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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光】第二章‧月光〈上〉


  沒有人知道,那座廢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的,當初他們發現那裡時,也沒人想過那個問題,直到多年以後,他才隱約察覺,那不是個應該踏進的場所。

  不過,當時的他們並沒有想那麼多,因為他們都還是孩子,當他們發現那座掩藏在森林深處的廢墟時,簡直就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雀躍,在那之後,那地方就成了他們的秘密場所,他們約定好,不可以將這個地方告訴大人們,因為這地方是屬於他們的,絕不可以讓任何人到這裡來,侵犯他們的小小樂園。

  當時,是他和那個女孩一起發現的,但不久之後,另一個男孩也來到了這裡,他為此有點生氣,但女孩告訴他,他們三個人都是好友,不應該瞞著男孩不說,於是,他也就只好算了。

  他知道,女孩喜歡著那個男孩。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沒有告訴女孩,自己的心意,好幾次他告訴自己,只要女孩能夠幸福,他就心滿意足了,這沒有必要說出來,就算說了也只是徒增對方煩惱罷了,他不希望他和女孩連朋友都做不成。

  他明白,女孩和那個男孩是兩情相悅。

  所以他更不應該說,不應該讓這份心意破壞他們三人之間的友情,他並不恨男孩,因為他們在結識女孩更早之前就是好友了,他明白女孩終有一天會嫁給男孩,而他也祝福他們,為了大家好,他能做的就是埋葬自己的這份感情,忘掉那個女孩,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到,但他盡力去做,盡力維繫這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得知了男孩即將迎娶女孩的消息。

  他很高興──或該這麼說,他盡力地說服自己高興,他應該為好友們開心,這是他該做的,不是早就決定好要這麼做了嗎?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預料中事,他不是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了嗎?不是早已決定要忘記那個女孩了嗎?他理所當然該為他們高興啊,有什麼理由好不高興的。

  但他做不到。

  他根本無法真心地祝賀他們,也無法真心地為他們高興,在他得知此事的那一瞬間,他胸中浮起的是無盡的心碎與失落,以及對男孩的嫉妒,他多麼希望那個迎娶她的幸運兒是自己,而不是他眼前這個男孩,又多麼希望女孩愛的人是他,而不是其他人。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都在自欺欺人,他的心胸根本就沒有他想像地那麼寬大,他是個可鄙、心胸狹窄、充滿嫉妒的存在體,早在多年以前,他就一直嫉妒著男孩,嫉妒他能夠得到女孩的愛,嫉妒他終有一天會成為女孩的丈夫,而周遭人也如此期望著。

  他好不甘心。

  沒有人認為,迎娶女孩的人會是他,也沒有人認為,女孩愛的人會是他,這一切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好了,女孩和那男孩打從一開始,就應該擁有一切祝福、一切期望,而他自己卻什麼都沒有,沒有人指望他,沒有人認為他應該得到一切,所有的好事都該降臨在那兩人頭上,而他自己則活該要受這種折磨。

  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

  他抬起頭,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已走到了那座廢墟。

  這是他第一個發現的地方,他和她一起發現的地方。

  可是,秘密的場所不會永遠都屬於他們倆,永遠都會有第三人闖進來,奪走他的小小幸福,因為女孩愛的人不是他,女孩的心屬於那個人,不會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他只是想一直待在她身邊而已。

  他不奢望女孩能夠愛他,他只是不希望她離開。

  為什麼就連這點願望也無法達成呢?

  他步上殘破的石階,走進那座爬滿藤蔓的灰色建築,雨點不斷地打下來,打濕他的頭髮和衣服,但他並不在乎。

  既然這個世上沒有人愛他,那麼就這樣消失不見也沒有關係。

  廢墟內部一片幽暗,比他記憶中還要黑暗,他記得兒時他總是覺得這地方有點陰森,那女孩也這麼覺得,所以他們從來不走進更深的地方,只會在前廊嬉戲,因為沒有人知道繼續走下去會通往何處。

  但此刻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也不畏懼,他只是一直往前走,不願停留,也不願折返,他不想回去那個傷心地,他不想看見她幸福的模樣,不想看見她為了別的男人快樂,更不想假裝成那個虛偽的自己,假裝自己真心地為她高興,真心地祝福他們倆人,他知道他做不到,也不想再這麼做了。

  幽暗前方,彷彿有光在閃動。

  他走出長長的走廊,一道銀光灑在他身上,他抬起頭來,看見眼前是一片至美的銀白色,墨般的夜色中,一輪又大又亮的滿月正高掛空中,近得好像伸手就抓得到,他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也不知道雲層是什麼時候散開的,他只能猜想自己剛剛一定是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會連月亮是什麼時候出來的都不曉得。

  他就這麼望著那滿月望了許久,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永遠待在這裡,這裡美得就像人間仙境,而且他有種莫名的感覺,他覺得這裡或許永遠都不會天亮,明天永遠也不會到來,他所愛女孩的婚禮也永遠不會舉行,在這裡,時間會永遠凝結在此刻,什麼都不會改變。

