然後說出了他復生後的第一句話:

  「那傢伙哩?」

  當然,沒有人知道他問的到底是誰。



  「五柳,你的身體沒事嗎?」東籬躺在傲霜居的客房裡,聲音有些虛弱。

  「那該是我說的話吧。」五柳回道,「你用不著擔心我,雖然現在是晚上,但在屋裡沒外邊那麼冷,我沒事的。」

  坐在床邊的少年好奇地問了東籬幾句,東籬笑了笑,低聲回了他幾句,然後少年也跟著笑了。

  不知道為什麼,五柳對這景象不太高興,於是他走了出去。

  廊下,老聃正拿著銀珠餵著青牛,一見到他便笑道:「怎麼?小伙子好不容易才起死回生,你怎麼看起來反倒不高興了?」

  「我沒有不高興啊。」五柳拿了錦囊,從裡頭抓了把銀珠,陪老人一起餵牛。

  然後他嘆了一口氣。「你說得對,我的確不太高興。」

  「不高興小伙子復活?」

  「不是,是他跟那小鬼……他哥。」

  「你不高興他們兄弟倆感情好?」

  「也不是……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老人摸了摸青牛的頭。「我知道,你不高興東籬自從醒來後就老和他哥膩在一塊兒,把你冷落了,是不是?」

  五柳嘆了口氣:「我明白我不該對這種事生悶氣,畢竟他們是久別的親兄弟,可是我偏偏就……」

  「情人間爭風吃醋,人之常情,沒什麼好責怪自己的。」

  五柳握著錦囊的手震了一下。「就說我和他不是情人了……」然後他出神地撫了撫青牛的額。

  「接下來,這個世界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

  老人沒有回答,似乎也在思索著。



  東籬幽幽醒來,看見窗外天色猶然漆黑一片,原以為是自己睡昏頭了,一會兒才想起這世界已經沒有白晝了,於是便想也許現在已經是早上了也說不定。

  他揉揉眼,望向一旁床上,少年仍沉睡著,他自長椅上起身,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走到床邊,將已被少年拉到只蓋住身子一半的被子蓋好,雖然少年是他的哥哥,但這會兒他卻覺得自己像是多了個弟弟似地,他望著少年的臉,淡淡地笑了。

  窗外似傳來聲響,他確認自己已經再也睡不著後,便走了出去。

  五柳白色的身影在院中漫步,黑暗中他的衣擺因沾著夜露而一閃一閃地,他提著燈籠,神情凝重地望著遠方──儘管在這樣的夜色中什麼也看不見,一般情況下,東籬看到這樣的景象可能會誤以為自己見了鬼,但不知為何,此時他一點都不覺得可怕,他走過去,挲過草枝發出沙沙的聲響,五柳在他還沒走近時便回頭過來,看見了他。

  五柳沒有戴著眼鏡,原本紮著辮子的長髮這會兒也披散在肩上。

  「怎麼了,睡不著嗎?」東籬問道。

  「雖然沒辦法確定時間,」五柳淡淡說道:「但現在應該是早上了。」

  東籬抓抓頭:「我想也是,難怪我怎麼也睡不著,已經睡夠多了。」他傾身探問:「你整夜都沒睡嗎?」

  五柳點點頭:「我怕我要是一睡,就再也醒不來了。」

  東籬這才想起他曾經說過,關於他有一半屬於植物的體質。

  「可是,不可能永遠不睡吧?」

  「嗯,所以到那個時候,我就要跟這個世界永遠說再見了。」

  「那我要怎麼辦哩?」東籬說道。

  「你還有你哥啊。」

  「不是──我是說……」他直視五柳。「我喜歡你,你難道感覺不出來嗎?」

  「我知道啊。」

  「那我怎麼可能看你這樣……離開我?」

  「這我也知道,」五柳皺起眉頭。「可是你能怎麼辦?這世界已經沒有君王,那些遵從君王之命而活的萬事萬物也只能凋零了,這是一個沒有君王就會分崩離析的世界,我不是說過了嗎?」

  「可是──總有辦法的吧,」東籬握住五柳的肩膀。「你看我……我不是死過一次卻又回來了嗎,一定還有什麼方法可以挽回的……」

  「東籬──」

  「你相信我嗎,五柳?」

  「什麼?」五柳抬起眼。

  「我是說,你願不願意相信我?」

  「你是指……哪方面?」

  「全部,全部的事,你覺得我辦得到嗎?」

  五柳推開他。「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得找到那傢伙……畢竟只有他知道該怎麼做……」

  「東籬?」

  這時,東籬像是發現到什麼似地叫了起來,並從五柳的袖中抽出什麼。

  「有了,就是這個!」

  那正是夕露化成的桃枝,如今看來已經枯黑死去。

  「什麼──你到底要幹麼……」

  東籬摟住五柳的腰,吻了他,然後低聲說道:

  「只要相信我會回來就好了,答應我。」

  「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東籬轉過身,往不見五指的漆黑彼端奔去。

  「東籬──」

  他想起許久以前,也有一個人對他說過一樣的話。

  那個要他相信他,照他的話做的人,如今已經不在了。

  他追了上去,但那人的身影卻已然看不見了。

  「不要走──不要──」

  他停了下來,喘著氣,無意識間吐出一個名字,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不要離開我……嬴──」



  他不斷跑著,漆黑一片的前路什麼也看不見,但他不在乎,他知道他走的這條路通往哪裡,他不用確認,他就是知道。

  然後,腳下一空,他頓時墜入萬丈深淵。

  他緊閉雙眼。

  「快點……回答我!」

  沒有回應。

  「回答我!快啊!」

  他睜開雙眼,在還未反應過來前便墜入深不可測的湖水中,冰冷的湖水湧入他的口鼻,他想浮上水面呼吸,卻徒然吸入了一大口湖水,他嗆得掙扎起來,猛然襲來的缺氧令他頭痛欲裂,他想再嘗試一次上浮,卻只感到自己更往下沉,黑暗之中他什麼也聽不見,也分辨不了方位。

  拜託!就這樣死在這裡也未免太蠢了吧!這是他腦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回答我啊!渾帳!

  這是他閃過腦海的最後一句話。

  真拿你沒辦法。

  然後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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