  但那終究還是不可能的吧。

  他露出苦笑,心想自己該離開了,就算回去也不會有什麼好事發生,就算回去會讓他痛苦,他到底也還是得回去參加女孩的婚禮,明天他若無故缺席,女孩一定會很失望。

  他轉身要離開,卻聽見了身後傳來了窸窣聲。

  他回過頭來。

  月光下,不知何時站著一個男人,他很確定自己剛剛望著滿月時,眼前並沒有這個人,如果有人從對面走過來,他一定會看見,但他才轉過去一下子而已,這男人就出現了,他不禁為此感到不可思議,眼前的這男人,想必若非幻影,就是幽魂吧,他望著那男人,覺得對方的身影在月光下似乎顯得有些透明。

  他並未感受到恐懼,反而細細地打量起眼前的幽影。

  男人身穿一襲深紫色天鵝絨的披肩,披肩下是如月光般銀白的內衫,其下則是如夜色一般黑的長褲與皮靴,腰間並繫著一道幽暗的銀帶,他的穿著非常地不合時宜,像個不知打哪兒跑出來的戲班演員,在這荒山野嶺看來顯得頗為滑稽,卻也格外陰森。

  而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的臉上戴著一副血紅色的面具,有那麼一刻,他以為那是一張染血的臉,但更仔細看後才發現那只是面具;此外,他的頭上還戴著一頂怪異的帽子,有點像是巫師,又有點像是戲子。

  「你是什麼人?」他問。

  你腳上所踩的,是我的土地。男人回道。

  「胡扯!這已經是座好久都沒有人來過的廢墟了,你怎麼可能會是這裡的主人?」

  月光所遍照之地,皆歸我所有。男人說。

  聽起來像戲詞一樣的話,他想。「那麼,難道就連站在月光底下的人,都歸你管嗎?」

  戴面具的男人點了點頭。

  「可笑,我要回去了。」他說罷轉身要走。

  你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嗎?

  「什……」他回過頭來。

  你早就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吧?

  「你到底在胡說什──」

  那個女孩,和那個將要成為她丈夫的男孩,你很恨他們對吧?

  他蹙起眉頭:「你到底……」

  要不要來我這裡?我可以達成你所有的願望。

  「你以為我會聽信你這種騙徒的話嗎?」

  你自己很清楚我不是騙徒,你之所以會來這裡,就是為了找我。

  「胡說八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你是誰!」

  你很希望有誰能聽見你的願望吧,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我……」

  過來吧,我的城堡正在等你。

  「什麼城堡──」

  不知何時,男人的身後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古堡,在月光的照耀下,古堡彷彿隱隱透著銀色的幽光。

  這一定是夢。他揉揉眼睛。

  這的確是一場夢。男人笑了,儘管他戴著面具,但他的聲音中聽得出笑意。既然是在夢裡,那麼做什麼不也都沒有關係嗎?只要醒來,就什麼都會煙消雲散了。

  他望著男人,「我又怎麼知道這會是美夢還是惡夢?」

  放心,你不會吃虧的。男人的聲音裡透著笑意。只是,我有交換條件。

  「果然……」他苦笑道:「你想要錢吧?」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我要的,是某人的心臟──只能人類的,我不要那些隨處可見的畜牲內臟。

  「……你想要我死嗎?」

  不見得非你不可,誰都可以,只要是年輕、充滿活力的心臟……任何人都可以。

  他望著男人,不確定這番話到底意味著什麼。

  「任何人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以。

  他不確定他真有恨那個人到這種程度,但誰說得準呢?

  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掌心。

  「你保證,這個夢我能一直做下去嗎?」

  我保證。

  「那會是美夢還是惡夢?」

  這要看你的表現。

  「你真的除了心臟之外,分文不取?」

  真的,但如果你太過軟弱,中途放棄,那麼我就會取走你的。

  他困難地嚥了口唾液。「我明白了。」

  那麼,告訴我你的名字,這樣契約才算成立。

  「我的名字是孚士德‧格蘭迪。」他說,感覺到聲音正在顫抖。

  我該取走誰的心臟?

  「亞瑟‧席蒙。」

  我明白了。戴面具的男人幽幽地笑了。

  「你還沒有告訴我,我正在跟誰訂契約。」孚士德說,但他並不指望對方告訴他。

  我很想告訴你,但我不能,事實上,我並沒有能夠告訴任何人的名字。

  「那麼,你到底是誰?」

  我誰也不是,我是月光,是鏡子,我是海市蜃樓,我也是人心。

  孚士德似懂非懂地望著他,而那戴著手套的手伸向了他。

  走吧,到你內心最幽暗的地方。

  他順從地將手伸向男人。

  他不知道,他的願望會實現得那麼快。

  也不知道,他之後會對此多麼後悔。

  無論怎麼做,他都無法補償,無法補償他所犯下的錯,也無力阻止在他這麼做之後所帶來的一連串不幸。

  但如果再回到那一天,回到他遇見那個男人的那天,要他再選擇一次的話。

  他仍會這麼做。

  他會後悔,但他知道他仍然不會改變他的決定。

  就算把刀抵在他的喉嚨上也不會。

  他要那個女孩成為他的東西。

  為了她,他可以不計任何代價。

  這就是他的願望。

  他要亞瑟‧席蒙消失,永遠永遠。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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